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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的阳光静静的照射在医院那长长的走廊上。
江雨薇走上了楼梯,走进走廊,竭力平定自己那有些忐忑不安的情绪,她稳定的迈着步子,熟稔的找寻着病房的门牌,然后,她停在二一二号病房的门口。
病房门上挂着“禁止访客”的牌子,病房里却传来一阵若有若无的咒骂声。她伫立片刻,下意识的拂了拂披肩的长发,整理了一下头上那船形的护士帽。心里迷糊的在想着,这病房里要面对的又不知是怎样一个难缠的病人?做了三年的特别护士,见惯了形形色色的病人,应付过种种类类的难题,她不怕面对这新的“雇主。”但是,刚才,那好心的护士长,曾用那幺忧郁而烦恼的声音,对她求救似的说:“雨薇,你去试试应付二一二号病房的耿老头吧,这怪老头儿进医院三天,赶走了十一个特别护士,如果你再应付不了,我们实在拿他没办法了!”
三天赶走了十一个特别护士!江雨薇对自己默默的摇了摇头,耿克毅,他该是个颐指气使的、坏脾气的、傲慢的老人!一个富豪,自然会养成富豪的习性。而她,无论如何,总得面对眼前的难题,江雨薇,她念着自己的名字,你选择了怎样一种艰苦的职业呵!
轻叹一声,她昂了昂头,下意识的抬高了下巴,似乎这样就增加了她的骄傲和勇气。略一沉思,深吸口气,她不由自主的竟浮起了一个自嘲似的微笑,了不起做第十二个被赶的人,又怎样呢?于是,带着这满脸的微笑,她敲了敲房门。
门内传来一声模糊的咆哮:“不管你是什幺鬼,进来吧!”
多好的欢迎词!江雨薇唇边的笑意更深了。推开房门,她走了进去,门内,一个坐在轮椅上的老人正面对着窗口,背对着她。她只能看到他那满头乱七八糟的、花白的头发。在他旁边,有个妆扮入时的少妇,正带着满脸的烦恼与不耐,在低声下气的侍候着。江雨薇的出现,显然使那少妇如获大赦,她正要开口向老人报告新护士的来到,那老人却已先开了口:“是谁?”他问,声音是严厉而带着权威性的。
“哦,”江雨薇仍然沉浸在她自己的自嘲中。“是你的第十二号。”她微笑的说。
猝然间,那老人把轮椅车转了过来,面对着她。江雨薇接触了一对锐利无比的眸子,像两道寒光,这眸子竟充满了慑人的力量。尤其,这对眸子嵌在那样一张方正的,严肃的,而又易怒的脸庞上,就更加显得凶恶了。
“你说什幺?”他大声问。
“我说我是你的第十二号,”江雨薇清晰的说,并没有被这两道凶恶的眼神所打倒,相反的,她心中那抹自嘲和滑稽的感觉正在扩大,这老人是个标准的老怪物啊!笑意控制了她整个面部的肌肉,遍洒在她的眉梢眼底。“听说,你三天内赶走了十一个特别护士,我恰巧是第十二个,把我赶走后,你刚好凑足了一打。”她说,笑着。
那老人怔住了,他那两道不太驯服的浓眉虹结了起来,眼光阴鸷而疑惑的凝视着她。
“哈!”他怪叫了一声:“你好像已经算准了我一定会赶走你!”
“不错,”她点点头。“因为我不是个驯服的小搬羊。”
“!听到了吗?”老人转向身边的少妇,怪叫着说:“这个护士已经先威胁起我来了!”
少妇对江雨薇投过来一个不解的眼光,讨好的对老人弯下腰去:“好了,爸爸,你不喜欢她,我们再换一个吧!”
江雨薇转身欲去。
“那幺,让我去通知那个倒霉的十三号吧!”
“慢着!”老人大叫。江雨薇站住了,回过头来?先说墒幼潘骸胺涛沂堑姑沟穆穑俊彼省?br>
“据以前那十一个人说﹔是的。”江雨薇坦白供认,那满脸的微笑始终漾在她的脸上。
老人微侧着头,斜睨着她,只一忽儿,他眼底忽然掠过了一抹狡猾的光芒,唇边竟也浮起了一丝笑意,一丝近乎孩子气的笑意。他点点头,阴恻恻的说:“好极,好极!第十二号!你想一开始就摆脱掉我,是吗?告诉你,没那幺容易!我不需要第十三号,你留下来,我就认定要你来做这倒霉的工作!”
江雨薇微微的扬了扬眉毛,笑着注视他。
“你决定了吗?耿先生?”
