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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掌着武力,打得县中官绅满地找牙;他还有着层层关系,能使他们没办法把事情捅出去。
西边的街巷上忽然响起了大喊声。
若非今夜一发狠,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偃师的土皇帝。
“他们在那里!
高崇转头看去,见是许多漕工向这里跑来,不由笑了起来。
这就是人心所向。
昏君自以为的盛世,却不知地方州县已经烂了,税法、兵制崩坏,利益关系盘根错节,昏君还要天下人为长安输送粮食,为太府运送贡品。
烂到昏君根本收拾不了,只敢躲在长安自欺欺人,掩耳盗铃。
十年不到洛阳,如今哪怕是昏君再临洛阳,他高崇也不怕,到时振臂一呼,洛水上数万漕工闹事,连昏君都要头痛!
“别跟着高崇造反啊!朝廷要涨工钱了!
“圣人赏赐了二千贯给我们!
“县尉会把郭万金的家财分给我们,别打了!
漕工们终究是领会错了薛白的意思。
总之他们冲入城来,围住那还在帮着高崇做事的百数十名漕工,七嘴八舌地说起来。
“你们....
高崇不太明白发生了什么,喝令身边的范阳老卒去震慑他们。
“漕帮的都听我说,替县丞镇压叛乱,每人赏十钱!”
“二十钱!
”高崇大声喝道。
他皱起了眉头,听不懂那些漕工们吵吵嚷嚷在说些什么,大概是薛白也给他们钱,什么三倍、四倍。
这些漕工原本都是他的人,他带着他们走私。
他绝不相信人心能这么快就翻转,前一天还“高县丞真好”,今日便是“除掉高崇这颗毒瘤,过好日子”,人怎么可能这么绝情?
不会的。
翻脸也不会这么快。
“镇压叛乱,每人赏一百钱!”高崇还想挽回。
算上人数,这已经是一笔不小的钱了。
李三儿在时,命令漕工做事,还从来不需要赏钱。谁不听他的,他就不给谁派活,甚至狠狠揍一顿。
高崇没想到的是,今日他许之以厚利,那些漕夫竟然还在说着那些屁话,像是要反戈。
“薛县尉来了!
漕工们忽然喊了起来。
高崇望到薛白的一刻愣了一下,瞬间明白过来。
“一贯!
“替本县丞做事者,赏钱一贯。杀反贼薛白者,赏钱一千贯,可替代李三儿成为渠帅!
重赏之下,还是有勇夫的。
有几个持刀的郭家家丁当即向薛白那个方向冲去。
但薛白身边的打手却不像世绅家的家丁没杀过人,毫不留情涌上将他们斩杀于地。
高崇也发了狠,咬咬牙,便要让身边的老卒上去杀薛白。下一刻,却顾忌起自己的安危。
他四下一看,世绅们有了主心骨,又开始让家丁们聚集过来。
局势已经有了变化。
没有李三儿,由他亲自指挥人手,其实是没那么得心应手的。
武力若不能弹压,让薛白与这些世绅们勾结起来,都不知道要如何构陷他了。
考虑来,考虑去,高崇脸上还有狂态,眼神却闪烁起来。
他目光扫去,看到已有漕帮帮众丢下了刀反戈,接着看到了世绅家丁们围过来。
城外也有更多的漕工涌过来喊道:“除掉高崇毒瘤,过好日子。”
人数一多,已构成了莫大的心灵震撼,再好勇斗狠,眼看敌人越来越多,也难免心生怯意。
是拼?是退?
“保护我走。
高崇没必要冒生命危险,转头对身边的范阳老卒道:“走东门,洛河上有我们的船....
“高崇逃了!快追。
喊声响起,宋勉四下一看,迅速找到薛白,道:“县尉,该杀了高崇。”
薛白一边吩咐着人手去追,一边问道:“为何?
他其实知道为何。
从暗宅出来时,任木兰说她来的路上杀了宋励,薛白就顺路过去做了一些手脚。
果不其然。
“高崇杀了我兄弟。”宋勉道:“县尉若能为八郎报仇,宋家必有厚报。”
“好,我尽力。
薛白面不改色,道:“让你的人从北面围过去,堵住高崇。”
“好。
“今日,宋先生为朝廷立了大功。
“应该做的。
支开宋勉,薛白与杜始对视一眼,杜始会意,当即小声吩咐了几句,安排了几人也追杀过去。
“杀出去!
