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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们在阿莲的面孔上找不出其它的特异的美丽来,那在她的腮庞上的两个圆滴滴的小笑窝,可是要令我们对她十分抚爱了。当阿莲说话的时候,那两个小笑窝总是要深深地显露出来,曼英也就因此时常对那两个小笑窝出神,她觉得那是非常地有趣而可爱。她有时竟觉得,如果那两个小笑窝时常在她的眼前显露着,那她便什么也不想起,便什么也不会引起她的愁苦来
昨夜在电灯光下,曼英那时并不觉得阿莲有如现在的可爱。今天在白日的明晰的光线下,曼英不时地向阿莲端详着,见着她虽然穿得不好,虽然在那小小的面孔上也呈现着劳苦的波纹来,但是她的那一种天真的美,那一种伶俐的神情,确显得她是一个很可爱很可爱的小姑娘。曼英现在虽然没有什么亲人,可是在得着了这末样一个可爱的小妹妹之后,她觉得她是不再需要别的什么人了。呵,只要阿莲永远地跟着她,只要她能永远地看着那两个圆滴滴的小笑窝!
从清早起,阿莲便劳作着不休:先整理房间,后扫地,接着便烧饭,洗衣服这证明她的年纪虽小,可是她已经劳作惯了。曼英见着她做着这些事情是很自然而不吃力,很心愿而不勉强。有时曼英止住她,说道:
“你不能够,那让我来呵。”
“姐姐,”阿莲笑吟吟地说道“这是很容易做的呵。妈妈活着的时候,把我这些事情教会了。我还会补衣服,缝衣服呢。姐姐,你有破了的衣服吗?在我的姑妈家里,烧饭洗衣服,缝衣服,补衣服,我是做得太多了的”阿莲说着说着,又继续做她的事情了。曼英见着她的背影,她的一根小小的辫子,不禁暗自想道:
“这末样一个可怜而又可爱的小姑娘”
一天容易过,转瞬间不觉得又是夜晚了。吃了晚饭之后,曼英还是要出门去。昨夜的思潮虽然涌得她发生了不安的感觉,但是今天她最后想道,她已经走上了这一条路了“这也许是死路,是不通的路,然而就这样走去罢,还问它干什么呢?就让它是死路,就让它是不通的路!”
昨晚她对钱培生失了约,今晚她要到天韵楼去,或者可以碰得见他。就是碰不见他,那也没有什么要紧,反正曼英不希罕一个小买办的儿子曼英是可以找得到第二个钱培生,第三个钱培生的。
“妹妹,你留在家里,我要出去,也许我今晚不回来睡了”
曼英在要预备走出的当儿,这样地向阿莲说。
“姐姐,你到什么地方去?”在阿莲的腮庞上又显露出来两个圆滴滴的小笑窝了。曼英向她出了一会神,很不自然地说道:
“我,我到一个夜学校去”
“到夜学校去?读书吗?”
“不,我是在那里教书。”
曼英捉住了自己是在扯谎,不禁在阿莲面前隐隐地生了羞愧的感觉。她生怕阿莲察觉出来她是在扯谎但是阿莲什么也没有察觉,只向她恳求着说道:
“把我也带去罢,我是很想读书的呢。妈妈说,一个人认不得字,简直是瞎子”
“妹妹,”曼英有点着急了。“那学校里你是不能去的。”
“姐姐,我明白了。”
这句话将曼英吓得变了色:她明白了,明白了什么呢?明白了曼英是在扯谎吗?明白了曼英是到一个什么不好的地方去,而不是到夜学校去吗?
“你明白了什么呢?”曼英心跳着这样匆促地问。
“那学校里不准穷人的孩子读书,是不是?”阿莲没察觉到曼英的神色,依旧很平静地这样问她。
“是的,是的,”曼英如卸了一副重担子也似的,即时地把心安下来了。“无论什么学校,都是不准穷人的孩子读书的。”
阿莲望着曼英,慢慢地,慢慢地,将头低下来了。曼英感觉得她的一颗小心灵是为失望所包围着了。她意识到她是一个穷女儿,她永远地不能读书,也就永远地不会认得字了一种悲哀的同情心几乎要使得曼英为阿莲流起泪来。
“妹妹,”曼英摸着阿莲的头说道“你别要伤心呵!我是会教你认字的呵从明天起,我在家里就教你认字,好吗?”
“真的吗?”阿莲抬起头来,又高兴得喜笑颜开了。她拉住了曼英的手,很亲昵地说道:“好姐姐,你真是我的好姐姐呵!如果你把我教会了,认得字,那我将该多末地快活,真是要开心死了!”