“当然!”老人恼怒的叫。
“那幺,我‘只好’留下来了!”江雨薇耸耸肩,做了个无可奈何似的表情。“不过,你还是随时可以赶我走,至于我呢,”她从睫毛下窥视他,悄悄的微笑。“也必须声明一点,如果我受不了你的坏脾气,我也是随时可以不干的!”
“啊呀,”老人怒喊:“你又来威胁我了!”
“不是威胁,”她轻颦浅笑:“我说过我不是个驯服的小搬羊,假如你不喜欢我,你还来得及反悔。”
“反悔!”老人翻了翻白眼,气呼呼的嚷:“我为什幺要反悔?我生平就没有反悔过任何已经决定的事情!所以,你休想逃开我!从现在起,你是我的特别护士,听到了吗?”
“好吧,好吧!我看,我只好做你的特别护士了!”江雨薇走向他的身边,抿了抿嘴唇,露出了嘴角的微涡,怪委屈似的说:“谁教我选中了这份职业呢!好了,现在,耿先生,如果我对你的病情研究得不错的话,这时间是你练习走路的时候了!”她从墙边拿起了他的拐杖:“我们立即开始吗?”
他斜睨着她,带着满脸研判的神情,逐渐的,他眼底那抹狡猾的神色消失了。接着,他忽然一仰头,纵声大笑了起来,这笑声来得那幺突然,使那一直站在旁边的少妇吓了一大跳。她慌忙仆向他,急急的问:“你笑什幺?爸爸,有什幺事不对?”
老人继续笑着,推开了面前的少妇,他的眼光定定的望着面前的江雨薇,一面笑,他一面喘着气说:“好,好,好,我耿克毅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居然上了你的当!你这个第十二号!从进门起,你就在对我玩手段!好,好,好,看样子,我是无法赶你走了!但是”他用力的拍了一下轮椅的扶手:“你这个古怪的精灵鬼!你很能使我开心,我用定了你这个特别护士了!”
江雨薇也跟着笑了起来,看样子,那个第十三号是不必再来了。好难完成的任务,她松了口气。但,她并没料到这老人如此机智,如此精明,他竟能这幺快就看透了她,使她不由自主的有些尴尬,脸孔就微微的红了起来。
“好了,”老人收住了笑,眼光锐利的望着她,毫不保留的,从上到下的打量着她,仿佛在衡量一件艺朮品的价值,又仿佛在找寻这艺朮品的破绽。终于,他满意的点了点头,一本正经的说:“除了第十二号这个名字之外,你还有别的名字吗?”
“是的,”她微笑的说:“江雨薇,雨天的蔷薇。”
“江雨薇。”他沉思的念着这名字。“还不错的名字,只是太柔弱了,与你本人不符。”他挑了挑眉毛,忽然转头去,面对身边的少妇,冷冰冰的说:“美琦,你可以回去了,我用不着你了!”
那少妇如释重负般深吸口气,望了望老人,强笑着说:“那幺,明天我和培华一起来看您!”
“算了!算了”老人不耐的摆摆手:“我不需要你们来看我,我已经有了特别护士了,你们尽管放心吧!我一时还死不了,也不需要你们在我面前献假殷勤!”“爸爸!”少妇颇为难堪的喊,不自然的看了江雨薇一眼:“您怎幺这样说呢?我们”
“我太了解你们了!”老人打断了她,微微一笑。“去吧,去吧,你待在这儿两小时,已经有一百二十万分的不耐烦了,我不想再看到你的第一百二十万零一分的不耐烦!所以,走吧!”
那少妇忍耐的咬了一下嘴唇,江雨薇没有忽略掉她眼底闪过的一丝恨意。到这时候,江雨薇才有时间打量面前这女人,烫得短短的头发,画得浓浓的眉毛,有对相当漂亮的眼睛,和修e合度的身材,一件剪裁合身的旗袍,粉红色滚着淡蓝的边,同式样的小外套,襟上别着一个水钻别针。这女人浑身都代表着富丽与华贵。只是,在富丽与华贵之中,却混合着某种与她身分谐调的骄矜,高傲,和庸俗。富家的小姐呵!招牌是明写在她脸上与身上的。江雨薇对他们父女间那份微妙的仇恨感到淡淡的惊奇。淡淡的,仅仅是淡淡的,三年的特别护士,接触到太多不同种类的人物,然后,你会发现人与人间的关系那样奇怪,感情那样微妙,什幺事都不足为奇了!
“好吧!”那少妇拿起了她的手提包,高傲的昂起了她的头,她美丽的大眼睛冷漠的望着江雨薇:“那幺,江小姐,我把我父亲交给你了!希望你好好照顾他!”
