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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袖楼上,灯火通明。
长廊之上,丫环婆子的身影来去穿梭,每个人都拿着水盆,进进出出替换新水,而探兰更是忙着把脉下针,希望能将这急如洪水的病症,压缓蔓延的速度。
如果她猜得没错,这群十五六岁的少年兵,一定是在今早于春雨之下淋雨习武,才会受到这种急性的风寒。
当时,她正从她的寝房往外探看,发现夏侯虎怎能让一群稚气未脱,才刚要转为成年的少年兵,在绵绵春雨之时,还要打起精神来认真打拳,这早就超过一个少年的体力范围,他们并不像其他练拳已有数十年的成年男子,夏侯虎这样的“一视同仁”实在是苦煞了这些年幼的小小兵。
“将冬天收藏在窖底的雪冰,敲成碎块和着井水放人防水的袋中,再分进枕头套内,搁在每人的颈枕之下。”她先交代几位较为伶俐的丫头,办好这件当务之急。
接着她立即写下一份葯单交由叶影,谨慎叮咛“将我上头开的这些葯方做成七份,每份五帖,以四碗水煎服为一碗,记住,请葯铺于务必要拿三个月内采收的鸡矢藤与车前草,超过这段时间的话,就不要加这两味,明白吗?”
叶影机灵聪明,探兰一说她就懂了,小小的身影急忙朝外而去,却在门槛处和火速赶来的夏侯虎错身而过。
“怎么了?怎会这个样子?情况严不严重?”
巨大的身影一踏进云袖楼的大厅,便看见探兰挥汗如雨,在替一位胸口不停起伏,面色苍白的少年下针,赤裸的上身穴位,满着几根细长银针,修长的手指握针丝毫不见慌乱抖动,镇定的神态让一旁观看的大男人也自叹弗如。
“诸城主别再靠近,陆姑娘有交代,她在下针时,旁人莫在旁边惊扰。”曹百涛阻止了夏侯虎的前进,怕分了探兰的神。
被通知赶到的夏侯虎,此时心中虽急,但也莫可奈何,眼前七张临时铺设的床板上,七位小弟兄全都意识不清,含混不明,万一真无法救活,那他怎么跟他们的父母亲交代?重重的顾忌像不断翻涌而出的浪涛,波波打入他的脑中,这是他有史以来感到最无助旁徨的时候。
直到二更天,针灸疗程总算告一段落,七位少年兵也服下叶影煎好的葯,盗汗及剧咳情况才渐趋好转,并且开始沉沉入睡。
为了要用真气入针,到了最后,探兰可说是已气虚神疲,当她再次仔细地看过这七位少年兵的情况后,才准备喘口气时,突然从一旁递来一条温热毛巾,她抬头一看,原采是夏侯虎。
“辛苦你了!”
她面无表情地接过,对于夏侯虎所展现出的关怀,她一点也没有任何喜悦。
“要是这些事能够放心交给你们这些男人做的话,我一定用不着这么辛苦。”她拭了拭额尖,再按按发烫的颈子。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他走到她跟前,魁梧的身影让她的视线如何都离不开他。
如果真要言归正传,她认为有必要以严谨的口吻来告诉他。“城主应该知道,在雨中是不适宜操兵训练,再者,这些少年年纪尚幼,更不应该这般严苛操练,如果城主能事先考虑周密,许多事都是可以避免的。”
“你在指责我的统御能力?”
“我是就事论事,诸城主切莫另做他想。”直视他的双瞳,她认为不应该太过威赫于一个男人的头衔,而误了自己的判断。
她看得出夏侯虎的拳头紧握,太阳穴上的青筋更是鼓鼓暴胀。
不过,当他凝视了探兰好一会后,慑人的目光瞬而转为柔和。
“时候不早了,我想你也累了一整晚,请陆姑娘好好休息,这里我差人看顾就行。”说完便掉头离去,皎沽的月光照着他肩宽背厚的身影,让人有种秋夜孤寂的感觉。
这是她第一次感觉到,夏侯虎那种外冷内热的性格,他有一种压抑在胸口的苦闷,却碍于城主必须要保持的尊严,所以将自己最真切的性情锁在心头。
她自是为他感到心疼,只是,这样的性子要作转变,岂是旁人能帮得了忙的。
她交代了几位轮流看守的丫环后,便先行离去,今晚她实在累坏了,在叶影的牵扶下,她必须回到寝房,先睡个好觉再说。
四更天,天色微蒙,东方的天空灰蒙一片然不见雨丝飘落,但霾雾袅绕,几处高山奇峰时都埋藏其间,所有的人在昨晚的纵情狂欢后在睡梦之中,整座太平城静谧无声,仿佛在这丛山峻岭中,悄悄地睡着。
才睡了会,探兰便了无睡意,辗转反侧间,她一直想着夏侯虎递给她一条温毛巾,并含着感激的眼神看着她的神情,她好几次看到他的双唇微启,像是有什么话要说出口,却又在紧要关头,硬是把话给咽回肚里,他到底想要跟她说什么呢?