这样,曼英将阿莲说得安了心,阿莲用着很信任的眼光将曼英送出房来但是曼英走到街上时,无论如何不能摈去羞愧的感觉,因为她骗了阿莲,因为她现在不是走向什么夜学校,而是走向天韵楼,走向那人肉市场的天韵楼如果阿莲晓得了她是走向这种不光明的场所去!曼英想到此地,不禁一颗心有点惊颤起来了。
在天韵楼里曼英真个碰见了钱培生。钱培生见着了曼英,又是惊喜,又是怨望。没有说什么话,两人便走进那天韵楼上的大东旅馆了。两人坐下来了之后,钱培生带着一种责问的口气说道:
“我等了你一夜,你为什么不来呢?你不怕等坏了人吗?”
“谁教你等来?”曼英很不在意地说道“那只是你自己要做傻瓜。”
“哼,你大概又姘上了什么人,和着别人去开旅馆去了罢”
“笑话!”曼英立起身来,现着满脸怒容,拍着桌子说道“你把我买了吗?我是你的私有财产吗?你父亲可以占有你的妈妈,可是你却不能占有我。我高兴和谁个姘,就和谁个姘,你管得我来!你应当知道,今天我可以同你睡觉,明天我便可以把你抛到九霄云外去。不错,你有的是几个臭钱,可是,呸,别要说出来污坏了我的舌头!”
曼英越说越生气,好象她适才对于阿莲的羞愧,现在都变成对于钱培生的愤怒了。照着她现在的心情,真要把钱培生打死,骂死,侮辱死,才能如意。忽然,曼英出乎钱培生意料之外地倒在床上,哈哈地大笑起来了。这弄得钱培生莫明其妙:曼英是在真正地向他发火,还是向他开玩笑呢?
“你是怎么着了?”停了一会,钱培生带着怯地问道“你发了神经病吗?”
曼英停住了笑,从床上立起身来,走向钱培生跟前,将他的头抱起来,轻轻地说道:
“我并不怎么着,也没发什么神经病,不过我以为你太傻瓜了,我的小买办的儿子!从今后你不可以在我的面前说闲话,你知道了吗?”
钱培生一点儿也不响。驯服得就同小哈叭狗一样。
“上床睡觉吧,我的小乖乖!”曼英将他的头拍了一下,说道:“可是今夜你不准挨动我,我太疲倦了”
在睡梦中,恍惚间,她又走到那荒凉的山坡了,她又见着了密斯w的坟墓密斯w又向她说了同样的话
第二天早晨醒来,曼英将昨夜的梦又重新温述一番,觉得甚是奇怪:为什么昨夜的梦与前夜的梦相同呢?难道说密斯w的魂灵缠住了她吗?曼英笑着想道,这是不会的,密斯w的魂灵绝对地不会来扰乱她这不过是因为她的心神的不安之所致罢了。“管它呢!”曼英终于是这样地决定了。
曼英本来不愿意醒了之后就起身的,可是她想起来了留在家中的孤单的阿莲,觉着有点不安起来:阿莲昨夜也不知睡着了没有?她一个人睡觉怕不怕?也许曼英走出之后,阿莲随着也就跑了,也未可知曼英本来很知道这事情是不会发生的,然而她本能地为着不安,急于要回到家中看一看。
在刚要走近宁波会馆的当儿,曼英看见迎面来了两个男人:一个穿着蓝布衣服的工人,那别一个虽然也穿着黑色的短褂裤,形似工人模样,但他的步调总还显得有点知识阶级的气味。他戴着鸭嘴帽子,曼英始而没看清楚他的面孔,后来逼近一些,曼英便在那鸭嘴帽子的下面看出一个很熟的面孔来:一个狮子鼻子,两只黑滴滴的眼睛这是曾做过曼英的友人,曾要爱过曼英而曼英不爱他的李尚志。虽然衣服穿得不同了,但他的眼睛还是依旧地射着果毅而英勇的光,他的神情还是依旧地那样诚朴而有自信。他还是曼英从前所见着的李尚志,他还是被h镇的热烈的氛围所陶醉了的时候的李尚志。曼英觉得他一点儿都没有变。政局变动了,有许多人事也变迁了,甚至于那汉江的水浪也较低落了三尺,然而曼英觉得李尚志依旧是李尚志,李尚志的一颗心依旧地热烈,坚忍而忠勇曼英有点茫然了:招呼他还是不招呼他呢?曼英现在已经走上了别一条路,曼英已经不是从前的曼英了,既然如此,那曼英有没有再招呼李尚志的必要呢?