高崇赶到城门时,还有六名卫兵在那守着,披甲执戟,那阵势一般人就不敢对有几个跟着他跑的家丁便丢下刀,自往城中寻地方躲藏了。
唯有四个范阳老卒还敢冲上去,但双方一打起来,追兵也就赶到了。
厮杀到最后,只剩下庄阿四护着高崇奔出城外。
“县丞.
“快!
我走不动了…....
高崇转头看去,眼看庄阿四背上插着一把断刀,只好道:“我扶你。”
他一手扶住庄阿四,另一手握住刀柄,飞快地拔出刀来,又是一捅。
庄阿四“咯”了一声,就此倒了下去。
死了也就不会泄露秘密了。
高崇抛下刀,飞快向河边赶去,他还有一艘走私船就在伊洛河口。
“什么?
“高崇跑了。
薛白脸色有些不豫,却不得不接受这结果。
宋勉比薛白还要想杀高崇,踱了两步,隐隐有些忧心忡忡之感。
“宋先生,怎么了?
“恨不能为我兄弟报仇。
“宋先生放心,我身为县尉,必会缉捕高崇。”
说话间,吕令皓终于是到了县署。
“高崇逃了?
“是。”
“唉。”
吕令皓叹息一声,道:“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不知如何与朝廷交代啊。”
薛白问道:“依明府之意呢?”
吕令皓却是转头看向宋勉,道:“宋先生,可否与韦府尹说几句好话?
“明府放心。”宋勉道:“我亦是偃师人,必会为偃师考虑。”
“如此便好,如此便好。”吕令皓脸色终于浮起些笑意。
宋勉起身告辞。
吕令皓再看向薛白,脸上的笑意便淡下来,道:“谋反的罪还是太重了啊,依老夫所见,郭万金掠卖良人、私铸铜币、与妖贼有勾结,昨夜,薛县尉镇压了郭万金。高崇与郭万金利益勾结,畏罪潜逃了,如何?”
明府便打算这么办?
“这不是薛郎一开始说好的吗?”
“此一时,彼一时,当时高崇还未造反。”薛白仿佛才像是官长,脸一板,道:“众目睽睽,瞒得了吗?
吕令皓重新笑起来,温言安抚道:“薛郎且看吧,偃师县的天,可还没塌呢。此事啊,捅不上去的。”
“是吗?
“往后你我携手并进,得齐心为偃师好才行啊。”
是。”
薛白见这位县令如此好脾气,方才稍稍有了好脸色,道:“如何禀报,县令定夺便是。
他起身告辞。
出了县署,薛白依旧不甚高兴。
忙来忙去,最后还让高崇这个关键人物跑了,他当然不会高兴。
“县尉!
远远的,任木兰跑来,道:“盆儿病了。”
带我去看他。
这边。
任木兰遂领着薛白穿过城东的小巷,七拐八绕,越走越偏。
今日还有许多逃散的妖贼没有捉到,街上不太安全,城中居民多不敢出门,薛白几次回头,都没有看到人。
终于他进了一间破败的小屋。
里间的墙被打穿了一个洞,穿过破洞,是另一间黑漆漆的屋子,有人打开了地窖。
薛白脸色那不悦的神情一点点有了变化。
他的眼睛越来越亮,像是闪动着光芒,有些疯狂。
那是野心的光。
“呼……呼...
眼前是一片漆黑,高崇重重喘着气。
忽然,有人一下子扯下了他头上的麻袋。
火把的亮光刺眼,照得他眼睛生疼,他却还是瞪大眼看去,赫然见到面前站着一人。
“薛白?”
薛白没有回答,只是看着高崇,像是看着一件价值连城的宝物。
高崇笑了,用狞笑来压住薛白的气势。
“哈哈,你以为你赢了吗?你没有。你治不了我的罪,你信吗?因为我没有打开武库。我做的一切,都是因为你先犯了大罪,你找人假冒皇亲。”
我知道。
“你也休想顺着我查下去......