“你放心!”老人抢着说:“她不会谋杀我!”
那少妇怔了怔,想说什幺,终于,她一摔头,什幺话都没有说,打开房门,她径自走了出去。
门关上了,江雨薇转过头来,看着她的雇主。
“你对你的女儿相当冷酷呵!”她率直的说。
“女儿”老人嗤之以鼻。“我没有那幺好的命,从来就没什幺女儿!至于美琦,她是我的儿媳妇,她已经等不及我快些死掉了!”
江雨薇瞪视着面前的老人。
“你对所有的人都充满了仇恨的吗?”
老人严厉的回视着她。
“怎样?”他反问:“你想批判我吗?”
“我?”江雨薇自嘲的一笑。“我的身分能批判你吗?我有权利批判任何人吗?”
“你已经批判了!”老人冷冷的说,紧盯着她。“你满脸满眼睛里都写着你对我的不赞同,你不喜欢我,对不对?”
“我是职业性的特别护士,在我的工作范围内,并不包括要去喜欢我的雇主。”
“答得好!”他冷哼了一声,盯着她的眼光显得更加锐利与尖刻了。“我不知道我能对你忍耐多久,我已经开始讨厌你了!”
“你还来得及辞掉我。”
“不,”他虚病白叛劬Γ囊x艘贰!氨鹈蜗耄乙丫枚四悖衷冢彼6a溃笊乃担骸澳慊共恢葱心愕墓鳎诘仁茬郏糠鑫移鹄矗也幌胍槐沧幼诼忠紊希 ?br>
江雨薇走上前去,把拐杖递给了他,在搀扶他起来的一瞬间,她的眼光接触了他的,她有片刻的恍惚与迷茫,因为,那苛刻的老人的眼光中,竟有某种十分温柔的东西,当她想捕捉点儿什幺的时候,那眼光已经变得冰冷而冷酷了。
“把你的肩膀靠近我一点儿!”他命令的说。
她靠过去,他的手扶住了她的肩,勉强的站了起来,撑住了拐杖,他费力的移动着身子,大声的咒诅。江雨薇搀住了他的胳膊,多幺瘦削的手臂,她怔了怔,难道这老人的生命力并不强?但是,那眼睛里的生命力是多幺强韧呵!
“别发呆!”老人从喉咙里低吼,他竟没有忽略掉她那微微一怔。“医生已经宣布过了,我顶多再活一年!”
她愕然的抬头望着他,想看出他话里有几分真实性,立即,她从他眼光里知道,他说的是真的了。
“即使一个月,我也不要成为残废!”他盯着她:“知道吗?扶我走吧!让我走得跟一个健康人一样!”
她用力的搀住了他。一时间,她无法说话,也无法思想,她遇到过各种各样的病人,从没有像这个──耿克毅这样撼动她,震慑她的了!她扶着他行走,一步一步。并不走向生存,而是走向死亡。但是她知道,这个老人要“走”下去!而不要“倒”下去!
江雨薇沉坐在床边的椅子里,凝视着那熟睡中的耿克毅。
这是她担任这特别护士的第二天下午。
她已经向黄医生和护士长打听过耿克毅的病情。在耿克毅床头上挂着一个病历牌子,上面只简单的记载着:耿克毅,河北人,六十八岁,男性,病名只简单写着“双腿麻痹。”实际上,他的病是心脏冠状动脉肿大及肝硬化。四天前,他被另一家大医院转送到这儿来,因为他咆哮着说那家医院的设备太差,病房太坏,而这家医院却是全台北著名的“观光医院。”耿克毅在那家医院已经治疗了半个多月,病历也转了过来。一切正像耿克毅自己说的,他,顶多再能活一年。
但是,他的双腿却在惊人的进展下复元。黄医生曾经不解的说:“换了任何人都无法做到的,反正到头来难逃一死,即使恢复了行走的能力,又能走几天呢?”江雨薇却深深明白,那怕是一天,是一小时,是一分钟,这老人都要争取“走”的权利。他就是那种人,永不跌倒,永不服输。
现在,老人在熟睡着。整个上午,他被打针、吃葯、物理治疗、电疗等已弄得疲倦不堪。何况,他又用了那幺多精力来咒骂那些医疗设备和医护人员,咒骂他那不听指使的双腿,咒骂那辆倒霉的轮椅,还有,咒骂他新雇用的“利嘴利舌”的“特别护士!”现在,他累了,他沉睡在一个梦境里,那梦境是不为人知的吗?他的面容并不和平,那紧蹙的眉头,那紧闭的嘴唇,那僵直而绷紧的肌肉,这整张脸孔上都写明了﹔他在一个恶梦中,或者,在那梦境里,他潜意识所惧怕的死亡正在威胁着他吧?是吗?那坚强的面孔在熟睡中显得多忧郁,多苍凉!
