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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呵呵笑着说:“不小了,也是要成家的人了,再这么睡懒觉可就不像话了。”接着,她就说起了老黄历,村子里的谁谁谁十三四岁就娶媳妇,怎么怎么着。我当然无言以对,只好充耳不闻。
倒是母亲搭腔说,这都是些老封建,十三四刚发育,正长身体,哪是结婚的时候,再说时代不同了,现在的人啊,三十之前都是小孩。“不过,就是小孩也不能天天赖床啊。”她瞥了我一眼。
我嗯了声,埋头喝了一大口粥,好半晌才抬起头来。我琢磨着应该说点什么。瞅瞅奶奶,瞧瞧母亲,我问咋现在蒸包子。
“还能咋,再放饺子馅就酸了呗。”母亲眼都不抬,很是冷淡。我只好笑笑,掇块莲菜,又咬了口包子。饭毕,我主动帮忙收拾碗筷,在厨房,母亲准备刷碗时,我凑上去说我来,她看看我,哼了声,说:“以后少喝酒。”
“尽量,尽量。”我赶忙点头,虽然有些言不由衷。“尽啥量,别整得跟你爸一样,”母亲闪身一旁,解下围裙,递过来“嗯。”她手腕白生生的,饱满的双唇总算扬起了一抹弧度,就是此时,客厅里响起一通京韵大鼓,母亲很快走了出去。
我却有点笨手笨脚,光系围裙都颇费了一番功夫。对方说普通话,起码母亲在说普通话,她说:“啊,咋现在有空打电话过来?”伴着一声轻笑。我关上水龙头,轻手轻脚地操起盘子。
“就那样呗。”奶奶应该在客厅。不过并没有开电视。母亲在客厅兜一圈儿,扭身推开了阳台玻璃门,最后又进了自己房间。熟悉的人声时有时无,忽近忽远,终于在模模糊糊中失去了踪影。
我打开水龙头,只希望呲呲的水声能吞没那猛然窜起的莫名烦躁。第三个文件夹里都是音频,撇去空空如也的“1”“2”和“3”加起来拢共有十来个文件。
小的几十m,大的三两g,命名什么都有,阿拉伯数字,汉字,拼音,各种符号,甚至标点,牛秀琴也是任性。
其实这些玩意儿之前试听过好几次,漫长枯燥,音质感人,除了揣测跟陈建军有关,其他的就一无所知了。我只是希望一切到陈建军为止,不管它们为何种目的以何种方式被录制下来。
然而,很不争气,当坐到电脑前,当白日里几不可辨的荧光闪烁着刺入眼帘,我的眼皮还是不由自主地跳了起来。
窗外的雪铺天盖地,毫无停止的迹象,就着热茶,百般犹豫后,我点开了一个,等几乎完完整整地听完,或许是不耐烦,或许是侥幸心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反而让我松弛下来。
马不停蹄,又陆续点开了两三个,有点开业促销砸金蛋的感觉,三倍速捱了一段时间,我终究又开始拖拖拽拽。很荣幸,在如同实验音乐拼贴般的大段噪音中,各路精华被我像抠西瓜子儿一样抠了出来。
当然,仅就能听清的部分而言。说到底,这些个音频无非是些私人谈话,有做生意,有聚会闲聊,除了陈建军和牛秀琴,好像也没什么老相识。
体育中心和篮球城占地几百亩,自然是桩大买卖,一个稍早的音频(看文件名可能是01年)则提到了大雁沟申遗和原始森林开发,其中的勾勾绕绕我也无心细听,总之,这些,连同文化宫、河神祭拜,可能还包括评剧复兴,从明面上来说都是陈建军野心勃勃大手笔的组成部分。
但一切和我无关。接下来,在一个近三百兆、命名为“hongda0514”的文件里,陈建业再次隆重登场,一如既往,嗓音酥脆得像块黄油饼干。这货口若悬河,东拉西扯,相形之下,印象中牙尖嘴利的陈建军反倒变成了一个娇羞少女。
但你能听到病猪的笑声,裹挟在一众洪流中依旧那么特征分明。狐臭味果然名不虚传。还有李俊奇他爹也就是陈建业口中的“大炮”、“李老哥”陈建军口中的“李局”、“红旗”操着口软绵绵的普通话,一个劲地嚷嚷着打牌。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打牌,更不知道陈建业为什么叫他大炮。
该称号甚至引起了某位女士的嗔怪。陈建业的回复是:王淑娴都不在乎,你倒打抱不平,要让她知道了,李老哥回去又得跪搓板了。
