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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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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觉醒来,梅映雪感觉应该快天亮了,轻轻爬起拉开窗帘朝外探看一眼。

    丘家庭院外的马路上,有着整夜绽放光明的灯,那灯光照得庭院景物隐约可见。

    探头看了眼似睡得十分香甜的邱舜翔,她静悄悄下床,准备到厨房去煮早饭。

    她来到厨房看见锅碗瓢盆,一应俱全,独独缺了可烧柴的灶和柴薪,没灶、没柴怎能生火煮饭呢?

    梅映雪屋里、屋外寻了一遍,就是不见灶的影子,心里不免疑惑,既然找不到灶,干脆就动手做一个吧。前不久在遥远的千馀年前,婆婆曾教过她如何糊灶,正好院子里有土也有石头,依稀记得也有一小堆的干树枝,只要再砍些细小的树枝一起放进去烧,应该可以先凑合着使用吧。今天就先将就着用一下,等大家吃过早餐之后,她再询问逸萍哪里有柴可以砍。

    主意打定后,梅映雪便开始挖土,拿水桶到水池边提水和土,搬来水池边那些排列整齐、大小均一的白色卵形石,开始推迭并在缝隙处填塞湿土。

    不到半个时辰,一个小土灶已完成,梅映雪拭去额上的汗水,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杰作。再来就是去找柴火、引燃东西和锅子了。

    她回到厨房想找个合用的锅子,却发现那些铁锅都太小了,无法在土灶上使用。

    “真糟糕!有没有大一点的锅子呢?”就在她转身四处找锅子之时,瞥见饭厅里的小桌上有个陶锅。

    梅映雪过去一看,大小差不多刚好,转眸又见旁边的小架子上有一迭纸,接着她看见柜子上有那种手一压就会出现火的东西,昨天丘父同她解释过了,这东西就叫“打火机。”

    当东西都找齐后,梅映雪便把陶锅置于灶上,开始烧纸添柴,然后趁空回头进屋取来一把厚重的菜刀,相中一棵枝条细瘦的树木就砍,砍完了所有的枝条,抱了就往灶边走。

    因为树枝尚未完全干燥,上头还堆了不少她才刚砍下的湿柴,不但无法燃烧,甚至还因闷烧而冒出一阵阵的浓烟。

    梅映雪被烟熏得直掉泪,只得趴伏着身体,对着灶口直吹气。眼见天就快亮了,她的粥还没着落,因此就更拼命地吹气。

    “钤钤”一阵阵急促的电话铃声,吵醒了好梦方酣的丘舜翔,他迷迷糊糊地爬起来,到外头的客厅接电话。

    “喂,你好,赵妈妈呀,有什么事什么!我家院子失火了!好好好,谢谢您,谢谢!”

    邱舜翔的浓浓睡意在听清楚好心邻居的告知内容时瞬间被赶跑了,挂了电话急忙过去打开大门,只见外头浓烟弥漫,他忙返身去叫醒妹妹和双亲。

    “逸萍!快起来,外面失火了!爸、妈,你们快起来呀,院子失火了!”

    一家四口在半睡半醒之间,匆匆忙忙地奔出屋子,只见院子里白烟弥漫,搞不清究竟哪里是起火点。

    这时,风向改变,一阵晨风将白烟吹向另一边,四人这才看见浓烟的源头就在厨房的后方,小木屋的方向。

    四人相视一眼,便前往一探究竟,邱逸萍边走边说:“那不是防火建材吗?难道宗霖表哥和建商勾结,骗取普通建材和防火建材之间的高额差价?若是如此,等他从欧洲游学回来,我一定不饶他。”

    当四人到达起火点一看,个个都傻了眼!

    梅映雪看见四人都已起床且一起到来,马上慌乱地站起,解释着说:“你们都起来啦?对不起,因为这些柴不怎么干燥,所以不容易点燃,不过只要再等一会就好了,我马上去淘米煮稀饭”

    “等等一下。”吕淑雯一眼就认出那些糊灶的白色卵石很眼熟,下意识朝她的宝贝鲤鱼池看去,果然看见她亲自堆砌的池围边已缺了一角,不由脑中一阵晕眩“天哪!我的宝贝”但旋即又喃喃语:“没事、没事,鱼应该还好好地活着,还活着”

    在同一时间,邱政铭也发现他最照顾的猫柳树已成了秃枝,虽心疼已极,但看见梅映雪娇颜煞白,一脸不知所措的神情,便不敢把心疼表现在脸上。

    邱舜翔则拾起散落地上的几页a4纸张。

    这不是他最重要的研讨会报告书吗?转眸瞄向那灶口的纸张灰烬,又睇了眼面色苍白、神情惊慌的她,只得抿紧双唇,暗暗自我安慰:没关系的,反正有存档,再印就有了,只是上头修改过的东西得再重新来一次就是了。怪不了人,谁教他要把报告书乱摆呢?

