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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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感谢上帝,我说到这里就打住了。我的心脏正怦怦地跳得挺厉害,正像大多数疑心病患者那样,我头脑倏的闪过一个叫人丧胆的念头:这一套议论正是引起心脏病发作的原材料啊。迟至今日,我根本不记得我这些客人对我这—番发作,对我向他们发泄的这—连串肮脏的痛骂如何反应。我听到从外界发出的第一个具体的声响是—阵家喻户晓的抽水马桶声。它是从这公寓的另—部分传来的。我陡的朝室内四下扫了—眼,目光穿过近在眼前那些客人的脸之间,并且穿过它们,直望到后面。“那老头到哪儿去了?”我问。“那个小老头儿?”口气冷得放块黄油在嘴里也不会融化。

    说也奇怪。等到有人回答我时,竟然是来自中尉,而不是那伴娘。“我看他在浴室里,”他说。这句话来得特别直截了当,公开表明发言者是一个对日常的卫生问题直言不讳的人。

    “喔,”我说。我若无其事地对四下再扫了一眼。我不记得,换句话说,也不想去回忆,究竟当时我有没有有意回避接触伴娘的可怖的目光。我发现新娘父亲的大伯的大礼帽在室内另一端一张直背椅子的坐垫上。我产生一股冲动,直想出声地对它说声“您好!”“我去弄点冷饮来,”我说。“一会儿就来。”

    “用用你的电话好吗?”我走过卧榻时,伴娘陡的对我说。她一骨碌翻身起来,双脚踏在地上。

    “好——好,那还用说,”我说。我看着西尔斯本太太和中尉。“如果有柠檬或者酸橙的话,我打算调几杯汤姆•柯林斯酒。1。这样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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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译注1这是用金酒加细砂糖、柠檬汁及冰块调成的饮料,饮用时加苏打水搅和。据说是首先调制该酒的纽约调酒师而得名。

    中尉的答话带着一股突如其来的欢乐劲儿,使我吃了一惊。“端上来啊,”他说,一面搓搓双手,活像个贪杯的酒客。

    西尔斯本太太不再仔细研究写作台上方墙上的照片。对我说道“如果你要调汤姆•柯林斯酒——请你在我的酒杯里只消加极少极少的一点儿金酒。如果不太麻烦的话。就一点不要搁吧。”她看来开始恢复了一点儿元气,即使我们离开街头还只有短短一会儿。没准儿这无非是因为她正站在离我刚开动的空调机几英尺的地方,有点儿冷风正朝她吹的关系。我说我会把她要的酒调妥的,说完就撇下了她,让她跟三十年代初期和二十年代后期那些广播界的未成年的“著名人士”在—起,看西摩和我孩提时期的一张张旧照片上的小脸蛋儿。中尉看来等我走开时也挺会自己打发时间;他已经背着双手,像个独行其事的鉴赏家似的朝书架走去了。伴娘跟随我走出房来,一面打呵欠——打得声音清晰可闻,嘴张得像个大洞。她既不忍住,也没掩住了嘴不让人看见。

    伴娘随我一路朝电话所在的寝室走去,新娘父亲的大伯从过道另—端朝我们走来了。他脸上的表情一向极度恬静,在刚才路上汽车里大部分时间内使我产生了错觉,这时在过道里越走离我们越近的当儿,他却把脸上的表情翻了个儿;他像演哑剧似的,对我们用手势和表情招呼、致意,地道非凡,我呢,不禁咧嘴大笑,大点其头,作为回礼。他稀疏的白发看来刚梳过——简直看上去还刚洗过,似乎他在这公寓的另—端发现了窝藏着一家小理发店。等他走过我们的身边,我感到非回头去望望不可,等我真回头去望时,他对我使劲地挥挥手——打了个幅度很大的、表示“一路顺风、快快回来”的手势。这使我大大地振作起来。“他是怎么回事?疯了不成?”伴娘说。我说但愿如此,说着把寝室的门打开。

    室内摆着—对一样大小的床,她在其中的一张上沉重地坐下来。那正是西摩的那一张。电话就在床头柜上,近在咫尺。我说马上给她送杯酒来。“别费心了——我就要出来的,”她说。“你不见怪的话,请把门儿带上。我可不是怕人听,不过我打电话总得把门关上的,”我跟她说我恰恰也是这样的,说罢拔脚就走。但是我正要转身走出两张床之间的地方,留意到靠窗的长椅上有一只可折叠的小帆布旅行包。乍看之下,我当它是自己的那只,从宾夕法尼亚车站一路上靠自身的动力奇迹般地来到了这公寓套间。再一想,这准是布布的。我走过去。旅行包没拉上拉链,只消一望里面放的东西最上面的一层,我就知道到底是谁的了。再一望,望得更清楚了,我看清在两件洗干净的陆军发的防晒衬衫顶上搁着—样东西,这东西我想是不该撇在室内让伴娘看到的。我把它从旅行包里拿出来,塞在一边胳肢窝里,对伴娘友好地挥挥手,她那时已经把—个指头塞在拨号盘上她打算拔的电话号码的第一个圆孔里,正在等我离开房间,于是我随手带上了房门。