“我知道。
高崇道:“你知道个屁。”
薛白道:“我知道你背后是安禄山,我还知道他想造反。”
“哈哈哈。”高崇大摇其头,道:“蠢材,你什么都做不了知道吗?我告诉你吧,没有人会信你。人,永远也不可能把天捅穿,你大可试试。我知道你想做什么,你信不过吕令皓,想把我直接交到河南府。”
“韦济、令狐滔也被你收买了,我知道。”
“你知道?那你是想把我交到长安?交到圣人面前,你大可试试,我会让你明白,你做的一切都是没用的,你就像王彦暹一样,是个傻子,没用的.…”
“嗞——”
高崇惨叫起来。
却是薛白直接拿起烙铁,烙在了他的脸上,疼得他撕心裂肺。
一团烟气冒着,薛白把手里的烙铁丢了,方才道:“都说了我知道,你非要猜,猜的还全错。”
他有些异于平常的兴奋,但还在克制着。
因此,高崇没有看到他眼睛里的野心勃勃。
“李隆基不会相信安禄山造反,哪怕安禄山打到眼前了,他都不会信。”薛白道:
“他昏头了,自私自利,妄狂自大,不可救药了,我会指望他?
“你说什么?
高崇还在痛得嘶气,闻言瞪大了眼,紧紧盯着薛白。
连他都没有直呼圣人之名,薛白却说了。
薛白道:“你一直笃定你能赢,因为你把我所有的能用的办法都猜过了,我告状没用,告诉李隆基没用,他身边的宦官如吴忠实,只传递一个消息,你们就能要我的命;
告诉李林甫没用,他巴不得我死;告诉杨銛没用,他的能力就不可能处理得了八百里之外的事;告诉韦济没用,清高是他无能的保护色,他也被你们收买了。”
“这个大唐朝廷上下蒙蔽,党争激烈,吏治败坏,已经没有人愿意碰漕运这个烂疮了。揭开真相又如何?皇帝老了,处理不了,不愿处理。官员们,忠诚正直的被打发了,忠言逆耳的贬官了,剩下的忙着敛财,为这盛世荣华添柴,谁去碰烂疮,谁就死,揭开有什么意思?”
薛白有些疯,眼神却很绝决。
世上不会再有一个人能像他一样,从一开始就不对朝廷抱以一丝一毫的期望,从一开始就以最凶狠的态度出手。
所以,他才没有像别人一样与光同尘,也没有像王彦暹一样死掉.…...
高崇不知说什么才好,他一直以为薛白的后手在洛阳、在长安。
正是因为太清楚权贵们的歌舞升平、纸醉金迷,不可能来动漕运,他才敢肆无忌惮。
万万没想到,薛白的目标是漕工。
最最没有想到的是,漕工居然能在一夜之间反戈,这不可能,假的。
“告诉我,码头上发生了什么?”
“没发生什么,我把工钱给他们涨了三到四倍而已。”
“哈,你上哪儿搞这么多钱?”高崇道:“太假了,我不信!我绝不会信!*
“随你信不信。”薛白道:“但我当过基层官,我知道最浅显的一个道理,人有恒产才有恒心。对于大多数吃不饱饭的人来说,吃饱才是真理。我需要的只是一个给他们希望的机会。”
“可笑,可笑至极。”高崇到最后也不相信。
他宁愿相信他败在阴差阳错,是上天对他的惩罚,宁愿相信李唐有天佑,也不相信薛白能一夜之间说服上千漕工。
“给四千人一天多发二十钱,一年就是三万贯。”薛白道:“你败给三万贯,不冤…….你值三万贯吗?
高崇讥笑着,问道:“你知道我一年赚多少吗?
薛白道:“我很想知道。”
高崇眼中泛起得意之色,道:“我不告诉你。”
“那我告诉你几个秘密。”
薛白道:“李隆基根本没有让我来查刺驾案,他宁可相信金刀之谶,也不肯相信他已经把天下治理得一塌糊涂。他派我来,其实只是因为他觉得我与杨贵妃太过亲近了,他讨厌我,想把我打发得远远的。又自认为他没这么小气,他于是骗自己“朕让他到河南看一看’,但其实,我说什么他都不会信。他不在乎天下人,他只在乎他自己。
我就知道!”高崇道:“我就知道是这样!可恨吕令皓老乌龟不相信!
“没事,你我知道就好。”
高崇忽然意识到一件事——薛白在他面前说话,太无所顾忌了。
听到的秘密越多,他越不可能活下去。
“你要杀我?”
“你猜。
高崇大怒,道:“你想诈我?我是不会背叛…....
薛白道:“我想取代你。
“什么?
“我想取代你在偃师县的地位,在漕运走私这一环上的作用,明白吗?”