她出神的注视着这张脸孔。若干年来,只有病危的人与有钱的病人才雇用特别护士,因此,她的病人往往最后只有两个去处,一个是病愈出院,一个是推进“太平间。”如今,这耿克毅,他将走向何处?黄医生说过:“等他的双腿再进步一些,他可以出院了,以后,只是按时打针吃葯与休息,一年内,死亡是随时可以来临的。”
她希望他能早些出院,她希望他被推进太平间的时候,她不用去面对他。奇怪,她看过多少人死亡,看过多少人被病痛折磨得不成人形,最后,仍然被推入太平间。初当护士那些日子,她每面临一次死亡,就会食不下咽,会难过,会呕吐,会陪着家属恸哭后来,当她见惯了,她不再难过,不再动容了,她了解了一件事﹔死亡是每个人必须面对的,谁也逃不掉。可是,为什幺她对耿克毅将面对的“死亡”竟如此不能接受?为什幺?她不了解,她完全不能了解。
雹克毅在床上翻了一个身,轻轻的叹了口气,睡梦中的他不再凶恶了,只像个慈祥与孤独的老人。这是初秋的季节,天气仍然闷热,他的额上微微的沁着汗珠。江雨薇悄悄的站起身来,拿起桌上的一块纱布,她轻轻的拭去了他额上的汗。
这轻微的触动似乎惊醒了他,他翻了一个身,嘴里吐出了两个模糊的字:“若成!”
若成?这是什幺?一个人名?一个公司?一个符号?江雨薇愣了一下,再看他,他仍然熟睡着,却睡得更加不安稳了,他的面孔扭曲了,他枯瘦的手指紧抓着被单,嘴里急促的吐出一大串模糊不清的呓语,她只能抓住几个诅咒的句子:“该死的浑球笨蛋傻瓜”
连梦里他也要骂人呵!江雨薇有些失笑。可是,忽然间,他整个身子痉挛了一下,嘴里蓦然冒出一声野兽受伤时所发出的那种狂嗥:“若成!”
这一声呼喊那幺清晰又那幺凄厉,江雨薇被吓了一大跳。
她仆过去,他却再度睡熟了,面容渐渐平静下来,他又低低的吐出一句温柔的句子:“小嘉,留下来,别走!”
小嘉?或是小佳?这又是谁呵?她无心探讨,只是呆愣愣的望着面前这老人的脸孔。留下来,别走!这坚强的老人,在梦中也有若干留恋吗?谁在这人生中,又会一无留恋呢?她沉思着,想得痴了。
于是,就在这时候,老人欠伸了一下身子,突然醒了。他睁开了眼睛,有一瞬间的迷茫,他的眼光马上接触到江雨薇那对直视着他的眸子。他摆了摆头,迷迷糊糊的,嘟嘟囔囔的咒骂了一句:“你是个什幺鬼?”
江雨薇一怔,怎的,才醒过来,就又要骂人啊!而且,他居然忘掉她是谁呢!她深吸了口气,望着他,微微一笑。
“忘了吗?我是你的第十二号。”
“第十二号!”他睁大眼睛,完全清醒了过来:“是了!你就是那个机伶古怪的特别护士!”
她嫣然一笑,转过身子,去浴室里为他取来一条热毛巾。
这种特等病房,都像观光旅社般有私用的浴室。
“你睡得很好,”她把毛巾递给他,扶他坐起身来。“足足睡了两小时,睡眠对你是很重要的。”她笑着望望他。“在梦里,你和醒的时候一样爱骂人呢!”
他斜睨着她,怀疑的问:“我说梦话吗?”
“是的,”她笑容可掬。“像小孩一样。”
“哼!”他打鼻孔里重重的哼了一声,警告似的说:“你最好别说我像小孩子!”
“你的戒条未免太多了!”她说,仍然笑着,一面帮他整理着被褥。“你是我碰到的最凶恶的病人,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对你周围所有的人都没有好脾气!”
“你想在我身上发掘什幺吗?”他紧盯着她,那眼光又重新锐利起来。“别想在我身上找慈祥温柔等文学形容词,我是著名的铁石心肠!”
“你以为是而已。”江雨薇直率的说。
“以为,你是什幺意思?”
“每个人都有自己软弱的一面,你一定也有。”
他从浓眉下狞恶的看着她。
“你倒很武断啊!凭什幺你认为我有软弱的一面?”
她抬起头来,微笑的望着他:“你的小嘉。”她轻声说。
他猛的一震,眼光寒冷得像两道利刃,像要穿透她,又像要刺杀她,他厉声的说:“你怎幺知道这个名字?”
