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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鹿的犄角已经长成,剥落着柔软的表皮变得坚韧了。它们有一种预感:冥冥中有种神秘的东西将要降临;搅扰得它们又焦躁又兴奋。这东西是什么,还不知道。它们一有工夫就在带刺的矮树丛上磨砺自己的双角,也是听凭了冥冥中神秘的指使。母鹿们悄悄观察着公鹿的举动,安详地等待着某一天的到来。
半山腰上,懒洋洋的狼群在晒太阳,或卧或躺眯缝着绿幽幽的眼睛傲视一切,除了太阳的移动,其他都不放在心上。幼狼不见了,有的已半途夭折,活下来的都长大了,长得无比健壮,混同于它们的父母。唯皮毛的色泽显示着年轻的欲望,没有老狼身上的累累疤痕,偶尔爆发出来的低嗥也缺乏老狼眼睛里的沉稳。老狼转动着耳朵养精蓄锐,对周围发生的事了如指掌。
男人说,我并不是要占有一个人。
女人说,你要只是想得到一个人那倒好办了,可能有那样的人,一辈子都是你的。可你做梦也想要的是一块自由之地,这样你一旦害怕失去,她就已经失去了。
中午的太阳“轰炸”着城市。最热的时候,到处都是太阳的声音。人差不多都躲起来了。洒水车无精打采地开过去,敷衍着响几下铃铛。水就象是洒在烧热的炉壁上那样,变薄、缩小,说不定还有几个水珠咝咝地滚动几下然后消失。水泥路面上浮着一层抖动的蒸气,使一只过街的野猫变得弯弯曲曲。
野猫仓皇奔逃,蹿进一幢大楼的阴影里卧下来喘息,回过头去望,不明白那些闪光的地方是不是一条路。
路边,树荫遮不到的地方有一条石凳。
“站会儿吧。”
“就站会儿吧。”
两个人站在梧桐树的影子里。
“如果稍微解释一下呢?”男人说。
“稍微?”女人看着他的影子。“怎么稍微?”
“主要是表明愿意解释,是否解释得清楚倒不重要,倒在其次。”
男人的影子象一个日晷。女人说:“那不知又会引出多少需要解释的东西来。”
“会吗?”
“解释不清的解释就又是一个新问题,新问题又需要解释,又解释不清,这就没完了。”
“我们干吗一上来就不相信,是可以解释得清的呢?”
“太阳解释得清吗?太阳?”
太阳自古以来就呆在那儿,象现在一样坦坦然然不隐瞒什么。
万物都与它有关。关于它,一定有一个清楚的解释默默地存在着——不妨这么相信。可是,自古以来,关于它,有多少回解释就有多少回尚待解释。
“那回,晓堃只是对天奇说她想一个人呆一会儿。她说‘你该干什么干什么去,我想一个人呆一会儿’,她就说了这么一句。她确实只是想一个人呆一会儿。”
“天奇说什么了吗?他不是什么也没说就立刻到过厅里写他的东西去了吗?还要他怎么样呢?”
“关键就是这句‘还要他怎么样’。晓堃要他怎么样了吗?她完完全全就是想一个人呆一会儿,没有其他意思。”
“可天奇什么也没说就出去了呀?”
“是什么也没说,可你看他那脸色吧!他把门使劲一关,嘭!使劲那么一关,心里就是说的那句话——‘看你还要怎么样’。”
“不不不,这是晓堃的误会,天奇绝不会说看你晓堃还要怎么样,绝不是这个意思。”“那是什么意思?”“他是说,意思是说晓堃你还要我天奇怎么样呢?”“这不一样吗?”“这不一样。”“我看不出有什么不一样。好吧。关于这件事他怎么跟你说的?”
“天奇说,他知道是因为什么。”
“什么因为什么?”
“他知道晓堃为什么说想一个人呆一会儿。就因为上午天奇要写东西,那天是礼拜日,第二天他必须把那篇东西写完,交稿,他就对晓堃说,你带着女儿出去玩玩吧,或者上谁家去串个门吧。就因为这个,下午晓堃回来就不搭理天奇,就说她也想一个人呆一会儿,让天奇该干什么干什么去。是不是这样?”
“根本不是。她就是随便那么一说,她那会儿心烦想一个人呆一会儿。”“说露了,心烦?心烦什么?”“咳哟——!请问人可不可以有心烦的时候?”“当然可以,天奇也没说不可以。可天奇不知道她为什么心烦,问她她也不说,就让天奇出去。”“心烦什么?”
“天奇一写东西其实就烦晓堃,不想让晓堃在他身边。这样的事好几次了,好几十次了,好几百次了!”