高崇不明白,但他终于发现了薛白眼神里的狂意。
“我做这一切,不是为了点醒那个装睡的昏君,不是为了维护那只替权贵说话的唐律。我不是王彦暹,我暂时是下一个‘高崇’,当然,我肯定比高崇做得要好一百倍。”
“你这个疯子!你就是个疯子!
“不急,我们有很长的时间聊一聊。”薛白道:“我需要知道很多东西,你们铁石是从何处开采的?陆上是由谁运输?铜矿又是何处开采?铜市是如何私铸?武器.…....”
高崇渐渐冷静下来,喃喃道:“你一定是想诈我,你想要更多的罪证,一定是的。
“嗞——”
惨叫声再起。
薛白道:“与你说了那么多,还不明白?我再说一遍,李隆基不可救药了,懂了吗?别再说废话。
“懂……懂了。”
“说有用的。
“你……你也想……助安府君成大事吗?”高崇眼神渐亮,道:“你也认为那是昏君,我们一起推翻他。
薛白听到“安府君”三个字,有些不易察觉的讥意。
他说他暂时想取代高崇,其实说的是暂时学习安禄山积蓄。但他又大可不必像安禄山一样暂据一隅,以范阳、平卢为据点,因为他计划与安禄山又不同……..他有身份,但需要实力。
这些,与小小一个高崇却无甚好说的,燕雀安知鸿鹄之志。
“就当是吧,我问什么,你只管回答。”薛白道:“铁石哪里来的?”
“郾……郾城。”
“郾城哪里?
“你若想……加入我们。”高崇喃喃道:“你应该见见我义弟…....
“嗞——
东城坊,崔宅。
因崔家宅院最大,一夜动乱之后,公孙大娘与她的弟子们、杜有邻与他的家眷们都住到了崔宅。
这也成了崔唆在这一夜下了赌注的巨大收获。
若说高崇、郭万金、李三儿等人有罪,旁人难免也要沾些嫌疑。那么,宫中供奉与转运副使到偃师都到崔唆家中借住,可见崔唆最没有嫌疑,那么谁是偃师县城最可靠、最有名望的世绅,也就一目了然了。
杜有邻承诺,举荐崔唆的两个儿子为官,锦上添花总是容易,世绅子弟要当官也总是容易。
到了午间,男人们在堂上,女子们聚在花厅,相谈正欢。
“就有一事。”崔唆有些迟疑,道:“但不知张三娘?”
杜有邻摇摇手,摆出官威,淡淡道:“薛郎与张三娘之事,你不必多管。”
其实没有人交代过他要如何回答此事,这是他灵机一动想出来的答案。隐晦地表明薛白与张三娘之间有点事,又让人不敢问。反正以薛白的名声,旁人肯定能信。
到时旁人自会猜测,该是张三娘跑来找情郎,又不敢承认……反正怎么猜都行。
果然,崔唆露出了一个会心一笑的表情,不再多问。
只过了没多久,杜始便听到崔家夫人从大堂回来就在小声嘀咕。
听说薛县尉订了亲的,那张三娘与他是有私情?不愧是长安气象.…..
杜始当即就不太高兴,也没好脸色给杜有邻,直接拉着杜嬗回了屋。
姐妹俩梳洗一番,让婢子到前院去探着,奇怪薛白怎么还不过来。
末了,曲水回来,压低声禀报了一句。
“薛郎去给盆儿探病了。
杜嬗其实也知道这句话代表的意思,她不明白薛白为何藏着高崇,总之是认为他行事自有道理。
一夜未眠,她已困了,原本想与薛白说两句话再睡的,此时也随他做他该做的事,她倒头便准备去睡。
杜始却不同,好奇心极重,亮着一双眼睛,半点困意都无。
“阿姐,你说他为何先见一个反贼,没顾得上先来见我们?
“那是正事。
我却觉得奇怪。
杜始首先就觉得薛白要偷偷活捉高崇就很不对,交出去揭露逆案或是杀了大作文章皆可,上进鬼最喜欢功劳,这次怎就一扫常态。
阿姐你说,一个反贼,有什么要审?”
就是反贼才有的审。”杜嬗喃喃着,很快就睡着了。
杜姱却是越想越清醒,最后翻身而起,换了一身普通的袍装,带了两个心腹出门。
先是留意了一下,城中已无人再盯哨,她方才往“盆儿”家去。
一路穿过小巷,只见那小破屋前正站着几个伙计守卫。
任木兰半蹲着扎着马步,很勤恳的样子,见杜始来了,摇晃两下站起,问道:“二娘,你怎来了?”