她在他的目光下微微一凛,立即,她武装了自己。
“你告诉我的。”
“我告诉你的?”他怒叫。
“是的,你梦里提到的名字。”她勇敢的直视着他。
“梦里?”他怔了怔,微侧着头,他不信任似的看着她,逐渐的,那股凶恶的神气从他面容上消失了,他显得无力而苍老了起来。“见鬼!”他诅咒。“连睡眠都会欺骗你!”
“睡梦中才见真情呢!”她冲口而出。
他迅速的抬起眼睛来,再度盯紧了她。
“你是个鲁莽的浑球!”他咒骂。“我不知道我怎幺会选择了你来当我的特别护士!”
“你随时可以辞退我。”
“哼!”他又重重的哼了一声,把头转向了窗口,他望着窗外的阳光,默默的沉思了片刻。然后,他回过头来,注视着她。带着一抹小心翼翼似的神情,他问:“我梦里还说过一些什幺吗?”
“骂人话。”她说。
“哈!”他笑了“很多人都该骂的。”
“还有──若成。”
他惊跳,紧盯着她的眼光迅速的变得凶恶而冷酷,他的脸色苍白了,一伸手,他竟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用惊人的大力气捏紧了她,捏得她整个手腕火烧似的痛楚了起来。同时,他的声音暴怒的在她耳边响起:“谁允许你提这个名字?谁允许你?如果你再敢在我面前提这两个字,我会把你整个人撕裂!你这个混蛋!你这个该死的鬼怪!浑球!笨瓜”
像潮水般,他从嘴里吐出一大堆骂人话,他的脸色那样狰狞,他的眼光那样可怕。江雨薇又惊又怒又恐怖,而更严重的,是她觉得受了侮辱,受了伤害。做了几年的护士,她从没有被人如此辱骂过。她努力的挣脱了他,远远的逃开到一边,她惊怒而颤抖。
“你你”她语不成声的说:“是个名副其实的老怪物!我我”
她正想说“我不干了!”门上却传来一阵叩门声。好,准是医生来巡视病房,她正好告诉医生,这个老怪物必定还有精神病,他根本是半个疯子!冲到门边,她打开房门,出乎她意料之外的,门外并非医生,却是两个西装笔挺的中年男人!
“哦,”她咽了一口口水,护士的本能却使她不经思考的说了句:“耿先生不能见客!”
“我们不是客,”个子略高的一个微笑的说:“我们是耿先生的儿子。”
“哦!”江雨薇狼狈的退后了一步,让他们二人走进来,她还没有能从自己的惊恐与尴尬中恢复过来,却又陡然听到耿克毅的一声怪叫:“哈!我的两个好儿子,你们来干什幺?”
“爸爸,”高个子走了过去,弯腰看他:“您还好吗?又在为什幺事情生气了?”
“不劳你们问候,”老人冷冷的说,车转身子,用背对着他们。“培中,培华,你们如果对我还有几分了解的话,最好离开我远远的,让我安安静静的过几天日子,我不想见到你们,也不想见到你们的太太。”
雹培中──那个高个子,年约四十岁,整齐、漂亮,而又很有气派的男人微笑了一下,掉转了头,他说:“好吧,培华,我们走吧!看样子我们是自讨没趣!爸,你自己保重吧!”
“放心,我死不了!”耿克毅阴沉沉的说。
“爸,”耿培华开口了,他比他的哥哥矮,他比他哥哥胖,但是,显然他没有他哥哥的好涵养。“你为什幺一定要跟我们过不去?”
“走!走!走!”老人头也不回的挥着手。“别来打搅我,我要睡觉了!”
“好!”培华站在床边,愤愤的说:“我们走!我们只会惹人讨厌,或者,若成会使你喜欢!”
比闪电还快,老人迅速的转回了身子,在江雨薇还没弄清楚是怎幺回事之前,她听到清脆的一声响声,然后,就那幺吃惊的看到那老人已给了耿培华一个耳光。耿培中迅速的拉着耿培华退向门口,嘴里喃喃的说:“培华,你怎幺还是这幺沉不住气!”
兄弟两个马上冲出了病房,门又合上了。江雨薇愣在那儿,好一会儿,她只能站着发呆,这兄弟二人,来去匆匆,在病房里停留不到五分钟!这是怎样的一个家庭!怎样的父子关系!足足过去了三分钟,她才回过神来,也才想起自己刚刚受的侮辱。回转头,她看着耿克毅,要辞职的话已经冲到了唇边,但她又被一个崭新的情况所震骇了!
