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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赛的事情公布后,森森一直在自己的作品中徘徊。他对自己最近追求的和声效果不太满意,但又没想出更好的。他甚至难以容忍自己的音响。
他除了音乐对什么都漠不关心。包括自己的饮食起居。如果说他留长发,那是他忘记了剃头。常常忘记吃饭,又使他两腮消瘦。他衣冠不整,但举止洒脱。苍白的脸上有一双聪明的黑眼睛,明朗开阔的额头与他整个五官构成一副很自信的面孔。他唯一遗憾自己的就是手指短了点儿。
这是个遗传学上的错误。他是个天才的大音乐家。却长着十根短手指。他知道这无法补救,因此常常看着“猫”的修长而秀丽的手指在钢琴上流动出神。但更多的出神是因为钢琴上滚动出来那些谐和美妙的音响使他越来越纯粹地感到他自身需要的不是这种音响。他需要的是比这更遥远更神秘,更超越世俗但更粗野更自然的音响。他在探索这种音响。他挖掘了所有现代流派现代作品,但写出来的只是那些流派的翻版。
这种探索不断折磨他。有没有一种真正属于他自己的音响?他自己的追求在哪儿?他自己的力度在哪儿?从协和到不协和,从不协和又返回协和,几百年来,音乐家们都在忙什么?音乐的上帝在哪儿?巴托克找到了匈牙利人的灵魂,但在贾教授的课上巴托克永远超不过贝多芬。匈牙利人的灵魂是巴托克找到的,但也许匈牙利人更懂得贝多芬。这是最让森森悲哀的事。森森要找自己民族的灵魂,但自己民族的人也会说森森不如贝多芬。贝多芬,贝多芬,他的力度征服了世界,在地球上竖起了一座可怕的大峰,靠着顽固与年岁,罩住了所有后来者的光彩。
那天,孟野在森森的琴房,悠长地哼着一首古老简单的调子。森森问孟野:“你感到没感到这里面的力度?”孟野把大提琴拿过来,深深地拉动琴弓,这首古老简单的曲调骤然变得无比哀伤。森森觉得呼吸都急促了,他拿起小提琴用双弦拉出几个刺耳的和弦,又拉出一连串民间打击乐的节奏。他想和孟野合力去体验那种原始的生存与神秘。他明显地感到他与孟野有一种共同但又不同的追求。他比孟野更重视力度,而孟野比他更深陷于一种原始的悲哀中。孟野就象一个魔影一样老是和大地纠缠不清。尽管他让心灵高高地趴在天上,可还是老和大地无限悲哀地纠缠不清。而森森想表现的是人。是人的什么?他其实说不清,也许是哪块肌肉的抽动?
他喜欢“猫”“猫”能把他从那种浑浊的探索中拉出来,使他得到片刻的休息。“猫”手底下能生出各种动听简单的音乐,听到这种音乐他甚至想放弃任何探索。世界上有那么简单动人的声音,要那些艰涩难懂的音响干什么用?就象这个不爱动脑子的女孩子一本正经地弹着小品,单纯、年轻,修长的手指使他相形见绌。他坐在这儿彻头彻尾是个动荡不安混沌不堪的怪物。所以他不能爱她。可是他又真想爱。
就在森森为自己的种种追求苦恼时,小个子有一天突然对他说:“我求你别摘那个功能圈。”
“为什么?”森森觉得离奇古怪。
“因为我要走了。”
“我并没有要摘它的意思。”
“那我就放心了。”
“你上哪儿?”
“出国。”
“干什么去?”
“去找找看。我在这儿什么也找不到。”
“怎么可能呢?”
小个子低下头,由于老用水擦功能圈把手指都泡白了,象干了好多家务的主妇一样粗糙。森森突然感到这种举动有种神圣的所在。他开始尊重小个子了。
“你一个人走吗?”
“嗯。”“谁照顾你?”
“走到哪儿都会有女人。”
森森苦笑了一下:“如果你什么也找不到呢?”
“我就不找了。”小个子坦白地说。
小个子对他说的这些使他又感到一种震动。他更觉得有许多事情得做,尽管贝多芬矗立在这儿。也许贝多芬压根没见过用方块表达文字的人。音乐的上帝在哪儿?他自己的力度在哪儿?真正属于他的音响在哪儿?也许他一辈子也不会忘记小个子抠着泡白了的手指对他说的话:“去找找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