“他还在里面?”
“县尉?
在里面。”
杜岭快步趋进屋中,伙计都在外面,屋中无人,唯见亮光从地窖里透出来。上面的石板没压实,从里面锁住了,既不能让人提起来了,又不能从外面盖住。
听不到里面的说话声,只有高崇剧烈惨叫时,下面才会传来嗡嗡的回声,透着一股神秘感。
她遂拿起一块碎瓦往里面丢去。
很快,薛白听到动静,从地窖里出来,打开了大锁走上来。
“怎么审这般久?”
“要问的东西实在太多了。
薛白丝毫不见有任何困意,说着,走到外屋,招人问道:“有伤药吗?给人犯治伤。
“县尉,我很懂治伤。”任木兰道:“只要给钱,我去买药,去采草药也行。”
杜始才是真正会做这些小事的,吩咐人再安排个懂治伤的心腹来。
她有心到地窖去看看,却被薛白拦住了。
“不用看,我第一次用刑,手艺生疏,惨不忍睹的,吓到你。”
“还没说呢,你审了什么?
两人挽在一起出了破屋,外面天色正亮,薛白有些不适应这光线,眯起了眼,杜妗遂踮起脚抬手替他挡着阳光。
“城西有个当铺,是高崇的产业,也是他与范阳消息往来的联络点,后院暗室里藏着他的信件、书契、牌符。”薛白低声道:“对了,去的时候带足人手武器,莫惊动旁人。”
杜始问道:“是要拿下作为证据,还是我们吞了?”
“证据有什么用?
杜始闻言笑了起来,道:“那你可得以县尉的身份掩盖动静。”
“不着急,吕令皓封锁了城门拿贼。”薛白道,“说是拿贼,其实是为了压住势态,他好上下打点,大事化小。
“官嘛,求的就是平稳。”
“是。
杜始再问道:“还有吗?
“南市有一间车马行,我带差役去封铺拿人,免得具体消息太快传出去。”
说话间,薛白转头与她对视了一眼,两人眼神触碰,仿佛能擦出火来。
“等这些小事办好,我与你慢慢地说。”
杜始一听他这语气便知果然还有秘密,点了点头,应道:“到时你可得与我说透了。
魁星坊,薛宅。
傍晚,薛白回来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把吕令皓送的仆妇、婢女全都赶了出去。
青岚对此很高兴,她宁可多做一些活,也更愿意与薛白过些清静日子,更别说那些婢女还总是偷窥他们。
之后杜始过来,交代她道:“我有非常重要的事与阿白说,你务必守好院子,不可让任何人来偷听。”
“二娘放心。”青岚用力点了点头。
作为杜宅出来的婢女,她特别容易被杜始使派。且之前在杜家,有些事杜始都没避着她,今日却如此郑重,显然真是了不起的大事。
夕阳如血洒在长廊上,杜始推门进了厢房,转身插上门栓,动作轻手轻脚的,莫名显得有稍稍的紧张。
“我拿下当铺了,只剩几个普通护院。”杜始道:“那秘室里文书很多,我慢慢看。”
薛白在画地图,脸上还是不见困意,一双眼睛亮晶晶的,直接便进入了正题,沉吟道:“漕运走私,从大运河开凿以来就有,我们在潼关看到的商贾挂籍就是走私最常
见的办法,安禄山没有在商道上的每个地方安插人手,他的走私商队在大部分地方都是挂籍通行,除了几个交通要道。”
杜始在他身边坐下,目光看向他画的地图,见他在南边写下了“郾城”二字,下方还有“舞阳”二字。
“铁矿是从舞阳来的?这便是你审出来的。”
“我诈了高崇。”
听说郾城有铁矿,薛白就猜测是在舞阳舞钢。
利用这一点,他审高崇时故意揭破了其人两次谎言,确定了铁矿的大概范围,这暂时还没有用处,却可以震慑高崇,得到更多线索。
“铁矿确是舞阳来的,走陆路运到偃师,转水路,渡过黄河,走永济渠往涿郡,即范阳。一路上只有偃师、卫州、魏州、德州安插了他们的人,以点带线。”
“偃师县是陆运转水运之地,少了这里,他们会善罢甘休?”