    丘逸萍看见那架在灶上被熏得乌黑的陶铜时,本能地惊呼出声

    “啊我的暑假作业!”片刻却又自我安慰:“不要慌张,没有破,只要洗一洗就干净了。”

    虽然丘政铭和丘舜翔没有惊呼出声,但心眼剔透的梅映雪怎会看不出父子两人似在强忍心疼,她心知自己的一番好意已闯下了大祸,真不知该如何向四人道歉求原谅,因而急得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

    这时,一阵阵高亢刺耳的笛呜声快速地由远而近,最后在墙外停住,只见几条人影迅速地翻墙进来,拉着一条长管子飞快地往这方向跑来。

    “有人报案,说你们这里失火了,请问起火点在什”

    第一个拉着消防水管到达的消防人员,看见有几个人站在浓烟前,便开口询问,待看见真实的情况,下面的话只得倏然打住。

    犹穿著睡衣的一家人,还在心疼所有重要对象遭毁的心情下,面对前来灭火的消防人员,却只能露出无比尴尬的苦笑。

    一向机灵的丘逸萍,抬手抓抓后脑的短发,面露尴尬的微笑说:“呃,对不起,我们正在进行野炊,结果情况好象有那么一点点的失控了,呵呵”随后赶来的消防人员不由彼此互视,一脸啼笑皆非。干了这么久的打火急先锋,也不是没碰过乌龙事件,但就属今天这件最为乌龙。

    小队长无奈地摇摇头,上甫看看这奇怪的一家人,便好言规劝说:“你们在自家的院子野炊并不是什么坏事,不过还是请你们注意一下,免得造成邻居的恐慌。”而且还是一大早

    “是、是,我们保证不会再做这种事了,实在非常地抱歉。”丘逸萍猛向消防人员道歉。

    既然只是一场乌龙事件,消防人员便收队走人了。

    这时,四人才同时松了口气,丘逸萍看着双亲和兄长。

    “幸好没有惊动那些好事的记者,否则一定成为头条,晚报我们就可以看见斗大的新闻标题写着:法国某精品服饰台湾总代理公司董事长吕xx女士、某市立国民中学校长邱xx先生,某大学农业经济学系讲师邱xx,清晨家中失火,查明原因之后,原来只是乌龙记一场。哈哈”末了还哈哈大笑两声。

    她嘴巴说得轻松有趣,三人却是捏了把冷汗,若真让这乌龙事件上报,保证家中的电话会成天响个不停。

    愧疚不已又不知如何是好的梅映雪,含泪上前低声道歉。“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我本来只是想为大家煮早饭的,可是厨房里找不到灶,我只好在外面做一个简单的,没想到却对不起”

    邱政铭和吕淑雯相视一眼,无奈一笑。邱政铭抬手轻抚她头顶,慈祥地说:“这不是你的错,你也是一番好意啊,别再自责了。”

    邱逸萍接口说:“是啊,现在最重要的是赶紧湮灭乌龙证据。”

    于是,五个人便开始动手恢复原状,当这一切只是黎明前一场不可思议的梦境。

    早上,吃过早餐,丘逸萍在屋后的水龙头下,用软布沾洗洁剂,刷洗陶锅上的熏烟。

    一旁,梅映雪低着头,依然对一大清早惹的祸愧疚不已。

    邱逸萍看她一眼。“你不要再自责了,我们都知道你是一番好意,是我们没把生活习惯详尽版知。”

    虽然她这么说,但梅映雪依然无法释怀。

    丘逸萍再睨她一眼,迳自把洗好的陶锅放到一旁阴干,起身说:“我现在要去我的工作室,你要不要一起来?”

    梅映雪下意识朝客厅看了眼,虽想进去向丘舜翔道歉,却又怕被他所讨厌,意念运转间,心想还是跟着丘逸萍似乎比较妥当,便起身跟着她往花园的另一头走去。

    丘逸萍领着她,穿过花园小径,来到位于庭院较空旷处的一间木造小屋前,小屋用数根巨木桩垫高,门前有台阶,屋前的廊下有盆开着数朵紫色莲花的盆栽,清澈的水中可见数尾小鱼在游动着。

    梅映雪只觉得这盆栽美极了。

    “那是我爸种的,为了怕病媒蚊在里头繁殖,还特地放了几只小鱼进去吃孑孓。”

