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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个儿还上心,那会儿在这小礼庄芦苇坑,正念初中,往学校得步行十来里就这,也不忘练功,早上不行就晚上偷偷练,毯子功没条件就单吊嗓子。”
姥爷开始老生常谈,连嗓音都清亮了许多“那可是非常时期啊,团里演员都没几个坚持练的。你姥姥不让学,嘿,我就偷偷教。”说着他笑出声来,我也陪着咧了咧嘴。
搞不懂为什么,对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我怎么也厌烦不起来“结果呢,回了城,老二考上大学,一拍屁股,飞了。反倒老大”姥爷扭头瞥我一眼,嘴唇哆嗦着,却戛然而止。清了两嗓子,他才又叹口气:“你妈就是太聪明。”
“聪明不好啊。”我捡起一片梧桐叶子,笑得呵呵的。养猪场门洞大开,猛然传出一阵咚咚巨响,一时间,林子里鸟雀纷飞。父亲停了车就没进院子,直接奔这儿喂猪来了。我扫了两眼,终究是只闻其声。
“聪明当然好,可人这一聪明啊,选择机会就多,风险肯定也就高了。”姥爷沿着菜垄踱了几步,又转过身来“你说这生活生活,啥时候能活个明白呢?有句老话咋说的,女子无才便是德。太聪明,遭罪!”姥爷这话我自然不敢苟同,但也不至于跟他老展开唇枪舌战,所以我依旧点头如捣蒜。
“这几年也多亏了小郑,他这副团长可没白干,忙前跑后,顶了不少事儿嘞。昨个还打电话来,要我训训你妈,文化局给拉赞助,她倒好,还不要。唉凤兰啊,就是弯不下那腰,这点是遗传你姥爷,啊,打小就这样,改不掉喽。”
姥爷的笑声爽朗得如同万里晴空。这里离水电站更近,那青色山峦几乎触手可及,其实也不是青色,确切说更像踩扁一只幼蚕时挤出的那种灰不拉及的东西。
“下午这菜得再浇一茬。”好不容易,姥爷止了笑,他把凉帽递给我,弯下腰,刨了刨脚下的黄土:“瞅瞅,地太硬啊,这。以前肥,方圆几里都是芦苇丛,边上尽是些野林子,鱼啊,野鸡野兔啊,野猪啊,狼啊,啥都有。
姥爷在这儿种了几季玉米,棒子得长这么长。”他老人家太夸张,那哪是玉米棒,分明是棒球棍嘛。
“那会儿啥都得自己来,盖房、修渠、整地知青们到得早,大队部仓库的老瓦房让他们占了去,咱们得自己和泥巴建土坯房。劳动之余就是政治学习,排样板戏,有时候真是太累,连样板戏都时断时续。
啊,这上地里劳动吧,你还得瞅着点脚下知青们年轻啊,玩心重,老在林子里埋些土雷,整天砰砰响的,不过要是运气好,也真能炸点东西出来,哈哈。有次就扫了只狼,十来个人围着硬是用扁担给它戳死了。
可咱们不知道啊,咱们只听吆喝,只见大队部土操场上架了口锅,香喷喷的,啥玩意儿,咱们哪知道?”姥爷说着喜笑颜开,脸都红扑扑的“晚上小郑他们端来一碗肉,说是孝敬师傅,那还客气啥,吃啊。
小郑年方二十,团里也就他跟知青们走得近。实话说,也挺好吃,除了有点粗、有点腥。俩孩儿吃得那叫一个香。好啦,说说吧,啥肉啊这,打哪儿弄来的?狼肉!
嘿,这狼油治烧伤咱知道,狼肉能不能吃谁说的准?你姥姥当时就呕了起来,我肚子里也涨得慌,一时半会儿连话也说不利索了。你小舅啊,哇哇哭。还是你妈争气,说好吃。小郑逗她,问那还吃不。你妈抹抹嘴,吃啊,为啥不吃。
这小妮子,啊,直接跟着小郑他们跑知青院儿里去喽。”吃狼肉的故事母亲老早就讲过,彼时还住在二中老家属院我对那里的唯一印象便是楼下长得望不到头的晾衣绳。冬日里逮个大晴天,五颜六色的棉被此起彼伏、连绵不绝,老给人一种行军打仗的错觉,而一到夏夜,必然隔三岔五地停电(直到九五年水电站正式运行,用电紧张的状况才得到缓解)。
毫无办法,大伙只能操上凳子、凉席,把团团燥热和苦闷一股脑挂到晾衣绳上去。羞愧地说,打小我喜欢粘着母亲,只要玩累了,一身臭汗也要往她身上贴。于是在母亲臂弯里。
在把璀璨星空生生切开的晾衣绳下,我听了一个又一个故事。吃狼肉是最经典的一个。从母亲嘴里出来。
一切都绘声绘色,以至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我老把知青猎狼和武松打虎混为一谈。有些东西注定永生难忘吧,比如母亲颚下不断跳跃着的青色脉络,比如通过身体淌进我耳朵里的共振它使那个温婉的声音嗡嗡作响,使我不得不抬头死盯着那修长莹白的脖颈,俨然忘却周遭夜色中无孔不入的抱怨。
“喂完了?”姥爷猛然从我手里拽过凉帽,转身挥了挥手。我这才发现父亲打养猪场方向走了过来。阳光欢快地舞蹈,使这个身着白衬衫喂猪的人尽显一种中年人特有的疲态。
“唠啥呢?”父亲皱着眉,满脸堆笑。连咳两声后,他才把烟屁股弹到了身侧的麦田里。麦芒刚露个头,憋着一汪青涩的火花。风拂过时它们就摇头摆尾,让人看了尿急。
“走吧,还不回去?”“别给人点喽。”“哪能啊?”父亲挠挠大背头,长吁口气“老母猪还是站不起来,”“还那头?药都吃了?”