“写东西的时候怕人打扰,这我懂。”
“你是这样,可天奇不是。”
“是怕人打扰,对这点晓堃应该能理解。”
“对这点,开始晓堃非常能理解,可后来发现不是这么回事。
实际上天奇认为他干的事晓堃一点儿都不懂,其实他根本就看不起晓堃。“”这不对。天奇总是跟我说,他心里要是没有爱情,他简直就不知道为什么还要写诗写小说。“”心里的爱情!可这不一定是指晓堃。“”这你可错了。他总是说真正的爱情只有一次。“
“也许是下一次,为什么不可能是下一次呢?也许他已经感到这一次不是真正的了。”
“那是晓堃要那么想。”
“晓堃不会无缘无故那么想的。譬如说,那心里的爱情要是指晓堃,天奇为什么还担心没有爱情?”
“他担心了吗?真是怪事,他什么时候担心了?”
“他说心里要是没有了爱情,干吗还要写诗写小说。这话他说了吧?这不是担心是什么?”“他说的是‘要是’,是说如果是说假设。”“假设!他根据什么作这样的假设?一切都是平平安安的,会想到要假设人类毁灭吗?”“他随便——说罢了。”“爱情可不是随便一说的,你这么随便一说,她心里会怎么想?”“那怎么说?一说爱情就得象写一本书那样字斟句酌再加上一二三四一大堆注释吗?”
“我没说要那样。可随便一说跟随便一说可以完全不一样。天奇要不是感到他心里的爱情已经不那么来劲儿了,他不会这么随便一说的。任何看来偶然的东西部有必然的原因。”
“你只听了晓堃一面之词。”
“对不起,你也是,你也只听了天奇一面之词。”
“天奇不是担心自己不爱晓堃了,而是担心晓堃不象过去那么爱他了。”
“这种担心完全没必要。这担心一点儿根据也没有。事实是只可能天奇腻了晓堃,不可能晓堃不爱天奇。”
“晓堃担心会这样?”
“当然:哦,你别钻空子,她这担心是有根据的,你别笑。天奇既然总是担心,晓堃当然就会担心。”
“天哪天哪”
“这—点儿都不可笑!天奇既然总是担心晓堃不象过去那么爱他了,你让晓堃怎么办?晓堃不知道怎么办才能让他感到还是象过去那样,事实上还是跟过去一样。晓堃就会担心,怕哪句话说得不合适又加重他的担心。晓堃是担心这样时间长了,天奇就不会再象过去那样爱她了。”
“好了,咱们都别把自己的感情加进去,你就客观地说说晓堃的那一面之词吧。”
一座座高楼在烈日下昏睡。有家阳台上挂了一串小尿布,低垂着一动不动。有人在屋子里伸懒腰,书掉在地上,没有声音。
“有些话,只是我们女人之间才能说的。”
“我懂你的意思。”
“是只有我们女人才能感觉到的。”
“那不见得。譬如说那天晚上,天奇希望他们能好好地亲热亲热。可晓堃—晚上都不理他。”
“那是因为天奇一下午都不理晓堃。”
“天奇正是想这样来打消白天的误会。”
“希望,打消。出于这样的考虑那简直象—个谈判会了。一个交易会。”“好家伙,没想到晓堃会这么想。天奇可是真心的。”
“每次都是吵了嘴,天奇就变得更亲热。”“这不对吗?”“你一想到对不对就已经不自然了,已经不敢为所欲为想说什么说什么了,生怕这个谈判会失收。小心翼翼小心翼翼,所有的动作都不对劲儿,都象隔着一层什么,都是技术性的没热情,每时每刻都有一种作戏感。”
男人不说话。
女人希望他能反驳她。
“天奇是在应付她,”女人说,仍然希望男人能反驳她。
男人看着楼顶上落着的一只鸽子。
“至少晓堃是这样,”女人说“生怕哪儿做错了,总以为已经做错了,生伯他已经看出来她是在应付他。”她仍然给男人留着反驳的机会。
“天奇不知道他还能怎么办。”男人说。
“晓堃现在还盼着天奇回来呢,可是不知道他在哪儿。”
“他就象在梦游,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哪儿。”
“他回来又能怎么样呢?晓堃又怕他回来。”
“天奇要是知道这一切都错在了哪儿,他就会回来。”
“他要是能找到最初的那个梦就好了。”
“那就好了,就可以慢慢全都回忆起来了。”
荒原变成黄色,变黄的速度非常之快。公鹿猝不及想,一夜之间领悟了真其中神秘的安排。它们赞叹并且感恩于那神秘的旨意,在秋天的太阳里引吭高歌。公鹿的嗅觉忽地百倍敏锐,母鹿身上浓烈的气味赋予它们灵感,启发它们的想象力,弄得它们激情满怀。公鹿一遍又一遍地唱着情歌,意欲拜倒在母鹿脚下,抛弃以往的威严。纤巧的母鹿狡黠地躲避着公鹿的祈求,但只要发现公鹿稍有怠顿,母鹿们又及时地展示自己的魅力,引诱得公鹿欲罢不能。她们要把他们的欲火烧得更旺更猛些,上帝要求她们造就出坚忍不拔的英雄,造就真诚的情人,造就热情不衰的丈夫和强悍而智慧的父亲。鹿族的未来要求公鹿具备这些气概,要求母鹿在这黄金的季节里卖弄风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