    丘逸萍用钥匙打开小屋的门,推开大门举目所见都是动物花草、还有人像等等的雕刻品,个个维妙维肖,有的色彩璀璨亮丽、有的朴实无华,上前细看才知这些全是陶制品,可见其做工之精巧;架上还有好些呈砖红色的素烧,另一旁置有电窑、手拉胚机和一张大型工作台,以及各式各样的工具。

    丘逸萍看着这间她最引以为傲的工作室。“这工作室是我老妈为我建造的,我常在想,我今生能生而为我母亲的女儿,肯定是前三辈子修来的福气;也或许是她从小在重男轻女的环境下长大,所以她不要她的女儿也受到不平等的待遇。”

    邱逸萍转身望向外头占地千坪的庭院、屋宇。“你觉得我家够不够大?”

    梅映雪点头。

    “这全是我妈妈的,不管是房子、土地,包括那辆白色的宾土车,全是我妈妈的财产。”

    梅映雪不可思议地看着她,印象中有财产的都是家里的“爷”字辈才对,女人的东西最值钱的大概只有首饰而已。

    丘逸萍看着她笑笑说:“虽然我爸也是‘长’字辈的中学校长,可是和我妈妈的董事长相比,年收入可是相差好几十倍呢。如果今天我爸也同你的相公一样搞外遇,一无所有被扫地出门的一定是我老爸。”

    梅映雪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光看外表实在看不出吕淑雯有那么厉害。对了,她说她的相公搞外遇,外遇又是什么东西?不觉就问:“你说我相公有‘外遇’,请问那是什东西?”

    “喔,意思就是他在外面有别的女人,简而言之就是金屋藏娇啦,而且对方一定是个比你更有利用价值的女人。”

    梅映雪听了不禁骇然,遂问:“你为什会这么认为?”

    “这其实很容易理解的,让我来逐一分析给你听。”邱逸萍拉来两张椅子,给她和自己坐。“这个婚姻从头到尾,你都是只受摆布而不自知的棋子,为什么你的后母要趁你爹不在的时候,赶紧把你嫁给一个胸无大志又好赌的穷书生呢?我想她八成是怕你和她儿子分家产。一旦拜堂成亲,生米煮成了熟饭,就算父母看走了眼,让你嫁错了郎,只消一句‘这是你的命,你就认命吧,谁教你的生辰八字不够好呢’,就可撇得一干二净。”

    梅映雪听了,惊愕得两眼圆睁。

    “至于杜家为何要和媒婆联手欺瞒门不当、户不对的事,那是因为你的相公想靠你发达富贵呀!你想想,你爹爹那么疼爱你,一定会不忍心看你在夫家被穷困所迫,要让你脱离穷困的方法,不是直接给你钱财和好处,那只怕屈辱了女婿的颜面,反而对你变本加厉,所以就改而给你相公好处,好间接让你脱离苦日子,你婆婆图的就这个。”

    听完这话,呆愣的梅映雪只感到心房一阵阵的冷意翻腾。的确,婆婆是在有意无意间,向她询问过娘家布庄经营的状况,还常以闲话家常的语气暗示她说,相公其实挺有做生意的才干,只是没机会罢了。

    丘逸萍见她发楞,心想她大概也想起了些迹象,虽然揭开表象是残酷的事实,但不这幺做的话,她大概也难以了解,她之所以会以七出之罪被休,并非是她的错。她想帮助她重新在这个新世界建立自信心。

    “说句残酷而实在的话,不管你对夫家如何地尽心尽力,甚至奉献、牺牲自己,他们也都视为理所当然而已。反之,你只要稍有懈怠,没有第二个想法,就是你懒惰、不尽妻子和媳妇的本分,甚至像你相公一样,罗织不孝罪名,堂而皇之地赶你出门。”

    邱逸萍这话真是说到了她的痛心处,梅映雪只能低头不语,不争气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再说,你婆婆既然从未说过你是个不孝的媳妇,为什么你的相公要休离你的时候,她一句为你说情的话也没有?”

    双目早已泪水盈眶的梅映雪,本能地抬首追问:“为什么?”