躁烦的心思让她无心睡眠,于是便起身点上烛火,拿起随身携带的医书,就这么静静看了起来。
外头风儿一紧,吹着窗棂戛戛作响,她起身想把窗户关紧些,却看到一朦胧的身影就这样摇摇晃晃、踉踉跄跄朝她的寝房走来。
是夏侯虎?
她将门一开,一股浓浊酒气便扑鼻而来,从没听过夏侯虎会喝酒,昨夜里,他也只是淡淡与一些将土们小酌,可看他现在这模样,也不知喝了多少坛,要不然也不会醉成这个样子。
“探兰探兰”
这是探兰第一次听到他直喊她的名字,砰砰砰的拍门声,让她不能装做视而不见,她深吸一口气,从容将门打开。
“夏侯将军,你喝酒了。”她将他扶坐在椅上,并倒了一杯水让他解解口中的浓烈酒味。
夏侯虎没有回应她,突地从椅子上站起,并将探兰带到墙边,两手将她的肩压住,双眼迷蒙地望着她。
即使是喝醉了,夏侯虎依然不减他英姿的容貌,并且从微眯熹弱的眼神中,看出他更具神韵的双瞳。
浓浊的鼻息在两人之间交融着,不知怎的,那酒气并没让探兰觉得不舒服,身强体健的男人,大多没有一般病痛缠身男子的污气,她感受到他的体温慢慢飘散过来,与她身体的气流相互交缠。
黝黑的大手轻轻拨开她颈边的乌丝,让探兰呼吸变得急促,一道热汗从云颈中滑落,她本能地将身子一缩,却又马上被他拦腰一抱,直没入他的怀中。
“夏侯将军呃”疑虑的问词未开启,他微抿的薄唇就这样封住她的口。
他的吻狂野且激昂,就像他操兵练将,严谨中不见马虎。
在毫无预警的情况下,第一回让男人拥吻在怀中,她竟然迟钝到不知该怎么回应,平常的机伶消失得无影无踪,她只有放松心情,迎合他释放出来的真实情感。
夏侯虎的俊脸,看起来相当陶醉,和他激吻起来,光是看他认真的表情,她就不自觉得发现他还挺可爱的,有着赤子一样的心,连吻她时都不敢张开眼睛,深伯眸子与她对上了,会羞得不敢再有所行动。
一阵狂烈的热吻后,他的双手渐渐地从她纤腰处放了下来,重新张开眼睛的他,对上她娇羞的小脸,两人怔愣的对望一会后,他连忙将手往后一转,于后腰带的夹缝间,拿出一只用芦苇叶做成的小蚱蜢,编织的手法相当细腻,不输给一般民间的民俗手工艺师傅。
“嗯这给你。”小小蚱蜢仿佛是活生生似的,亮在探兰眼前。
“你做的?”
“小时候跟鸾姑学的,谢谢你昨天救了我那些小弟兄,太平城没什么金银珠宝,所以亲手编了个小玩意,希望你能接受。”他将小蚱蜢交到探兰手中后,虽有酒精壮胆,很想跟她说些贴已的话,不过看来似乎不够。
他转了身,急欲跑出去,就在他快到们边时,探兰却出了声“你有话对我说,是不是?”
只见夏侯虎没有回头,只是停了会,接着便说道:“你早点休息吧!”