那老人,那冷酷、倔强、不近人情的老人,这时正靠在枕头上,衰弱、苍老、颓丧、而悲哀!在那对锐利的眼睛里,竟闪耀着泪光!泪光!这比什幺都震骇江雨薇,这幺坚强的一个老人会流泪吗?她冲到床边,俯身看他,急急的说:“耿先生,你还好吗?”
老人震动了一下,抬起眼睛来看她,他的眼光是深沉的,严肃的,疲倦的,而又哀伤的。
“不要辞职,”他轻声的说:“留下来,我们会相处得很好。”
他竟看透了她的内心!她垂下头去,用手轻轻的抚平他的床单。
“谁谁说我要辞职的?”她嗫嚅的问。调过眼光来凝视他,她的声音坚定了。“你该起床练习走路了,如果你不想终身坐轮椅的话!”
他盯着她的眼睛,他眼里的泪光已没有了,他又是那个坚强而倔强的老人了。一个欣赏的微笑浮上了他的嘴角,他拍了拍她放在床沿的手,赞叹而惋惜似的说:“你应该姓耿!”
“怎幺?”她不解。
“你该是我的女儿。”他微嘻了一下。
“何必?”她扬扬眉毛:“好让你也有机会对我吹胡子,瞪眼睛吗?”
他瞪视她,她也瞪视他,接着,他们两人都不约而同的笑了起来。
“哈!我实在欣赏你!”老人说,把手交给了她:“扶我起来吧!”
于是,他们有相当融洽的一天,她不再对他提起他的家庭和儿子,也不谈他的“梦话”以及那个神秘的符号“若成。”当晚上来临的时候,夜班的特别护士来接了她的班。
(天知道!他每晚要换个不同的特别护士!)她终于走出了二一二号病房。
说不出的疲倦,说不出的感觉,她缓缓的穿过那长长的走廊,走向楼梯。在长廊的尽头,楼梯的旁边,有一张长沙发,一个坐在那长沙发上的年轻人忽然站了起来,拦在她的面前。
她吃了一惊,望着面前的陌生人﹔瘦高,修长,一对炯炯发光的眸子,满头乌黑的乱发,挺直的鼻子下是张薄而坚定的嘴,下巴上胡子未刮,衬衫的领子未扣,一件破旧的牛仔布夹克,下面是条已发白的牛仔裤。满身的吊儿郎当,满脸的桀骜不驯,却浑身带着股特殊的,男性的气息!
“你──你要什幺?”她疑惑的问。
“你是耿克毅的特别护士吗?”他问。
“是的。”
“我只是要知道,他的病情怎样?”那年轻人问,直率的、肆无忌惮的注视着她。
“你是谁?”
“我是谁没有什幺关系!告诉我,”他咬咬牙,眼底掠过一抹阴影。“他会死吗?”
“你”她犹疑的说:“你应当去问他的主治医生,他比我清楚得多。”
“你一定也知道一些的,是吗?”他粗鲁的说,有份咄咄逼人的力量:“到底他怎样?”
“目前还好,但是,据说,他活不过一年。”他有种控制人的力量,使她不由自主的说了出来。
他一震,迅速的转过了身子,用背对着她,她看到他把手背送到唇边,用牙齿紧啮着自己,他的身子僵直而颤抖,似乎受到一个突如其来的大打击。但是,仅仅几秒钟,他回过头来了,除了脸色苍白之外,他看不出有任何异样。
“谢谢你,小姐。”他说,声调喑哑而鲁莽。“请不要告诉他我问起他。他并不高兴听到我。”
“但是,你是谁?”她迷惑的问。
他凝视着她,那眼光深沉而怪异,充斥着某种寂寞,某种空虚,和某种凄凉。“我没有名字。”他轻声的说。
“什幺?没有名字?”她惊奇的张大了眼睛。
“如果你一定要称呼我什幺,我叫若尘,意思就是‘像尘土一般’,懂了吗?没有价值,没有份量,仅仅是尘土而已,风一吹就不见了。”他自嘲的笑了一声,再说了句:“好了!谢谢你告诉我!没想到,耿克毅也有倒下来的一天!”
转过身子,他奔下了楼梯,迅速的消失在楼下了。
她呆立着,若尘,若尘,这就是那个神秘的名字,她曾以为是“若成”的。像尘土一般,像尘土一般这是谁呢?
雹家!敝老人!自从她担任这特别护士以来,认识的是一些怎样“特别”的人物呢?
“昨晚那个特别护士要了我的命!”耿克毅坐在轮椅中咆哮着。“她是一块木头,一个标准的傻蛋,你跟她讲什幺她都不懂!我真不知道你们受了几年的护士训练,怎幺会训练出这样一批傻瓜蛋来的!前天夜里那个护士也是,我才对她吼了几声,她居然就哭起来了!”
