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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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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门开着。

    的而且确。肆无忌惮的开着。

    是刚才郭清情急地走出去,而忘了把大门关上。

    一个念头闪过,随即支撑着穆澄站起来,跌跌撞撞的直冲向大门,再冲出花园,再冲出花园的栏栅之外。

    下体的血,跟眼里的泪、额上的汗,依然汨汨而下。

    穆澄不顾一切,急步的跑,向前跑。

    她无视周围的环境,那似乎是一条很长很长的路,久不久,有一盏路灯,发出微弱的灯光,使两旁的树更似幢幢的鬼影,令人心更慌更寒更乱。

    穆澄无暇他顾,她把身体上每一分力量与精血,都抽调到两条腿上,发狂地奔跑。

    直至一声巨大的雷响,在穆澄的头上发出,她呆住了。

    滂沱的大雨就在这一刹那间下起来,穆澄被浴在狂雨之中。

    她好像是泥做的一个洋娃娃,至此,被雨一淋,登时崩溃,变回一堆烂泥。

    穆澄再回复知觉时,依然是一室的白。

    她缓缓的张开眼晴,再闭上,泪水又自眼角沿沿滴下。

    还是被捉回去了。

    半生从未想过自己会痛恨起白色的睡房来。现今所有白色的东西,都令她讨厌、恐惧、憎恨。

    难怪说鲍参翅肚天天吃,一样会厌。

    人生不能只要幸福,不要苦难;只要欢笑,不要眼泪;只要成功,不要失败。

    唯其有了苦,才知道甜之可爱。

    穆澄太愿意从头再起,重新为人。

    她不要被囚禁在这个了无色彩、了无生气的白色笼牢里。

    她低声呼喊:

    “求你,让我走,让我回去!求你,放我!”

    “澄,你已经回来了,请放心,你已经回来了!”

    这是谁的声音?

    那么的熟识而又陌生。

    穆澄睁开眼睛,以为又在造梦。

    怎么见到母亲呢?

    “澄,你且看看,诗瑜也在你身边!”

    穆澄再度睁开眼睛,果然见着两张带看两行热泪,哭笑难分的脸孔,由蒙糊而至清晰。

    她伸手去摸对方的脸,轻喊:

    “妈?诗瑜?”

    两个女人一下子都忍不住伏在她的身上,痛哭失声起来。

    这些哭声,唤醒了穆澄,她真的回来了,回到现实世界来了。

    “这儿是什么地方?”

    “医院,澄,你晕倒在郊区的公路旁,被开过那儿的一辆货车看见了,载到医院来。”

    母亲说。

    “澄,不用怕!恶梦已成过去!那人已经落网!”

    “谁?”穆澄一下子想不起来,随即才记起:“是郭清吗?你们把他怎么样?”

    “警方把他带走了。他们一发觉你是失踪的那位女作家,立即在周围展开调查,郭清因而被捕。”

    “现在呢?他怎么样了?”

    穆澄竟然由衷地关心起郭清来。

    她不能解释这种感情,只是她从没有觉得郭清是一个坏人。

    世界上的坏人,多着呢,并不是他!差太远了。

    “澄,不要再问他,他已经消失,他已经不存在。你要活过来,好好的活过来!”

    母亲握看她的手,把她的手送到唇边。

    穆澄点点头,自语道:

    “我已经回来了,好,重新为人,从头开始!”

    “澄,我先回去了,祖荫刚来了。”方诗瑜说:“还有几车子的话,来日方长,我们再谈。”

    “诗瑜,我跟你一起走,下午再来看她!”

    母亲与诗瑜一走开,穆澄的视线就接触到陶祖荫。

    她当然还记得,这个男人正正是她的丈夫。

    “祖荫!”她跟他打招呼,一切如常,从来如是。

    “你觉得怎么样?警生说,不会有大碍,身体会很快复原!”

    穆澄点点头。

    夫妇二人在重劫之后,竟无衷曲可诉,两人都缄默,一室静谧。

    他们显然的比以前更陌生。

    “警生有没有告诉你什么?”祖荫问。

    “没有。我刚转醒过来,然,精神还算好的。”

    “你知道你已小产?”