    丘逸萍看着她说:“我想她是早已知道内情的了,只是帮着儿子对你隐瞒而已。在很多父母的心目中,女儿将来是要拨出去的水,成为别人家的媳妇,注定永远不是自家的人;在公婆的心目中,媳妇总是别人家的女儿,不是自己的亲骨肉,儿子才是自己的人,当然是一切以儿子的利益为重,所以当女儿成为媳妇的那一天起,就已经‘里外不是人’了,待熬到成为婆的那一天,你就会不自觉把婆婆曾加诸在你身上的那一套,一样不漏地用在另一个女人媳妇的身上,世世代代的女子就在这种无奈的循环下被束缚了。”

    震撼!实在太令她震撼了!这是梅映雪从未想过、也没听过的事,原来所谓天经地义的事,却是一张牢不可破的人为枷锁。

    当思路渐渐清明时,梅映雪已能稍稍明白,那就是女人一生的宿命。自幼即被灌输要乖顺听话,稍长尚在懵懂之时,即出嫁为人妻、为人母、为人媳,在婆婆的指导下学习如何持家、照顾丈夫、养育孩子,遵循社会期待,教导女儿如何成为他人的好儿媳,训练娶进门的媳妇如何遵循夫家的生活规则

    梅映雪呆愕地看着地板,好半晌还无法回神,转首看着丘逸萍,眸中净是无比崇拜。

    “逸萍,你好厉害,你说的这些都是我以前未曾深思过的事,那些我本来以为天经地义的事,原来是那么地不公平。”语毕,她神情一黯又说:“就像我,尽心尽力地操持着家务,却得不到丈夫的感谢和疼惜;不让我知道原委,轻易地就用七出之罪,把我休离”

    “可是啊”邱逸萍虽然知道自己有幸出生在这个女权逐渐被重视的年代,可是仍不免感慨地说:“你别看我们这个时代,女性好象有很大的自主性,但还是有很多受过高等教育、智商高的女子陷在传统性别既定的迷思中的。”

    “哦?”她不解。

    丘逸萍将头往后仰,无声地叹口气。“犹记得一位政治名女人说过一句,听似矛盾却是至实不过的话‘女人最大的敌人还是女人’。为什么呢?‘沙文主义’的受益者或许是男人,但执行者却绝对是女人,因为一直以来女人比男人更不厌其烦、更严厉地打压着女人;可悲的是,这群女人不但毫无自觉,甚至还坚信她们维护的是‘正义真理’,殊不知这群‘婆婆妈妈们’就是迫使数千年来中国女性无法翻身的元凶。”话落不禁重叹一口气,心里有着深深的无力感。

    梅映雪看着之前傲睨万物、气概不让须眉的她,对女子从古至今的境况,似乎也有着深深的无力感和无奈感。

    当晚就寝前,梅映雪覆着薄被,抱膝坐在床上,脑中不停地想着今天上午丘逸萍对她说的话。

    邱舜翔换过睡衣从浴室里出来,看见似在苦思的她,遂轻问:“怎么了?有什幺烦心事吗?”

    梅映雪从沉思中回神,转首看着正坐上单人沙发椅的他,轻轻叹口气说:“如果生而为女儿身就注定要承受这幺多的限制、痛苦,甚至无力反抗压迫,那么就这样无知、认命地过一生,会不会好一些呢?”

    丘舜翔沉默地看着她,好一会才轻缓地说:“你说的或许也没错,可是想要无知又快乐地过一生,先决条件是你必须幸运地嫁了个有责任心的好丈夫。就我的观察所知实际上并不多,但因他人家务事外人不得而知,所以才会误认为多数家庭幸福美满,其实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是这样吗”梅映雪皱眉思索好一会才说:“可是我看别人家的丈夫好象都很好啊,为什么我的运气就这幺差呢?”

    邱舜翔见她似自问又似询问的喃语,不觉轻轻暗叹口气,轻说:“这或许是很多妻子心中的疑问,婚前的他风趣又绅士,婚后却完全变了样,无趣又无赖,只能怨叹自己的眼睛不够亮,看错了人。”

    梅映雪觉得他说得再真切不过了,不由出声附和说:“对啊,就是这样,当”要对一个尚是陌生的男人说起自己的新婚情形,不免教她有那么一点点的害羞。“当时他对我说要努力念书,好求取宝名的,我以为他是个肯上进的良人,就算穷一点我也可以忍耐;要我杂的家务,我也无怨,可是到头来他”想到心酸处,她的泪水又不受控制地溢出眼眶。“却欺骗了我,擅自拿走我的首饰去典卖。东西卖都卖了,我也就认了,可是他不该不该”

    话说至此,喉头顿觉梗塞,后面的话再也说不下去,只有泪珠代替未完的话滴滴奔流而出。

    邱舜翔见状遂起身坐至她身边,舒臂将她轻拥入怀。

    梅映云亦不自主把头深埋他胸怀,泣声低语:“我不知道我究竟哪里做错了,为什么他要那样对待我?我是那么地崇爱他,把他当成我未来生命的全部,为什么我付出我的所有,得到的却是一无所有?如果是我做错了,告诉我,我可以改啊。”

