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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这才发现自己口渴难耐。母亲没音。“这事儿啊,早该有人做了,到头来还是你。”母亲又长出口气。
“有困难我想办法。”还是没音。陈建军叹口气,半晌“啊”了声,像是伸了个懒腰,紧跟着语调一转,压根就不带过度“哎圣诞在师大的演出咋样?”
“就那样。”“真想去看看。”病猪一声呻吟“还记得大前年冬天在前进街老剧场吗,那会儿我咋说的?”“我说离师大这么近,不如直接在师大演得了。”
“可惜真在师大演了,反倒没机会看了。”陈建军断断续续,口气却湿漉漉的,像窗户上流淌而下的水珠。“走吧,二十了。”一阵窸窸窣窣和滋滋啦啦后,母亲径直走向门口。陈建军哎了声,也跟了出去。
“砰”地一声响,水珠加速坠落。除此之外,画面一成不变,直至十来分钟后牛秀琴慌慌张张跑了进来。也谈不上慌张,只是她纷乱的脚步和粗重的喘息给人一种慌张的感觉,她伸手在镜头前晃了晃,边喘边骂了声骚货,之后,画面便陷入黑暗。
第七个视频应该也看过,还是工程竞标之类的,说的是篮球城跟什么中心,我也说不好。唯一有把握的是,三十来分钟的视频耗去了我两分多钟的生命,之后,我趴地上做了四十个俯卧撑。计划是八十个,当然,理想和现实难免有些差距。不等气喘匀,我就强忍着口渴点开了最后一个视频。五十七分钟。
“余老板啊,做玻璃起家,音响了,包括你们的都有涉及,打小听黄梅戏长大的。”洪亮的嗓音在刺耳的噪声中飘忽不定。黄白色的半透明窗帘,仿古式红窗棂,隐隐掠过一抹绿色。
“是的,是的。”南方口音。青砖墙,一幅巨大的草书,怕是得有上千字,仅这么一照,我都觉得晃眼。“余老板没事儿就爱唱两句。”牛秀琴未开口先笑。
藤椅,白衬衣,法令纹,紫砂茶壶,浅黄色风衣,齐肩短发,镜头在那熟悉的温润脸颊上停了两秒,很快贴到了桌面上。茶杯巨大,蓝色线条像人体脉络。“是不是?”母亲笑了笑。
“个人的一点小爱好啦。”“哎,张团长可别挑衅,啊,余老板今儿个可是有备而来!”我几乎能看到病猪的吐沫星子。“不敢不敢,就不献丑了!不献丑了!”
母亲笑笑,没说话。牛秀琴也笑。“别看余老板现在主业是房地产,也还是个票友啊,他对咱们的评剧,对评剧人才的培养都很感兴趣。”“是的,是的,听说张张团长要接手评剧学校,老余愿助一臂之力!”母亲叹了口气。
“凤兰。”“余老板好意心领了,陈书记也不要费心了。”“你急啥,听他慢慢”病猪话没说完就没了音,接着他咕咚饮了一口茶。牛秀琴也长叹口气,调子拖得老长。镜头一番摇晃后,画面中只剩几条腿,不远一柱文竹钻过缝隙,映入眼帘。
“余老板喜欢哪些剧目啊?”“花为媒啦,”老余停顿一两秒“女驸马,天仙配,都喜欢!还有反正吧,这些戏吧”
他兴高采烈的,似乎还想说点什么,却又戛然而止。因为手机响了,肛肛的老鼠爱大米。有个五六秒,铃声才消失。
与此同时,一双穿着西服裤的腿站了起来:“不巧啊,有急事儿得过去一趟,陈书记,张团长,牛主任,先走一步!”当然是可爱的老余。一阵吱咛声,大家似乎都站起身来。几句寒暄后,牛主任把余老板送了出去。
好一阵都没什么声音,除了一种模糊的隆隆声。毫无疑问,还是陈建军打破了沉默,他先质问母亲想干啥,接着开始扔炸弹,颠来倒去无非是说这老余是个好人。
而且资金充足。母亲始终不置一词,后来陈建军可能没词儿了,也可能是口渴了,他站起身来,倒茶,喝茶,一搞就是几分钟。画面里没有任何人类活动的迹象,但你能听到一种哩哩啦啦和咕咚咕咚声,两者交替进行,有条不紊。牛秀琴的电话便在这催人入眠的音效中响起。
犹豫一下,我还是接了,她问我睡没,我说没,她又问我忙啥呢,我撇了眼屏幕上难得的亮堂画面,没说话。我实在不知说点什么好,更不知该从何说起。牛秀琴切了一声,说:“想你了。”就是这样。
挂了电话后,我不得不跑厨房喝了杯水。父亲的呼噜声震屋宇。雪不见停,不远的松枝咔嚓作响。
“他这个报价虚高,我会想办法压一压,”大概喝饱了,陈建军坐下,再次开腔“可学校破破烂烂哪能行?教育局这关就过不了。”这么说着,他敲击着桌面,清脆而又急促。这是一种极赋韵律的声响,生动得像一株快速生长的植物。
它似乎暗示着,那些枯竭殆尽的词语在痛饮一罐茶水后重又焕发生机。“他这也是对文化事业的捐赠,本来这事儿基金会就能搞定,你偏不乐意。”
“不用你管。”母亲终于轻轻吐了一句。“怎么不用我管,”陈建军笑笑“培养人才是有意义的,我只是不方便出面,不然啊,真想自己接过来。”“那你接过去吧。”“你要实在不行,我就文化局入股了?”“你饶了我好不好?”