曼英立着不动,如木偶一样李尚志走到她的跟前,向她楞了一眼,略停一停,便又和着自己的同伴向前走去了。他似乎认出来了曼英,又似乎没将她认出来。曼英在原地方呆立了十几分钟之后,忽然间觉得自己的一颗心有点悲痛起来。她以为李尚志是认出来了她,而不知因为什么原故,只愣了她一眼,便毫无情面地离开她而走去也许他觉察出来了曼英已经不是先前的曼英了,曼英成为了一个最下贱的人,最不足道的女子不错,他曾是过曼英的好友,曾爱过曼英,然而他爱的是先前的曼英,而不是现在的,这个刚从旅馆出来的娼妓(!)
曼英越想越加悲痛起来了。为什么李尚志不理她呢?为什么李尚志是那样地鄙弃她?难道说她真已成了一个最下贱的女子了吗?曾几何时?!友人变成了路人,爱她的现在鄙弃她!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如果是别人,是什么买办的儿子,什么委员,这样地对待曼英,曼英只报之以唾沫而已,管他妈的!但是李尚志,这个曾经爱过曼英的人这未免太使曼英难堪了!
然而曼英是一个傲性的人,她转而一想,便也就将这件事情丢开了。理也好,不理也好,鄙弃也好,不鄙弃也好,让他去!难道说曼英一定需要李尚志的友谊不成吗?笑话!于是曼英想企图着将李尚志忘却,就算作没有过他这个人一样。但是,奇怪得很!李尚志的面孔老是在曼英的脑海里旋转着,那一眼,那李尚志愣她的一眼,曼英觉得,老是在向她逼射着曼英不禁有点苦恼起来了。
走到家里之后,阿莲向她欢迎着的两个小笑窝,顿时把曼英的不愉快的感觉压抑下来了。曼英抱着阿莲的头,很温存地吻了几下。她问她昨夜有没有睡着觉,害不害怕阿莲摇着头,笑着说道:
“怕什么呢?我从小就把胆子养大了。你昨夜在夜学校里睡得好吗?你一个人睡吗?”
这一问又将曼英的心境问得不安起来了。她含糊地说了几句,便将话头移到别的事情上去,可是她很羞愧地暗自想道:
“我骗她说,我是睡在夜学校里,其实我是睡在旅馆里我说我是一个人睡,其实和着我睡的还有一个小买办的儿子这是怎样地可耻呵!”
曼英照常地过着生活虽然对于阿莲抱愧的感觉不能消除,梦中的密斯w的话语不能忘却,李尚民的面目犹不时地出现在她的脑海里,然而曼英是很能自加抑制的人,并不因此而就改变了那为她所已经确定了的思想。不错,李尚志所加于她的鄙弃,使着她的心灵很痛苦,一方面对于李尚志发生仇恨,一方面又隐隐地感觉得李尚志有一种什么伟大的力将她的全身心紧紧地压迫着但是曼英总以为自己的思想是对的,所以也就把这一层硬罢之不问了。
光阴如箭也似地飞着
又是一个礼拜。
又是在宁波会馆的前面。
这一次,曼英见着李尚志依旧穿着黑色的短褂裤,依旧头上戴着鸭嘴帽子,在他的身上一切都仍旧不过他的同伴现在是一个二十左右女学生模样的女子了。两人低着头,并排地走着,谈得很亲密。他们俩好象是夫妻,然而又好象是别的这一次,李尚志走至曼英面前,停也没有停,看也没有看,仿佛他完全为那个女子,或者为和那个女子的谈话所吞食了,一点儿也顾及不到别的。世界上没有别的什么人了,曼英也没有了,有的只是他,李尚志,和那个同他谈话的女子
李尚志和自己的女同伴慢慢地,慢慢地走远了,而曼英还是在原处呆立着。她自己也几乎要怀疑起来了:在这世界上大概是没有曼英这样一个人的存在罢?不然的话,为什么李尚志一点儿都没感觉到她?