    丘舜翔听着她心底的呐喊,感到无比的心疼,不觉将她紧拥,轻语:“别自责,这不是你的错,绝不是你的错。你已尽心了,你已努力过了,既然事情已过了,你已远离那个世界千年之远,再去回想、再去责问自己哪里做错了也无用了,只要他们认为他们没错,你就不可能有对的一天,就算你以死明志也不可能改变什么,只徒留给爱你的人无限伤悲罢了。”

    梅映雪抬起泪水盈眶的双眼。他的话语虽轻却带着无限冷酷,尤其是“只要他们认为他们没错,你就不可能有对的一天”不由让她的心冷得想打寒颤,朱唇微启合,片刻才轻语:“你的话好好冷酷啊,可是”

    “可是再真实不过,对吧?”邱舜翔微笑,抬手抹去她眼角欲滴的泪水。“所以别再自责,也别再为此而伤悲了,这真的不是你的错。”

    他的微笑好温柔,可是眼神却是如此的冰冷,不,应该是过度睿智给人的错觉!一时之间梅映雪为这个发现而惊愕。

    邱舜翔亦发觉了她眸中的愕然,微眨眼敛去那冷然眸光,绽开抹迷人的笑容。“你觉得呢?”

    梅映雪顿从愣然中回神,随口应道:“对呀、对呀。”话落方觉奇怪,到底是对什么呢?

    邱舜翔见状唇边掠过抹奇异的笑,松开手劝说:“如果这是上天给你的一个重生的机会,那你就应该要好好把握才对,知不知道?”

    梅映雪偏头想了想,以前她自忖应该还算聪明,不过跟这丘家兄妹比起来,她觉得自己好笨,以前的自己好象什么都看不透也想不到,只会乖顺地傻傻嫁人、傻傻地持家,最后傻傻地被人休弃,遂皱眉摇头说:“我好象不太知道。”

    邱舜翔不觉笑了笑。“人生是由很多阶段相接而成的,成长中有许多的欢乐、感动,当然也有挫折,而那段让你心伤的婚变当然也只是人生中的一段不愉快的经历,如果你一直沉湎其中,你往后的日子当然快乐不起来;如果能放下它,快乐的日子也就唾手可得。你想选择哪一个?”

    梅映雪毫不迟疑便答:“我当然选择放了它,我不要一直快乐不起来!”

    “这就对了,所以说上天安排你来到这个未来的时空,就是给你一个全新的自己的机会,现在你该学习怎么去开始另一段不一样的人生,毋须再去想从前的事;你要告诉你自己,那绝对不是你的错,你要对你自己有自信才对。嗯?”邱舜翔说。

    梅映雪点头。“嗯,我必须对我自己有信心才行,可是”她转首看他,疑惑地问:“可是我要怎幺做才能有自信?”

    邱舜翔微笑,自信这种东西是要慢慢建立的,太急躁反而会加深她的挫折感,遂一耸肩说:“这个我现在也还没想到,等我想到了,我再告诉你好了。”

    虽然只有两天的工夫,但他给予她绝对的信任感,所以梅映雪没有多考虑便点头。“好,我等你帮我想,告诉我答案。”

    邱舜翔却接口说:“这样不太好,你也必须自已想想才行。”

    梅映雪想想亦觉他说得有理。“好,我自己也来想想,看要怎么做才比较好。”

    邱舜翔微笑点头,遂说:“已经很晚了,该休息了。”

    语毕便离开她的床铺回到单座沙发上,拿起书本翻阅。

    梅映雪见状便问:“你还不休息吗?”

    “当然要,只是我习惯在睡觉前翻几页书,不看好象忘了做什么,有点睡不着。”邱舜翔说。

    梅映雪点点头,心想他还真爱看书,哪像以前每次劝相公看书、练习写文章,总要挨他几句怒骂,不禁就问:“你要去考状元吗?”

    邱舜翔闻言微愣,旋即笑了笑说:“大概吧,只是不知能不能考得上罢了。”

    梅映雪接口说:“你这么努力地看书,一定能考得上的。”

    邱舜翔开玩笑地说:“好,有你这句鼓励的话,我拼死也要考上,今天就多看几页书吧。”

    梅映雪听了却又忙说:“可是还是不要看得太晚比较好,身体也要多照顾点,免得还没考试就病倒了。”说完还忍不住掩口打个呵欠。

    她真是个善良又贴心的好女孩,邱舜翔心里暗笑,却点头。

    “谢谢你的叮咛,我会多注意点的。”待见她打呵欠,又说:“你累了,早点休息吧。”