大门一开,蹒跚飘浮的步伐渐渐远离,浓厚的迷雾将夏侯虎的身影很快吞没,徒留探兰一人倚门而望,此时,她在心中浮现出曹百涛所说的话,朦朦胧胧中,对于这段扑朔迷离的情感,教她心中所泛起的连漪,更加难以平复
旭日东升,云蒸霞蔚。近午时分,那些在丫环们悉心照顾下的少年兵大致上都恢复得差不多,有些甚至可以自行下床走动,他们的家长们,都相当感激探兰的救命之恩,纷纷带些谢礼登门道谢。
“陆姑娘,真是多谢你的救命之恩,这里有我亲自饲养的土鸡,我挑了两只最肥的,你务必要收下才是。”许大娘手里拎着两只鸡,笑笑地走向探兰。
“这本来就是我分内该做的事,许大娘,你别挂在心上。”盛情难却,探兰只好让叶影将鸡收下,叶影垮着一张脸,才笨手笨脚地将鸡给持到后院。
其他六位的家人,不是送来自家种的莱或蔬果,就是送来一些精美的湘绣或丝绢,这些都是人家聊表心意的谢礼,探兰无法回绝,只好一一收下。
坐在正厅厅堂的除了探兰外,还有夏侯虎及两位姑姑,看到城民们对她这样又感激又佩服,凤姑不禁开口说话了。
“唉,还是咱们这些城民懂得知恩图报,这年头,下梁很正,上梁却歪掉了。”风姑拨了颗栗子,语气酸溜溜地放进嘴里。
“瞧瞧你说那什么话,在城民面前,你就非得要说这种话吗?咱们这英明威武的城主,已经很放下身段和城民打成一片,又为了犒赏将士辛劳,请陆姑娘准备一顿丰盛的晚宴,还有啊,要不是城主的恩泽,大伙有可能升着营火把酒言欢吗?”鸾姑明着是在训诫凤姑,可聪明人听得出来,这是有点在嘲讽夏侯虎的意味。
探兰立即给两位姑姑使了眼色,在夏侯虎逐渐改变他对城民严厉的态度时,就不要用话来激他,免得他一且面子挂不住,大家又得回到以往战战兢兢的生活了。
“嘘”探兰悄悄对两位姑姑比了个手势。
两位姑姑对她自是言听计从,知道她有她一套的想法,为了让夏侯虎有面子,她自动走到夏侯虎身边,客气地问道:“这回七个小弟兄都生了病,全是因为他们不畏艰辛,在风雨中仍旧不屈不挠,依城主之见,是不是该对这几个英勇的小少年一点奖励,让他们以后不但不会害怕操练,还会更尽力保家卫国?”
所有人听了探兰的话,都引颈期盼,看夏侯虎会有什么样的回应,而她更是紧张万分,两手无端地结起十个白玉小结,要让夏侯虎赞同她的话,她可是一点也不敢马虎,能收到多少成效,她一点也没有把握。
整个大厅静默了会,最后夏侯虎才点头道:“上回替云南彝族商人护镖,后来赠了咱们几样挑花刺绣,就送给他们吧!”
那底下城民一听,脸上出现似笑非笑表情,他们都是贫苦人家,原以为可以给他们多几袋米,还是多几匹粗布好做衣,没想到给他们的是上好的挑花刺绣,这种只能看不能用的东西,他们拿回去也没什么用处,可这是城主的好意,他们哪敢推辞。
城民们的难处,探兰察觉到了,她笑笑地对着夏侯虎道:“城主既然有心要奖励,就要赠予实质上能使用得到的,这些挑花刺绣不妨请人拿到京里去贩卖,得到的银两再去买些日常用品,岂不更表现出城主的细心与心意?”
这建议一说出来,下头的城民已吓得双腿发软,城主肯赏赐东西给城民,他们就已经觉得是恩同再造,哪里还敢要求太多呢?
“陆姑娘,没关系的,只要是城主给的,我们都很喜欢。”丁老头忙摇手,不愿再给城主添麻烦。
这些城民的心情,好像都逃不过探兰的眼睛,就连夏侯虎也开始怀疑自己,到底了不了解自己的城民。
“丁大叔,现在我要你说,你就直说无妨,你应该知道我的个性,诚实说出采,我不会加罪于你。”他唤他到跟前,问道“你觉得是挑花刺绣好呢?还是想照着陆姑娘的意见,卖掉以换得日常必需品呢?”
越是近距离与夏侯虎对话,越能感受到他的威武英姿,区区一个小老头,要他在一尊如同战神的将军面前侃侃而谈,魂都拉不住了,又怎么能冷静说话呢?