“这是他的爱人罢,”曼英最后如梦醒了也似地想道“是的,这一定是他的爱人!当然罗,他现在已经有了爱人,还理我干什么呢?从前他曾经爱过我,曾经待我好,但是现在他已经有了爱人了他可以不再要我了。他可以把我当成死人了。”
一种又酸又苦的味忽然涌上心来,曼英于是哭起来了。刚一走进房中,便向床上倒下,并没问阿莲,如往日一样,稍微温存一下。阿莲的两个圆滴滴的小笑窝也不能再消除她的苦闷了。
“姐姐,你为什么今天这样苦恼起来?”阿莲伏在曼英的身上,轻轻地这样问着说。曼英没做声,只将阿莲的手握着不动。
曼英一方面似乎恨李尚志,嫉妒那和李尚志并排走着的女子,但一方面她想起了柳遇秋来曼英本来是有过爱人的,曼英本来很幸福地尝受过爱情的滋味,曼英本来沉醉过于那柳遇秋的拥抱但是这些都是往事,都是已经消逝了的美梦,再也挽转不回来了。现在柳遇秋在什么地方呢?是死还是活?是照旧地和李尚志一样前进着,还是如曼英一样走上了别一条路?曼英的身子已经是被污秽了,不必再想起那纯洁的,高尚的爱,更不必嫉妒那个和李尚志并排走着的女子,也不必恨李尚志忘却了自己但是李尚志是曾爱过曼英的人呵而他现在有着别一个女子!不再需要曼英对于他的爱了!
曼英越想越悲伤起来。
“姐姐,请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这样伤心呢?”
唉,如果曼英能将自己的伤心事向阿莲全盘地倾吐出来!阿莲年纪还小,阿莲是不懂得姐姐为什么要伤心的。
“但是柳遇秋现在到底在什么地方呢?”曼英最后停住了哭泣,想道:“李尚志一定知道他的消息无论如何,我应当和李尚志谈一谈话!就让他鄙弃我”
第二天曼英立在宁波会馆前面等候了半天,然而没有等到。
第三天结果又是失望。然而曼英知道李尚志是一定要经过这条路的,她终久是可以等得到他的。
第四天,曼英的目的达到了。李尚志依旧穿着黑色的短褂裤,依旧头上戴着鸭嘴帽子,在他的身上一切都仍旧不过他现在没有同伴了,只是一个人独自地走着。这一次,他可是没有随便地在曼英面前经过了。他认出来了曼英他停住了脚步。两眼向曼英直瞪着,仿佛他发了痴一般,一句话也不说。曼英见着他这种神情,不禁有点犹豫起来。如果她走向前去和李尚志打招呼,那李尚志会将怎样的态度对她呢?
“你不是李尚志吗?”最后曼英冒着险去向李尚志打招呼。李尚志点一点头。
“你不认得我了吗?”曼英又追问着这末一句。
李尚志慢慢地低下头来,轻轻地说道:
“我认得,我为什么不认得你呢?”
曼英也将头低下来了,不知再说什么话为好。两人大有相对着黯然神伤的模样。
“你现在好吗?”停了一会,曼英听着李尚志开始说道:“我们已经快要有一年没见面了你和柳遇秋现在怎样了?他现在做起官来了呢。”
“尚志,你说什么?”曼英听了李尚志的话,即刻很惊讶地,急促地问道:“他,他已经做了官吗?啊?”
“难道说你不知道吗?”李尚志抬起头来,轻轻地,带着一点惊诧的口气问。曼英没有做声,只逼视着李尚志,似乎不明白李尚志的问话也似的。后来她慢慢地又将头低下来了。
“尚志,”两人沉默了一会,曼英开始惊颤地说道“人事是这般地难料!他已经做了官,可是我还在做梦,我不知道他是这样的一个人尚志,你还是照旧吗?你还是先前的思想吗?”
李尚志向曼英审视了一下,似乎要在曼英的面孔上找出一个证明来,他可否向她说实在话。他看见曼英依旧是曼英,不过在她的眼底处闪动着忧郁的光芒。他告诉了她实在话:
“曼英,你以为我会走上别的路吗?我还是从前的李尚志,你所知道的李尚志,一点也没有变,而且我,永远是不会变的”
“尚志,你不说出来,我已经感觉得到了。你是不会变的。不过我”
“不过你怎样?”
“此地不是说话的地方呵,到我住的地方去好吗?”
“你一个人住吗?”李尚志有点不放心的神情。曼英觉察出来了这个,便微微地笑着说道:
“虽然不是一个人住,可是同我住着的是一个不十分知事的小姑娘,不要紧”
于是两人默默地走到曼英的家里。
曼英自己也有点奇怪了。虽然过了几个月的放荡生活,虽然也遇着了不少的男人,但曼英总没曾将一个人带到过家里来;在她的一间小亭子间里,从没曾闻着过男人的气息。如果不是在最后的期间,曼英得着了一个小伴侣,阿莲,那恐怕到现在她还是一个人住着。她是决意不将任何人引到自己的小窝巢来的。虽然钱培生,虽然其余的客人,也曾多番地请求过,但是曼英总是拒绝着说道:
“我的家里是不可以去的呵!”