    “嗯!”穆澄微微惊呼。她不知道,她根本连自己怀孕都不知道。

    一切都太突然了,来不及接受这个事实。回忆整件意外的经过,穆澄一下子不晓得应作何反应。

    多么可怜,应该说,还未确知世界上曾有自己的骨肉,便来告诉她,孩子已经夭折。

    穆澄的喜悦在心上才刹那干涸,悲哀就急不及待地弥漫全身。

    她不知道丈夫对此有何感觉?

    她甚至垂下了眼皮,不敢看祖荫。

    无可避免的,她心上歉疚,觉得对祖荫不起。千幸万苦的等到怀孕的一天,为了一宗如此荒谬可悲的意外,把他们的骨肉无情地置之死地。

    她是无辜的,祖荫亦然。

    “是几时的事?”祖荫问。

    穆澄并不明白这个问题。

    她抬起眼来,望住丈夫:

    “什么?什么几时的事?”

    “你怀孕是几时的事?是被绑之前还是之后?请老老实实告诉我。”

    陶祖荫清清楚楚地问。

    穆澄整个人在此刻完全苏醒。

    她睁开了眼睛,望住陶祖荫这个男人,完全说不出声来。

    “为什么不答我?”陶祖荫看见了妻子脸上那极度难堪的表情,仍然没有放过她的意思,继续追问。

    “对你有分别吗?”穆澄说。

    “嘿!”陶祖荫干笑雨声:“你问得算不算幼稚?”

    穆澄并不幼稚。

    她成熟得不再去向陶祖荫提供答案。

    她把脸别过一边去,不屑再望这男人一眼。

    对于一个被掳的女人,怕是不相不识的探访者,犹有一句两句好言慰问。

    请原谅,某些特殊的情况下,再不能引用熟不拘礼为宽容的借口。

    丈夫对妻子的关心原来等于零。

    在他的心目中,最紧要知道的是什么?是太太太太太令人失望了。

    就在此一刻,穆澄非常悔恨。

    悔恨为什么不在某一个月明星稀的晚上,走进郭清的睡房,赤条条地睡到他的床上去。

    如果他沾辱了她,那悲哀仍不及跟自己有十载夫妻恩情的陶祖荫一席话之万份。

    穆澄想,连向这位陶先生说:

    “请明白,这是一宗身不由己的意外,请记得我是无辜的受害人!”

    也属于不必了。

    陶祖荫比起穆澄是太肤浅、太粗劣、太卑微了。

    他竟还努力不懈地去落实这份与穆澄在情操品格上的距离,毫不有讳言地继续说他的话:

    “你的沉默是否意味默认了?外头的谣言正盛。报章全部绘形绘声。尤其影画杂志,把整宗案件描绘成粉红色的香艳个案。

    “还有,人们的指责有他们的道理,甚多文章批评你咎由自取。谁个作家如你般爱标榜自己的感情动向与私生活,活色生香地把自己推销给读者,还要创作一个跟读者谈恋爱的畅销小说,实斧实凿的引诱别人想入非非。你得为哗众取宠而付出代价是应该的,我们陶家的人可是无辜。”

    穆澄悄悄按了床头那叫护上进房来的手掣。

    “穆澄,我告诉你,这几天来,我比任何时间都难受。这样子下去我难保父母不会要我向你提出离婚的要求!”陶祖荫犹在巴巴的说他的道理。

    护士已经走进来,笑盈盈地问:

    “醒过来了!怎么一醒过来。就忙不迭地讲话呢?那要虚耗太多精神!”

    护士看了陶祖荫一眼。

    祖荫连忙自辩:

    “我是她的丈夫!”

    护士谅解地笑了一笑。

    然,穆澄回过头来,郑重地对护士说:

    “姑娘,不是的,他不是我的丈夫。麻烦你请这位先生出去,我需要休息。”

    什么也不用说了吧!对于穆澄失踪的那段日子,她的经历如何,根本不用深究,人们的反应只有两种,一种是同情,最光洁大方的处置是关心,但不再提起。另一种是幸灾乐祸,最要不得的态度是肆意张扬,尽情夸大。

    都随人家去吧!他们有绝对自由。

    包括陶祖荫在内。

    哀莫大于心死。

    穆澄甚至对自己曾怀孕一事,刻意地忘记。她不认为自己与陶祖荫之间应该有孩子。孩子为爱而诞生,可以。为满足某些人的欲望而来此世界试凄,就很不必了!