众人大笑,形态各异,牛秀琴像只打鸣的公鸡,一股嘹亮的气流在我耳朵里急促地痉挛。李红旗的反应如他软绵绵的嗓音,好半晌才羞答答地坦露出笑意,老实说,像个闭经老妪晾在院子里的棉布条。
他说:“扯jī巴蛋,打牌打牌!”诸位老爷的话题形形色色,从中央意识形态到地方政治生态,从经济形势到异闻怪谈,从明星八卦到黄色笑话,可谓千奇百怪、无所不包。如果这些口水能汇聚成一袭巨浪,陈建业便是浪头的浮标。
在推杯换盏和莺声燕语中勃起得硕大无朋。像之前说的,这货极具喜剧天赋,我无法想象说出某些话时那张黑熊脸会是一种什么表情。
比如他提到某薄姓部长前两年在辽宁时的荒淫往事,说两口子隔着墙各搞各的“你3p我也3p,墙都他妈震裂了”
比如他说起某个叫赵大松(音)的人,说前段时间上北京出差,赵大松做东如何如何抠门“花的又不是你的钱,抠屁眼吮指头”“姥姥!”他笑得几乎岔气。
有个女的说天子脚下可能气氛不同,陈董在牛秀琴大腿上来了一巴掌(我猜是的),说哪都jī巴一样,啥叫上梁不正下粱歪“咱们搞的都是人家玩剩下的”众人又是大笑。
有个男的问,赵大松跟他婆娘离婚没?陈建业表示不知情,说这个得问大炮。大炮说可能离了,又说他哪知道,赵大松分到平阳后才回过几次422,更别说人后来调到北京了。男的又问,赵大松老婆,不,前妻,还在大学里教书?陈建业说鬼知道,说九十年代他往平阳出差。
那会儿赵大松还在x县公安局,见过一次他老婆,之后再没见过。“这孙子是怕老婆再跟人跑吧,不敢带出来见人了都。”众人大笑,除了陈建军,他说:“别jī巴瞎扯,打牌吧打牌吧。”至于诸位女士的身份,我也说不好。
除了牛秀琴,都是些生人。我唯一在意并欣慰的是,其中没有母亲。几个音频听下来,已然十点过半。母亲来电话说昨天给奶奶拿药了,放在哪哪哪,让我嘱咐她老中午记着吃。
怕到时忘了,当下我就奔出去,把药拿了出来,奶奶在客厅看电视,问我老钻屋里干啥,别捂霉了。我说,学习,学习!“打电脑了吧,”她从老花镜里瞄我一眼“真当我老糊涂了!”
您老没糊涂,是我糊涂了,同到电脑前便被新续的热茶烫得一哆嗦。其时我刚戴上耳机,点开“3”里一个名叫“平阳1105m”的文件。夯实而慢条斯理的脚步声,女声哼着小调,有些耳熟,却说不准是什么歌。
脚步声消失,几秒种后再次响起,依旧慢条斯理,却变得轻微,女声深呼口气,说:“我可不是懒,啥运动也没落下啊,关键还是体质,啊,喝口水都长肉!”
“瞎扯吧就,你这身材要啥有啥,还不知足呢。”母亲的声音很清晰,几乎近在耳畔。我甚至能看到咖啡被双唇含住,送入喉咙,激起一声悠长的叹息。某种不祥的预感让我放下茶杯,凑近电脑。
一番拖拖拽拽,昨夜昏黄画面里的母亲重又历历在目。一百一十四分钟后这儿乎是一部电影的时长,陈建军起身接了个电话,操着普通话,嗯啊的,说些什么也听不太清。
我瞄了眼进度,离结束还有一个多小时,就病猪嗯啊的功夫,母亲长吐口气,清清嗓子,接连来了两个深呼吸。一阵窸窸窣窣后,她咂了下嘴。又是一阵窸窸窣窣,我觉得母亲是要起身下床,但陈建军回来了。
那迫不及待的脚步声像鼓机般擂着耳膜。“什么事儿啊都是,”他长叹口气,笑了笑“唉你是师大毕业的?”
“啊。”很轻。!“我在师大教过书。”吱咛声。“真的假的?”病猪笑了起来,憋得真辛苦啊。“哪年啊,我七九届。”母亲也笑。
“嘿,啥意思,有那么老么我!”这次是大笑,半晌才刹住闸“学潮后吧,九零年初,那会儿师大上北京来要人,我也不想在北京呆,索性就回去了。”
“真的啊。”“那可不,还能蒙你?”母亲轻声笑。“回去不,应该说回来,回来也好啊,小春湖和柳阳大堤不比未名湖差。”“我们上学那会儿小春湖还是条臭水沟,柳阳大堤也不叫柳阳大堤,叫”
“二柳岔子!”两人异口同声,紧跟着是大笑。说不好为什么,这舒缓澎湃的余弦波令我一阵失落。
“哎,”半晌,母亲止住笑,制造出一种咚咚的叩击声“那你哪儿毕业的,高材生。”“先是北大,后是人大,学经济,当年那个价格闯关”“然后又回了北大?”“嗯。”“看不出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