江雨薇一面整理着病床,一面微笑的倾听着。站直身子,她回头看着他。
“护士训练只训练我们照顾一些正常人,不是专门训练我们来照顾你的,耿先生。”
“你的意思是说我不算个正常人了?”
“不算。你是个特殊的人。”
“如何特殊了?”
“你自己不知道吗?”她沉吟的注视着他。“你暴躁、易怒、敏锐、固执、跋扈、任性,甚至不近人情。像你这样的人,没有几个是能忍受你的,你无法去责备那些护士,她们的工作里是不包括受气的!”
“啊呀,”他翻了翻白眼:“你把我形容成了一个暴君!”
“可能你就是一个暴君,”她深思了一下。“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个小王国,在自己的小王国里,我们有权做暴君,但是,当你走出了自己的小王国,你就无权做暴君了。”
他紧紧的盯着她,眼光里带着一抹深深的困惑,他就这样盯了她好一会儿,沉默的,研究的。然后,他把轮椅推向窗边,面对着窗子,他低沉的说:“你是个奇怪的小女人,你有许多奇怪的思想。”
“我并不奇怪,”她轻轻一笑。“我只是比一般女孩坚强些,我不喜欢被打倒。”
“所以,你想打倒我!”
“怎幺会?”她挑挑眉。“你是永远不会被打倒的,我只是说,做你的护士是对我工作上的一种挑战”
“因为没有护士受得了我?”
“是的。”
他从窗前转回过来了,把轮椅推到床边,他看着她纯熟的铺床叠被,看着她那忙碌的手整理着室内的一切,然后,他看着那张脸──那张年轻的、坚定的、充满了灵秀之气的一张脸孔。那对灵活而善于说话的眼睛,那张小巧而善于诡辩的嘴,那修长的眉,那小小的鼻头,和那唇边的小涡儿,
他第一次发现,这机伶古怪的小护士竟有张相当动人的脸孔!
他不由自主的微笑了。
“告诉我,你在你自己的小王国里,是不是也是个暴君呢?”
“我的小王国?”她一愣,马上,她的眼睛暗淡了一下。
“我的王国太小了,我的领土太贫瘠,我没有时间来做一个暴君。”
“你的王国太小了?你的领土太贫瘠?”他盯住她。“别骗我,一个像你这样丰富的女孩子,必定有个大大的王国。”
她注视他,迅速的领会了他话里的意义,她觉得自己的脸孔在发烧了,她对他点了点头。
“是的,你指的王国在我的内心,是的,我承认我内心里有个大王国。只是,我还不脑葡定自己是不是这王国的君主。”
“放心,有一天,会有个年轻的人闯进来,占领你的王国。”
他笑了。“或者,已经有人了?”
江雨薇蓦然笑了起来。
“好了,耿先生,我们谈得太远了,我该推你到电疗室去了。”
“现在离电疗还有半小时,”他看了看表。“我们还有足够的时间谈谈天。告诉我,你的男朋友是怎样一个人?”
她停止了工作,面对着他,她在床沿上坐了下来。
“好吧,看样子,你对我相当好奇。”她把两手放在裙褶中,眼光一瞬也不瞬的看着他。“你是个商业巨子,耿先生,一个大富豪,但是,我也知道,你是赤手空拳创下的事业。”
“喂,别弄错了,我们要谈的是你而不是我。”他皱起了眉。
“是的,”她点点头,眼珠黝黑,而脸色苍白。“我的父亲和你一样,也是赤手空拳的创天下,他和你不同的,是你成功了,而他失败了。我的母亲在我幼年时已去世,我和我的两个弟弟,从不知世事的艰苦,以为父亲的事业很成功。当我初中毕业那年,父亲宣告破产,他的工厂被接收了,房子被拍卖了,他不是个能接受打击的人,竟遽而选择了自杀的途径。留下了十五岁的我,两个年幼的弟弟,和永远还不清的债务。”
她停了停,大眼睛依然一瞬也不瞬的望着面前的老人。耿克毅微蹙着眉,深思的注视着这张年轻的脸孔。
“我没有多少的时间可以哀伤,”她接着说下去:“我告诉弟弟们,我们要走得比任何人都稳。我进了护专,晚上帮人抄写,帮人写蜡纸,我的大弟弟每天清晨骑着脚踏车去送报,小弟弟还太小,却懂得给哥哥姐姐烧饭,做便当。我们没有停止念书,过得比谁都苦,却比任何兄弟姐妹更亲爱。这样挨到我毕业,做了护士,又转为特别护士,我应付各种不同的病人,已成了我的专业,我从不休假,经常加夜班,赚的钱比别的护士多。这样,我的弟弟不用再送报了。”她微笑的抬高了她那带点骄傲性的小下巴。“如今,我的两个弟弟,大的在师范大学念教育系三年级,小的今年暑假才刚刚考上台大,中国文学系。”她停止了,凝视他。“好了,你知道了我所有的事。”
他仔细的、深刻的审视着她。
“你仍然和弟弟们住在一起吗?”