“哪顿也没落下啊。”父亲笑了笑,又拍拍我“啥时候走?”“看看呗,6号7号都行。”我是真拿不准。
“年限也够了。”姥爷叹口气,突然咦了一声,嘴角也跟着扬了扬“以前咱家和平最高,现在林林都超你小半头了。”
“那可不,”父亲看看我,又转向姥爷,两手摸着衬衣下奇迹般隆起的肚皮“俺俩都是飞窜,只是这小子竖着长,咱是横着长。”
父亲的笑白花花的,眼角的褶子也变得锃亮,像是用矬子打磨了一夜。太阳瞬间明亮了些许。我擦把汗,想说点什么,却怎么也张不开嘴。
好在这时手机响了,有一刹那我以为是陈瑶,结果是母亲,她说:“晃到啥时候呢,亲戚们都来了,让你姥爷快点回来。”于是我们就往回走。
大大小小的塘子金光闪闪,宛若盛着烈焰的玻璃器皿。这里本来有四个鱼塘,父亲又挖了仨,拢共六七亩。
五个垂钓塘,两个养殖塘,都是普通淡水鱼,外加些老鳖、黄鳝、泥鳅。前两年也放过湘云鲫、湘云鲤啥的,结果没几天就死光光。为此父亲专门找人算了一卦,说是“南鱼北犯”“不可硬来,否则会伤及家庭”半仙这类屁话我自然不信。
不过有一点他还真说对了高考前那段时间家里确实气氛怪异,很明显父母吵过几架,但我一出现,所有人都又神色如常。问奶奶,她说小孩管逑多,私下里又给我科普“打是亲骂是爱,哪有夫妻不吵架”奶奶这八卦得有点过分。
但我忙着冲刺,也无意深究。世界杯结束后的某个下午,我拎着一大书包的杂七杂八进了门,发现母亲独自坐在客厅里。记得那天她梳了个大麻花辫,老长,在木椅靠背上戳出一只尾巴。
夕阳红彤彤的,打窗户灌进来,像泼了一碗血。我大汗淋漓,叫了声妈,她没反应。我又叫了一声,她才侧过脸来,却很快俯到了桌面上。当时我尿急,也没多想。
打厕所出来,母亲还趴着。我顿时一个激灵,快步走过去,轻拍了下她的肩膀。母亲嗯了一声。我问咋了,她还是“嗯”
我只好在对面坐下,犹豫片刻后,攥住了她的一只手。指针滴滴答答,也不知过了多久,母亲抬起头来,冲我笑了笑,她两眼滴血般通红,我不由一凛。
母亲很快扶住额头,说别看,害红眼呢。我说咋了嘛,她说没事,就是太累。我有些急,吼着问到底咋了。母亲板起脸,拍了拍桌子,说真轴呢你,都说了没事,看你书去。我不依不饶。于是母亲说高考结束后告诉我。
很奇怪,当她以某种语气说话时,所有人只能服从,然而高考后的狂喜和焦灼把一切都冲到了脑后,直到成绩下来的那天晚上我才想起这茬。
当时一家人吃烧烤回来,父亲在前,我和母亲在后。天热得有点夸张,我目所能及的所有男性都光着脊梁,连母亲都把长裙裙摆挽到了一侧。满大街响彻着“生命之杯”尽管那年所有足球都叫飞火流星。
像天热就要流汗一样自然,我问母亲那天咋回事,她反问我哪天。我说那天,她笑笑:“就普通流感啊,早好了。”就是这样。夫妻关系这种事我大概永远搞不懂。
但说不好为什么,我时常会想起那个夏夜母亲轻盈的笑。它就如同平河大堤上悄然滑过的一缕风,若有若无,却又利刃剔骨般沁凉。
忘谁说的了,女人神秘,女人的笑更神秘。这多半是屁话任何试图总结人生哲理的行为必将沦为放屁,但用在其时的母亲身上多少还是适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