“饶了你饶了你!”陈建军突然用力捶了捶桌子咚咚作响中,我觉得茶壶都蹦了起来却又没了音。只剩他粗重的喘息。我没能捕捉到母亲的声音。
“你要有其他办法我不管你。”许久,陈建军轻声说。母亲长叹了口气。沉默。也许窗帘在动,有零星的阳光,花盆里的文竹却纹丝不动。“还好吗最近?”难说过了多久,陈建军问。
母亲给自己斟了杯茶。陈建军的呼吸时隐时现。我老担心他会扑将过去,或许真的是杞人忧天吧。牛秀琴迟迟没有进来,直至一切从眼前消失。
我起身,又坐回椅子上,再次起身。文件名是mini-dv-dcr-iplk-20040422016。早上是被父亲叫起的。
他把门捶得咚咚响,说起来了。于是我就起来了。当捂着一膀胱尿冲向卫生间的刹那,母亲正好打厨房出来,白毛衣,红围裙,操着箔子的右手腕白生生的。
真的很白,只一眼,我便迅速滑过了目光,她垂着眼,径直走向餐桌,没说话。我也没说确切说,我拖长调子嗯了一声,老鼠叫一般,什么意思自己也搞不懂。放水时,我侧耳倾听,却只有父母卧室传来的吱咛声,难说父亲在搞劳什子。
等挤下牙膏,厨房里细微的叮当响才顺着门缝溜了进来。我对着镜子搓了搓眼屎,又湿把手抹抹脸,呆立片刻后,总算随意地拉开了卫生间的门。
“咋还没上班呢?”我倚在门口,摆了一个休闲的姿势,与此同时牙刷迅速在嘴里捣了起来,母亲没说话,或许是没听到吧。
原本她还露着半个身子,一闪就没了影,厨房里隐隐蒸气升腾。我默默捣了一会儿牙。父亲露头看看我,嘿嘿一笑,又缩了回去。奶奶在房间听戏。
也不知道起来没。母亲又闪了出来,揭锅盖,盛粥,不用说,小米粥,她下身还是那条棕色羊绒长裙,其上墨绿色纹理被饱满地撑起。
“今儿个不去剧团?”我撇开目光,在吐出牙刷的同时,顺嘴吐了一句。我敢保证,十分随意。母亲还是没搭茬。围裙系带在臀后轻轻摆动。父亲又吱咛起来。
一种难言的愤懑如厨房的蒸气般突然打胸中升起,我返回卫生间,迅速捣完了牙,等洗完脸出来,却险些撞上母亲,她正端着两碗粥走向餐桌,脚步细碎轻快。
“啥饭?”我突兀地甩甩手,粗声粗气地问。母亲没回头,却总算回了一句,她说:“穿你衣裳!”我把自己上下打量一通,这才发现裤裆有些臃肿。
当然,问题不在我,在这条略显紧身的秋裤。家里除了母亲,都没有穿睡衣的习惯。我不由红了脸,在弓背蹿向卧室的同时,又甩了甩手还是有些突兀。
就我跟房间换衣服的当口,父亲出了门。母亲让他开车去,他说开车骑车不都一样,打我门口经过时,他敲敲门,吼了句:“难得!”我不明白这话什么意思。
直到几分钟后客厅的电子钟报时八点整,我才意识到自已是个多么勤快的人。早饭并非小米粥,而是玉米羹,拌了点莲菜,还蒸了两笼热包子。
就这两笼包子,母亲起码五点半就得起床,她一向如此,谁说什么都没用,用她的话说,是习惯了。还当老师那会儿。
除了节假日,无论包饺子还是蒸面点,母亲都会挑个没早读课的日子大半夜起来忙活。印象中最深的,就是早起撒尿时,厨房昏黄的灯光包裹在水汽朦胧的窗户里,像某种生化巨兽的眼睛。对我的早起,奶奶很惊讶,她一连“哟”了好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