“选择不多。”薛白道:“铁矿在南边,只有在洛阳、偃师、荥阳装船走水运,渡过黄河,进入永济渠。除此之外,唯有往黄河下游装船,逆流而上,但还是得经过荥阳。
杜姱道:“他们会收买荥阳官吏?”
“没那么快,即便有人到范阳报信,最快也要二十余日。”薛白沉吟道:“那消息一来一回,最快也要将近两个月。”
杜始已经感觉到了什么,也不说话,目光直勾勾地看着薛白。
“你查这些,想要什么?
“高崇有一艘走私的空船就在伊洛河畔,过几日便会有一批铜、铁送到。我们抢在安禄山没反应过来之前,探明他们的铁山、铜山谁在经营,兵器、铜币在何处铸造。”
薛白道:“然后,我们来接管。”
铁山、铜山归少府监管治,既有官治,也容许私人开采,十税其一。但天下的铁山、铜山有数,皆有监管。可铸农具、铜器,却不能造兵器,不能铸铜币。这也是为何许多官员世家明知有高崇在走私,却不认为他要造反。
别人自欺欺人也就罢了,薛白、杜始却很清楚,这就是用来作造反准备的。
接管之后呢?
薛白没有回避杜始的目光直视,坦然目光相迎,道:“我们来造反。”
他很早就有这个想法了,想过要告诉她。但此前若说出来,他除了有一点“可笑”还什么都还没有。
唯有到了此时,这异想天开的野心才有了最初的一点可行性。
杜始没有笑话他,甚至没有问他是不是在说笑,直接就相信了。
她早就预感到薛白有一颗不安份的心,那日午后,他们突破了禁锢时,她就感觉到了他澎湃的野心。
两人一直以来的谋划就是要除掉储君,却缺少一个契机谈一谈更大胆的事。
“造反?你是说,想扶谁当皇帝?还是?”
“我当。
对视了太久,杜吟眼睛里似乎也着了火,那是被薛白的眼神点燃的。
她没说话,凑得越来越近,像是在审视他,几乎要亲上去的时候,她贴在他耳边轻轻的唤了一句。
“好啊…….陛下。
屋子里只剩下闷响声,像是柴火烧起来的“啪叽”声。
连榻上的帷幔也被烧得晃动。
杜始把袍子掀开,兴奋地喘着气,有点发疯,像一匹母狼。
“你只和我说过……是吗?
“是,从未与你说过?”
杜始仰着头,笑道:“换旁人一定……一定觉得你疯了知道吗?但我……我能和你一起疯。
“会很危险,你怕吗?
“我怕?我们早就很危险了……我全家都是死过一遭的人。”
说着,杜始趴在薛白的肩上,环抱着他的头,问道:“一夜未睡,你困不困?
“我精神得睡不着。
“我也是。
薛白于是进入正题。
“我有个想法,你可知三庶人案之后,李瑛有个嫡子李倩被误杀了?”
“好像是……李琬之子?陈留郡王?
“不,废太子之子也是这名字,此事被掩盖了下来,但不少经历了三庶人案之人都知道。李倩与我年纪相仿,他被误杀之后,我被抄没为奴,恰好没人能查到我被薛锈收养之前的事。
“你是说,冒充他?
“很难,一个被杀的皇子肯定不可能出现在被抄没的罪臣家里。”
“我们编一个故事,到时用报纸发……不可能出现的事,故说是‘天命’,是上苍庇佑。
“不够,故事编得再好,要想让人信,还得把刀架在他们的脖子上。”
“那些铁石,就可以用来造我们的刀?
“不仅是这些,还有太多我们要学的了…....
对于薛白而言,要收获的东西确实太多了,高崇留下的权力与走私生意,他得要慢慢消化许久,这水陆要津上还有大量的漕工可以收买,县兵中有大量的缺额。
另外,等忙完了这些,其实首阳山里的陆浑山庄就是一个用来暗中积蓄实力的好地方。
在长安时,薛白是一株夹缝里求生的小草,两边的巨石几乎要夹死他,但也为他遮风挡雨,使他免受狂风暴雨烈日野兽的摧残。
到了偃师,小草是活不下去的,小小的野兔都能啃食。
薛白必须成长为树。
于是他拼尽全力,猛地挺立而出,茁壮成长,使得野兔撞死在了他硬邦邦的树干如此,偃师才是一片能供养他的肥沃原野。
屋中的两人同时发出了长叹,像是一起得到了生长的树苗,绽放出了枝桠。
也像是压抑了太久的情绪得到了长足的释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