    穆澄出院之后,先搬到方诗瑜家去小住。

    她这个决定,一为怕住在娘家,给母亲和自己太大压力,彼此为急于要穆澄的伤口痊愈,反而越发难以如愿。二为方诗瑜告诉她,就在她家楼上有个单位出让,彼此的条件一谈即妥,只差一个月就可成交。那就没有必要搬来搬去了。

    这天,两位老同学都早起,一起在厨房吃早餐。

    “为什么你家没有订报纸?”穆澄问。

    “公司里头大把报刊,我省回这笔钱!”诗瑜答。

    穆澄微微笑,并没有再问下去。

    反而是方诗瑜不好意思,自己招了供:

    “穆澄,真有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这回事的,你成长了很多,可喜可贺!”

    “是吗?多谢夸奖!”

    “早知如此,我不用取消报纸派送!我相信你已经很能经得起考验。”

    “连有襟枕之爱的人,都去讲我的坏话,说我的不是,还有什么比这更残忍,更不可忍受的?坊间人说什么,小儿科而已。”

    诗瑜翘起大姆指赞。

    “大大的出乎你意料之外,我并没有斩脚趾避沙虫,还是乐于在理发店做头发时,看齐各式画报衷漂,对我的报导与批评,知之甚详!”

    “天下间众多谣言之中,要算造一个女人的谣,最最下作!我们已经要抛头露脸的在社会上撑,何以还要妄加迫害?”方诗瑜说:“我跟一位记者绝了交,不惜公报私仇,已嘱咐我公司的公关部,凡是他走上来我们机构搜集情报,或是要访问谁,一律拒绝!”

    “因为他造我种种谣吗?”

    “对,人性何以凉薄如此?自己既非身历其境,知道内幕和真相,何必在人家遭逢不幸之时,还要借题发挥,加增当时人的精神压力?行行都有专业操守,断不能为了资料出众,而连最基本之恻隐之心也埋没。哗众取宠者谁?”

    “这只证明一点!”穆澄说。

    “什么?”

    “我还有宣传与报导的价值。”

    方诗瑜大吃一惊。

    “攻击我的人,一就是纯悴对语不惊人誓不休的报导有独特兴趣,于是不经意地以找为题材。一就隐隐然觉得我犹有余勇,快要重张旗鼓,故而先挫一挫我的锐气!”

    “是真的吗?”

    “什么意思?是指我对那些人的估计,抑或是我即将大展拳脚一事?”

    “当然是后者。”

    “真的。”

    “打算怎样进行?”

    “自己开出版社!”

    “实行从无到有?”

    “几艰难都做。以后的日子,不容许有任何恶梦。如果要把我的书扔进大海里,一定是写得不够好,那么由我动手,自己扔!不用劳烦别人!如果写得还有人看呢,钱当然由我赚!”

    方诗瑜拍起手掌来,道:

    “肯不肯接受新股东?”

    “看谁?”

    二人大笑。

    “告诉你,”方诗瑜兴致勃勃:“我不但在资金上头对你有帮助,且还在市场推广的专业上有一手,又在金融界做事,有什么资金周转问题,仗看行走江湖十数年,也有好些门路可走。我看你还是要定我这个帮手了!”

    “姑且录用,以观后效。”

    “说真的,开出版社要有计划,你可有腹稿?”

    “一点点知识是有的,还须从详计议。比方说出版事业无非仰仗几个成功因素:一要有卖座的作家,二要有间价廉物美的印刷与植字公司,三要一处容得下存货的仓房,四要一个负责的发行。”

    “第一个条件,我们已有你!”

    “这并不足够,我们立即要跟行内的名家打招呼,动之以诚,酬之以利,希望他们助阵加盟。另一方面必须培养新血,十年前穆澄也不过是个陌生的名字而已。”

    “第四个条件,我是不熟不做,所以由你负责。可是,第二与第三项包在我身上。因为有一家印刷厂,规模相当,他们自小厂做到今时今日,全仗我家公司的财务支持,这个客户非常有信用,一定可以殷实价钱给我们安排印刷。至于厂房,更是易如反掌,单是我们公司名下的货仓地皮就有几十万呎,我给主席交代一声,不成问题。拨几万呎地方出来,够你用了吧?”

    “够本城全部出版社用!”穆澄开朗她笑。“你还有什么贡献,快快说来好安我的心!”

    “穆澄,现今要消费者掏腰包,不但要讲货真价实,还要注意宣传和包装。书山书海,要读者们选择,先要把他们吸引过来。这些工夫是我的老本行,你不用担心!只是,有一点,我不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