    梅映雪点点头,躺下拉上被子掩住口鼻,含糊地说:“逸萍说要睡觉前要说晚安,那就晚安了。”话落忍不住深吸口气,她喜欢被上那淡淡的气味,有种很安心的感觉。

    丘舜翔看着她不自觉地笑了笑。要去考状元呀,要考什么的状元?再去进修拿第二个博士学位吗?目前似乎没这个必要,但将来也许可以考虑、考虑。想起她抱怨小妹捉弄时的娇态,不觉心想等她弄清真相时,是不是也会对他大发娇嗔呢?思至此,他不禁又漾开抹微笑。她真的满可爱的,又善良、也聪慧。

    翌日,近午时分。

    梅映雪抱膝坐在客厅的大沙发上,皱眉深思着。

    吕淑雯从她的书房出来,瞧她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不由抿嘴一笑。泡了两杯茶,朝她走过去,将一杯茶放至她面前。

    “喝杯茶吧。”

    梅映雪回神,看见是她,又见那茶香四溢的清茶,轻语一句:“谢谢伯母。”

    吕淑雯啜口清茶问:“在想什么?跟舜翔同房会被鼾声扰眠吗?还是他半夜喜欢说梦话?”

    “都没有。他睡相很好,也很安静啊,只有轻轻的呼吸声。”梅映雪说完此话方陡然警觉不妥,好象她半夜不睡觉都在看着他一样,所以话落忙低头,羞红了一张娇颜。

    吕淑雯佯装不知,只是笑笑说:“那就好。”

    梅映雪浅啜了口茶,睇了她眼略略迟疑才问:“伯母,我可以问您一件事吗?”

    吕淑雯和善地微笑说:“当然可以。”

    于是,梅映雪便把昨夜和丘舜翔的对话择要叙说一遍当然略去他抱着她的那一段。

    述毕捧着清茶看着吕淑雯问:“我总觉得我好象知道了些什么,可是却又不是那么地清楚?”

    吕淑雯只是微笑看着她,儿子的渐进式引导,似乎让她得到了一点的启发,只要能再给她一点助力,她肯定能破茧而出,羽化成自在于天地间飞舞的彩蝶。

    “让伯母来说一段伯母的故事给你听吧。”

    梅映雪不解她为何想说她自己的故事,可是也相信她定有她的用意。

    “我有五个兄弟姊妹,最大的是大哥,再来是两个姊姊,我排行老四,下有一个弟弟。我的祖父是大地主,传到我父亲的手中,生活依然相当富裕。双亲十分用心栽培我大哥,大学毕业后甚至还送他出国留学,可是姊姊们却只念到初中毕业,便安排她们到加工厂上班,这么做的原因并不是姊姊们天资愚鲁、才智不如兄长,而是我父母认为女儿将来是要嫁出门成为别人家的媳妇,如果太过栽培会成为不折不扣的赔钱货。”

    吕淑雯手捧清茶,凝着杯内淡淡的绿。每当回想起这段往事,心里仍有着淡淡的怨。

    “每当姊姊们回家,三姊妹关在我房里谈心的时候,姊姊们言词中总透露出强烈的求学心愿,计划着想靠自己的能力再去念书,无奈的是父母强硬规定她们必须把薪水的十之八九拿回家,美其名是帮姊姊们存嫁妆,实际上是寄给大哥大把花用,仅剩的就刚好足够生活而已,最后两个姊姊只能认命地放弃了。当时我不懂,家里又不是没钱让姊姊们念书,更不懂双亲的想法,我只看到哥哥要什么有什么,为什么对待姊姊们就不一样?那时我很生气,也很担心我会步上姊姊们的后尘,为了能继续念高中,我便发奋读书,在高中联考时给考个榜首。”

    梅映雪眉头微皱。“榜首?”

    吕淑雯笑着解释说:“就像是科举考试中的状元一样,不过这个状元是不能当官的,但可以挑最好的学校,还可以领一笔奖学金,甚至可以学费全免呢。”

    哇!真的女状元耶,梅映雪想起相公曾奚落她的那些话,没想到此刻活脱脱的“女状元”就在眼前,只是大唐王朝是不准女子参加科举的。

    吕淑雯又继续说:“我预知考了榜首,学校的校长和老师,以及众多的亲朋好友一定会来家中锦上添花的,届时碍于面子问题和人言议论,我父母断然不会把我这个女榜首送进工厂当女工。然后,在大学联考时我又故伎重施地再次考了榜首,这下就更轰动了,连报社记者都跑来采访呢,我父母表面故作高兴,但骨子里可气得不得了,我妈妈更是成天叨念,一个女孩子家念那么多书要做什么,将来还不是要嫁人生孩子、煮三餐而已,念书只是浪费钱,并开始威胁我,如果我执意要念大学,我的嫁妆就只有那一张薄薄的文凭。”