“不,他们都住在学校宿舍里,我们没有多余的钱再来租房子住,我呢?我住在医院附近,一栋出租的公寓,我称它护士宿舍。”
他继续盯着她。
“你今年几岁?”
“二十二。”她坦白的说:“我的弟弟们和我成等差级数,二十岁和十八岁。好,”她的眼光神采奕奕的。“你还有什幺想知道的事吗?”
“你还没有告诉我关于你男朋友的事。”
“哈!”她轻笑了一声。微侧着头,她沉思了片刻。“奇怪,我竟没有一个特别知心的男朋友,我想我太忙了,忙得没有时间来恋爱了。”
“但是,总有人追求你吧?”
“哈!”她的笑容更深了。“起码有一打。”
“没有中意的?”
“或者,我会嫁给其中的一个。”她说:“我还不能确定是谁,百分之八十,是个医生。”
“为什幺?”
“护士嫁医生,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她从床沿上站了起来,忽然感到一阵迷惑,怎幺回事?自己竟和这老人说了许多自己从未告人的事情。她的笑容收敛了,眼睛变得深邃而朦胧。摇了摇头,她轻叹一声。“别说了,这些事与你一点关系也没有。现在,你该去电疗了吧?”
老人没有再抗议,他一任她推他去电疗,去打针,去物理治疗。这一天,他都显得顺从而忍耐,不发脾气,不咆哮。
只是,常常那样深思的望着江雨薇,使她终于按捺不住了,当黄昏来临的时候,她问他:“你今天相当安静呵?”
“我想,”他深沉的说:“我没有权利在你面前扮演一个暴君,尤其,你肩上还有那幺多的负荷。”
她微微一震,迅速的抬眼注视他,她在那老人眼中马上看出了她第一天想捕捉的那抹温柔与慈祥,这老人,他决不像他外表那样暴戾呵!她俯身向他,一些话不经思索的冲出了她的口:“耿先生,别在乎我身上的负荷,那是微不足道的。比起你的负荷来,我那些又算什幺?所以,假若你想发脾气的话,你就发作吧,我不会介意的!”
他的眼睛阴沉了下去。
“你怎幺知道我有负荷?”他喑哑的问,眉头开始虹结,似乎已经准备要“发作”了。
“我已经担任了你四天的特别护士,我能看,我能听,我能体会,我还能思想。”她把手温柔的盖在他那苍老而枯瘠的手背上,她的眼睛更温柔的注视着他的。“你很不快乐,耿先生。”
“见鬼,”他猝然的诅咒:“你什幺都不懂!”
“我是不懂,”她点点头,却固执的重复了一句。“可是我知道,你并不快乐,耿先生。虽然你富有,你成功,你有许多的事业,你有儿子,车子,房子一切别人所羡慕的东西。但是你不快乐。”
他的眼光变得严厉了起来。
“要不要我给你几句忠言?江小姐?”他冷冰冰而阴恻恻的说。
“好的。”
“永远别去探究别人的内心,那是件讨厌的事情,你等于在剥别人的外衣,逼得人和你裸体相对!这是极不礼貌而可恶的!”
“谢谢你告诉我,”她挺直了身子。“我以为我可以去探究,只因为别人先探究了我,我没料到,”她咬咬牙,向房门口走去。“你依然是个暴君!”
他愣住了,仓卒的说:“你要到那儿去?”
“已经到了我下班的时间了,耿先生。晚班的护士马上会来。”
“慢着!”他恼怒的说:“我们还没有谈完。”
“我是护士,只负责照顾你的病,不负责和你谈话。何况,和一个暴君是没有什幺话好谈的!因为,我们不在平等地位,我也没有发表任何意见的自由。”她的手按在门柄上,准备离去。
“喂喂,”他吼叫了起来:“你还不许走!”
“为什幺?”她回过头来:“我已经下班了!”
“给你加班费,怎样?”他大叫。
“对不起,”她笑容可掬:“我今天不想加班!”拉开门,她迅速的走了出去,把他的大吼大叫和怒骂声都关进了屋内,把他的骄傲与跋扈也都关进了屋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