夏侯虎也感觉到,是不是他自己太过严肃的表情才会让丁老头不敢说话,于是他试着勾起嘴角,想来柔和一下自己太过僵化的脸孔。
这了勾,让探兰与其他两位姑姑全看傻眼,这这不可能嘛,平常都正经八百,就算听到笑话也没有表情的夏侯虎,这下却牵动着嘴角,想要让丁老头放松心情,她们不敢出一丁点声音,只能静观其变,她们相信,夏侯虎是在慢慢改变自己的态度了
“丁大叔,你就说,没关系的。”他的笑在丁老头的眼中看来,好像在发怒,太过不自然且不协调的笑,让丁老头吓得不知所措。
“我我们什么都不要,谢谢城主的好意。”说完便低着头走回去,那颗头始终低垮垮的,没再抬头与夏侯虎对上一眼。
这一来可打击到夏侯虎的信心,他再度板起脸来,重重叹口气说道:“无论如何,这些小弟兄还是需要奖励的,就照陆姑娘所说,换成日常用品给你们好了,你们需要什么,就就直接告诉陆姑娘,我全权交由她来负责。”
一排的城民全向夏侯虎点头道谢,并且退出厅堂。
而看到他沮丧受挫的心情,探兰本要上前安慰两句,却被他一眼看穿,而举手阻挡。
“不碍事,这是我个人的问题,不用你来烦心。”说完,他便双手背在身后,心情沉重地走了出去。
两位姑姑见状,忙替探兰献计迭策。
“探兰啊,你最好跟上前去看看,这虎儿真的需要更多的鼓励与支持,你就看在虎儿他娘,还有我们两个老太婆的分上,去说说两句贴心的话,这时候他一定最需要你的。”风姑抓着探兰的手,像是在教导媳妇般,耳提面命说道。
“你也看到了,他也试着学会怎么跟城民亲近,但他一个大男人,总是抓不到绝窍,你会帮人帮到底,不会中途就撒手不管吧?”鸾姑这番话,几乎是赶鸭子上架,让探兰连说“不”的机会都没有。
不用两位姑姑拜托,她也认为在这节骨眼,她更该有责任去让夏侯虎改变对人的方式,或许以后太平城的城民,对他就不再是表面上的尊敬,私底下也会由衷地对他推祟备至。
“你们放心,这交给我就行了。”她自信满满地对两位姑姑笑了笑,这件事,她自当帮到底。
云袖楼旁,有一处天然的堰塞湖,相传是在数百年前,因为一次山崩关系,阻塞了当时新安江的支流,河面到黄山该处,便被整个拦截,才会造成今天这一面幽静如画的湖泊。
而这片湖泊,又是夏侯老夫人最爱到此眺望冥思的地方,夏侯虎为了让母亲能更安静无虑地在此欣赏,特盖了一处幽雅的亭子,取名为“静心亭”让爱赏湖的母亲能够更心无旁骛,好好静心修性。
但是这回,却是他自己来此解忧去烦。
自从探兰来了之后,替整个太平城带来不少生气,而且他发现城民也快乐多了。
昨晚,他的酒后告白,表示他也跟城民一样喜爱着她,不过他却无法跟他们一样,大胆地表现出他坦率的一面,是城主这个高高在上的头衔让他难以真切地表达情感,还是要命的自尊心在作祟?
他浓眉紧拧,自认这是他有生以来,最令他手足无措的一道难题,以往即使是马贼到来,他也不会像现在这样伤神,在他内心深处,他多么希望她能一直留在他身边,可是这句话,他该怎么说出口呢?
“陆探兰,我要你永远留在太平城,你听见了没?”像是对堰塞湖抒发自个的情绪,他朝向湖面大喊出声。
“如果你真要我留,我倒是可以尽弃前嫌,考虑看看。”
突然,在他身后,有人回答他所问的话。
夏侯虎一惊,回头一看,果真是探兰,他羞得将脸一摆,口气不悦地说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你前脚出,我就后脚也出,虽然你的脚程很快,但自幼好动的我,要跟上你并不难。”
“你跟来做什么?”他将脸转向,直往湖心看去。
探兰跟上前来,跟他一同凭栏而望。“问你啊,这么美丽的湖泊,为什么在我到了这么多天后,你从来没带我来看过,是不是你认为,像我这种整日埋在医书堆里的才女,一定不懂得附庸风雅,所以才不愿意带我来是吧?”
“你想太多了,女人是不是成天无所事事,就爱胡思乱想?”
“那么刚刚你对着湖心叫我留下采,以及我手中的这只可爱的小蚱蜢,都是我胡思乱想,就听到、拿到的吗?”她拿出昨晚夏侯虎在酒后,鼓起胆子拿给她的小蚱蜢,这物证一拿出来,即使夏侯虎想要怎么装傻也没辙了。
在百口莫辩下,夏侯虎冷不防地一把将探兰抱住。“好,你赢了行不行,从现在起,你不要再说话,让我好好地抱着你可以吗?”
他总是这样迅霄不及掩耳,不过这样的方式,只是让她有点惊吓,并没有不舒服,他的胸膛好厚好结实,不管什么时候都是暖洋洋的,让她开始眷恋于他的身前,习惯他的味道。
就在一记热吻要再次搭上探兰的唇时,一名通报兵神色慌张地跑采,夏侯虎脸色铁青地瞪着这名不识好歹的通报兵,严声斥道:“莽莽撞撞,平常教你的规矩都到哪去了?”
“城城主,那是因为”
“因为什么,快说啊!”夏侯虎恶声恶气的问。
通报兵指着外头,结结巴巴说道:“马马贼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