    梅映雪听得认真,有些目瞪口呆状。

    “可是啊”吕淑雯唇边泛起一抹奇异的笑。“我心里十分清楚知道在那个重男轻女的家庭里,唯有知识和自觉才能对抗‘女儿是赔钱货’的怪谬思想,我的计划是只要他们肯替我付第一学期的学费,我就有能力筹措以后的学费和生活费。”后来当我父母发现女儿愈来愈脱离他们的掌控时,便开始逢人便说我是多么地不孝,说我翅膀长硬了就想要飞了;说我不知感念父母养育之恩然后在我大三那年,我认识了当时就读师大的外子,两人并开始交往。大学毕业后他入伍服兵役,我到外商公司上班,我们的交往是瞒着他父母进行的,因为他家里早已帮他物色了远房亲戚之女,是个国小老师,并要他退伍就回小镇的中学教书,然后和他们相中的媳妇结婚。”

    这样的成长史和恋情,听得梅映雪欲罢不能,忙追问:“后来呢?”

    吕淑雯唇边漾开抹甜蜜的笑意。

    “我得知他双亲的安排后,便与他开诚布公地谈,如果他必须遵从长辈的安排,我们还是趁早分手吧,免得彼此都为难,可是他坚决选择了我。当纸包不住火时,他的双亲气得不得了,更以断绝父子关系威胁他离开我,因为他们认定我这个学商的女孩,定然是现实又势利的女子,一定无法成为好媳妇的,最后在逼不得已之下,我们决定先斩后奏,到法院公证结婚,然后再禀告双方家长。”

    吕淑雯回忆起年轻时那段艰苦的恋情,不由幽幽叹了口气。

    “他们虽然不谅解儿子的决定,却更恨我这个媳妇,一心认定都是我带坏了他们的乖儿子。外子在婚后曾多次带我回家向两老赔罪,他们却从未给过我们好脸色,兄姊妯娌更不用说了,左邻右舍和亲朋好友批评得也严厉,顶着这个‘不孝恶媳’的罪名,让我也曾有过离婚的念头。”

    梅映雪颇能体会这种被孤立、不被认同的感觉。

    “这情形一直持续到舜翔出生,我公婆看在男孙的面子上,才打从心里承认我是他们的媳妇,可是对于我们在外自组小家庭,还是非常地不谅解,认为我是因为不想事奉他们,所以才不想搬回家与两老同住。”吕淑雯转首看着她笑笑说:“如果是在大唐时代,我公婆就可以以七出中的不事舅姑之罪,要外子把我给休了,扫地出门。”

    梅映雪惊得抬手指向自己。“那不就和我一样了?”

    吕淑雯点头。“可是毕竟时代大不相同了,这点小事已不能成为休妻的借口,就算我公婆气得七窍生烟,只要我没犯法律上的罪,外子是不能随便和我离婚把我赶出家门的。况且我们是在双亲的反对下结婚的,如果太轻易就放弃彼此,不就更证明我们当初的决定是错误的吗?公婆对我们施加的压力愈大,只会让我们的心更加相依。”

    梅映雪追问:“那后来呢?伯母的公公、婆婆还是不谅解你们吗?”

    吕淑雯歇了口气,啜口茶微笑看着她。“中国人说风水轮流转,十年河东、十年河西,没有人的一生是顺遂无波的。十馀年前我公公帮朋友作保,结果朋友举家潜逃,最后公公只好向我们开口,是我拿钱出来替公公还了这笔债款,才免于老家被法院查封拍卖,至此我在公婆心目中的地位才大大地提升了,而这几年来我的事业逐渐打开知名度,也成了公婆最大的骄傲。”

    述言至此,吕淑雯长长叹了口气。“这几年间我娘家的状况也有很大的改变,我大哥在美国娶妻生子不回来了,也没打算接父母过去奉养;小弟好赌又好大喜功,禁不住朋友几句吹捧,便合伙和朋友成立一家小建设公司,结果没几年就败光了祖产,弟媳眼见无法指望这样不负责的丈夫,提出离婚诉讼,取得孩子的监护权,就带着孩子回娘家去了。我父母因长子定居美国不归,无法含饴弄孙、也无人奉养,早已生气不已,并认定一定是媳妇在从中作梗,不让儿子和孙子回到他们身边;其实真正不想回来奉养父母的是我大哥。小儿子败光家产后为躲债而四处藏匿,小孙子又被媳妇带走,家中已无收入可供生活,可幸还有屋子可遮风避雨,我爸爸因而气得中风瘫痪;我妈妈也老了,还要照顾坐轮椅的老伴,也无能力谋生了。虽然他们早就不承认我是他们的女儿,可是他们总生养过我,我也不忍心看他们困顿无所依,所以就替两老申请了一位外籍看护,并每月给予足够的生活费用,所以呢,现在我们在两老的心目中也成了最孝顺的女儿和女婿了。”