但是,现在李尚志并没请求她,连一点儿意思都没有表示,为什么曼英要自动地向他提议到自己的住处去呢?李尚志不是一个男人吗?曼英自己实在有点觉得奇怪了。但这种奇怪的感觉不久便消逝了,后来她只想道“他到我的家里去是不要紧的呵!而且近来我感觉得这样寂寞,让他时常来和我谈谈话罢”曼英想到此地,不禁觉得自己如失去了一件什么宝贵的物品,现在又重新为她所找到了也似的。
李尚志不敢遽行进入曼英的房里,他向内先望了一望。他见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伏在桌子上写字此外没有别的,有的只是那在床头上悬着的曼英的像片,桌子上的一堆书籍
阿莲见他们二人走进房里,便很恭敬地立起身来,一声也不响。李尚志走近桌子跟前,看见那上面一张纸上写着许多笔画歪斜的字:“父亲母亲打死病死阿莲不要忘记”
“阿莲,”曼英没有看见那字,摩着阿莲的头,向她温存地问道:“你今天又写了一些什么字呀?我昨天教给你的几个字,你忘记了没有?”
“没有忘记,姐姐。”阿莲低着头说道“我念给你听听,好吗‘父母惨死,女儿复仇’对吗?”
“呵,好妹妹!让我看看你今天写了些什么,”曼英离开阿莲,转向李尚志说道“你为什么看得这样出神呀?”
李尚志向椅子上坐下了。他的面容很严肃,手中仍持着阿莲的字,一声不响地凝视着。他如没听见曼英的话也似的。曼英不禁觉得有点奇怪,便从李尚志手中将那纸拿开,预备看一看那上面到底写了些什么,就在这个当儿,李尚志开始向曼英问道:
“这个小姑娘姓什么?她怎么会和你住在一块呢?很久了吗?”
曼英不即回答他,走向自己的一张小铁床上坐下了。她向低着头立着不动的小阿莲望着,不忍遽将阿莲的伤心史告诉给李尚志听,但是在别一方面,她又觉得非将这一段伤心史告诉他不可,似乎地,李尚志有为阿莲复仇的力量也似的,而她,王曼英,却没有这种力量
于是李尚志便从曼英的口中,听见了阿莲的父母的惨死那一段悲痛的伤心史李尚志静听着,而阿莲听到中间却掩面嘤嘤地哭起来了。她的两个小肩头不断地抽动着,这表示她哭得那般伤心,那般地沉痛。
曼英不忍再诉说下去了,她觉得自己的鼻孔也有点酸起来。她忘却了自己,忘却了还有许多话要向李尚志说,一心只为着小阿莲难过。后来她将阿莲拉到自己的怀里,先劝阿莲不要哭,不料阿莲还没有将哭停住,她却抱着阿莲的头哭起来了。这时曼英似乎想起来了自己的身世,好生悲哀起来,这悲哀和着阿莲的悲哀相混合了,为着阿莲哭就是为着自己哭
李尚志看一看自己的手表,忽然立起身来,很惊慌地说道:
“我还有一个紧要的地方要去一去,非去不可。我不能在此久坐了,曼英,我下次再来罢。”
李尚志说着便走出房门去,曼英连忙撇开阿莲,在楼梯上将他赶上,拉住说道:
“尚志,你一定要来呵!我请求你!我们今天并没有谈什么话呢!”
“是是是,我一定来!”
于是曼英将他送出后门,又呆呆地目送了他一程。回到房中之后,阿莲牵着她的手,问道:
“姐姐,他是一个什么人呵?”
“妹妹,他是”曼英半晌说不出一个确当的名词来。“他是他是一个很好很好的好人呵!他想将世界造成那末样一个世界,也没有穷人,也没有富人,你懂得了吗?”
“我有点懂得,”阿莲点一点头,如有所思也似的,停了一会,说道“他是卫护我们穷人的吗?”
“呵,对啦,对啦,不错!他就是这末样的一个人呢!不过,你知道他很危险吗?这卫护穷人是犯法的事情呢,你明白吗?捉到是要枪毙的”
“姐姐,我明白了。我的爸爸就是为着这个被打死的,可不是吗?”曼英没有再听见阿莲的话,她的思想集中到李尚志的身上了。他还是那般地匆忙,那般地热心,那般地忠诚,一点儿也没改变“一个伟大的战士应当是这样的罢?”她是这样地想着。李尚志的伟大渐渐地在她的眼中扩大起来,而她,曼英,曾自命过为战士的曼英,不知为什么,在她的眼中反渐渐地渺小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