    梅映雪听完了这故事,不觉轻呼口气,不过心底却有一点点莫名的无奈和不平。

    吕淑雯说完只是啜口茶,想把心湖翻腾的深远记忆又沉回心底深处。

    好一会,梅映雪微迟疑地问:“伯母,逸萍说这家子的财产都是你的,伯父所赚的钱不及你多,请问你是怎么做到的?这若在我们的大唐是很难想象的。”

    吕淑雯却是漾开抹甜蜜的笑容。“我虽然拥有令人钦羡的财富,但这一切如果不是有你伯父对这个家庭的付出,我无论如何也没有今天的成就,更没有这么美满的家庭的。所以如果财富和他,只能让我选一样,我宁愿放弃这一切而选择他,因为我知道我再也找不到这样的好丈夫,一个真正称得上‘良人’的男人。”

    吕淑雯话语中的深情和坚定,令梅映雪大为感动。或许这才是真正夫妻的感情,可是她和杜子风并没有建立起这样的情感,思至此不觉感到黯然神伤。

    吕淑雯见状心知她是在感慨那早逝的一段姻缘,就说:“也许是伯母鸡婆了,但你将来还是有很大的机会再结婚、组织家庭,所以伯母要告诉你一些过来人的经验。首先呢,你必须清楚地确知,婚姻是夫妻必须同心的事业,只要一方懒怠,这婚姻会维持得很辛苦,虽然都是妻子忍让居多,但大都是为了尚年幼的孩子,但二、三十年后孩子长大能自立了,被无情抛弃的反而是丈夫。”

    梅映雪惊讶莫名,问道:“为什么?”

    吕淑雯双手一摊。“因为妻子不必再为孩子而忍受恶质的婚姻了,所以干脆就把丈夫给休离了,免得看到碍眼、想到生气、恨起来想杀了他呀。”

    休夫!真的可以这么做吗?梅映雪虽觉难以想象,但思及妻子必须忍耐二、三十年的时光,好象真的满痛苦的,不禁就说:“可是要忍耐那么久,恐怕心都死了吧。”

    “没错呀。”吕淑雯又继续刚才的话题。“所以说,择偶不是要他有钱或家世好,因为你不是要嫁他的钱财和家世。结婚是挑一个可以共度一辈子的伴,因此第一要件是他要是个有责任心的人;第二要件也是最重要的,他要能在你于夫家遭受不公平对待的时候,有能力和勇气挺身保护没有犯错的你,而不是放你自己去面对那些不公平的待遇和压力。”

    “这样啊”她似有所悟。

    吕淑雯漾着甜蜜的微笑说:“想当初追求我的人,不乏有人条件比政铭更好的,可是他对家庭和婚姻责任的认知,让我决定把终身托付给他,和他共组属于我们的家庭。若不是他愿挺身抗拒来自他父母的强大压力,为了我和孩子,坚持不搬回去与父母同住,我想我们的婚姻早就不保了,舜翔和逸萍也不可能无忧快乐地长大。所以政铭也许没有显赫的大成就,却是我最感激也是最爱的丈夫,更是孩子们心目中的好父亲。”吕淑雯说完,不觉露出幸福甜蜜的微笑。

    梅映雪看得出她那笑容是发自内心的幸福笑容,让她好生羡慕、也好感动。心想,如果她也有机会碰到这样的男子,与他共伴一生就好了思忖向往之间不觉把视线投向邱舜翔的书房房门。

    不意,邱舜翔却突然开门走了出来,把梅映雪吓了一大跳,忙移开视线端起茶啜饮。

    吕淑雯见状不觉暗暗一笑,问道:“你要去准备午餐吗?”儿子在老公的训练下,承传了一手好厨艺呢。

    邱舜翔点头。“逸萍说她今天中午想吃海鲜什锦面,爸也要回来吃中饭。”

    梅映雪闻言马上说:“我也去帮忙。”

    邱舜翔微笑点头。“好啊。”

    梅映雪放下茶杯,马上离座与他相偕往厨房里走去。她希望能向厨艺不差的他学做几道邱家人喜欢的菜肴,好将来能加入轮流做饭的行列,也算是对他们的一点点报答,即使现在只能跟在掌厨者身边递些小东西,她都愿意帮忙。

    吕淑雯见状,不觉露出个颇富意味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