    我在寝室外令人惬意地安静的过道上站了一会儿,纳闷着该如何处理西摩的日记本;我该赶紧找补一句,这正是我从那帆布包里头的东西顶上拿来的。我第一个建设性的主意是把它藏起来,等客人们走了再放回去。我觉得这倒是个好办法:把它拿进浴室,撂在放脏衣服的有盖大篮里。然而,再想想,经过了—连串复杂得多的思考后,我决定把它带进浴室,阅读其中的一部分,然后撂进放脏衣服的篮子。

    这一天啊,确确实实不但多的是情不自禁的手势和暗示,而且也广泛地出现通过书写文字来传达的信息。如果你跳进坐满了人的汽车,命运之神却转弯抹角地苦心经营,使你在起跳之前,身上带着拍纸簿和铅笔,以备万一有个同车的是个聋哑人。如果你悄悄走进浴室,你最好还是抬眼看看看,有没有什么简短的留言,不管是否稍微带点启示性,高高地写在脸盆的上方。

    多少年来,在我们这个只有一间浴室、却有七个孩子的家庭里,有个也许已经用得发腻然而行之有效的习惯:用一薄片沾湿的肥皂在药品柜的镜子上给彼此写上留言。我们这种留言,总的说来,内容通常是分外强硬的责备和(这也并不少见)不加掩饰的威胁。“布布,用好了浴巾就拣起来。別让它留在地板上。你亲爱的,西摩。”“沃尔特,轮到你带佐和弗上公园去了。昨天是我带的。你猜是谁写的。“星期三是爹妈的结婚周年纪念日。广播后别去看电影,别在电台逗留,否则要罚你款。这对你也适用,巴迪。”“妈妈说佐伊差一点把洗涤剂给吃了。别在洗涤槽边放有点儿毒性的东两,免得他拿了吃下去。”这些当然都是我们童年时期所写的留言,但是好多年以后,当西摩和我以独立生活等等为名义,从家中分出,自己搞了一套公寓时,他和我也只在名义上抛弃了这个家中的老习惯。这就是说,我们没有干脆把过去的肥皂片儿丢掉。

    我胳肢窝里夹着西摩的日记本躲进浴室,小心地随手把门关紧差不多马上就瞥见一条留言。然而这不是西摩的手迹,而明白无误地正是我妹妹布布留下的。不管用不用肥皂,她的字迹几乎总是小得难以辨认,所以她挺容易地把下面这条留言全部写在镜子上:“木匠们,把房梁抬高些。新郎像阿瑞斯1那样来了,个儿比高个儿高得多。你亲爱的,欧文•萨福,乐园制片公司过去的特约作家。请你务必跟你那美丽的穆莉尔生活得幸福幸福幸福。这是道命令。我在这一带衔头比任何人都高。”上文引用的那位特约作家,我不妨提一下,一向是我家所有的孩子特別宠爱的人物”——各人爱好的时期是适当地交错的——这主要是由于西摩对诗歌的鉴赏力给了我们大家莫大的影响。我把这几句引文念了一遍又一遍,然后在浴缸边上坐下来,打开西摩的日记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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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译注1希腊神话中的战神,相当于古罗马神话中的玛尔斯。

    我把我坐在浴缸边上所读的那几页西摩日记精确无误地照抄在下面。我删掉了每一段的具体日期,这在我看来似乎是完全顺理成章的。我看这样说就够了:这些日记片断全是一九四一年末到一九四二年初,在确定婚期前几个月,他驻在蒙默思堡时所写的。

    “今天傍晚降旗式检阅吋天气冷得刺骨,但光是我排就有约六名士兵在无休无歇地演奏星条旗1时昏过去。我看即使你血液循环正常,你也受下了长期保持军队的立正姿势。尤其是还要手握沉重的来复枪举枪致敬。我血液循环不快,脉搏不快。伫立不动,正中下怀。星条旗的速度和我彼此融洽无间。我觉得,它的节奏像支浪漫的华尔兹。

    “检阅过后,我们获准外出直至午夜。我七点钟在比尔的摩旅馆2跟穆莉尔会面。喝了两杯,吃了两客小吃店的金枪鱼三明治,下来是一场电影,是她要看的,由格丽尔•嘉逊演的什么片子3,演到格丽尔•嘉逊的儿子的飞机在战斗中失踪了,我在黑暗中对穆莉尔望了几回。她嘴都张开了。全神贯注,担心死了。和米高梅公司摄制的悲剧片完全打成一片了。我感到又惊又喜。我多热爱、多需要她这颗对什么都一视同仁的心啊。当影片中的孩子们把小猫带进来给他们的母亲看时,她扭头朝我看看。穆4喜爱这小猫,要我也喜爱它。即使在黑暗中,找也能觉察到她和往常一样,当我并不自动地爱上她所喜爱的事物时,就感到跟我有了隔阂。后来,我们在车站喝酒时,她问我是否认为那只小猫‘怪可爱的’。她不再说‘逗人爱’了。我什么时候把她吓得不敢用她平时爱用的词汇来着?我真是个讨厌鬼,我竟当场引用r.h.布莱斯5关于感情用事的定义:当我们赋予某—事物的感情超过了上帝赋予它的程度,我们就是感情用事了。我说(说得像格言警句?),上帝无疑爱小猫,但十之八九不要它们的爪子上穿上特艺彩色6的小毛线鞋。他让电影编剧去想出这个创造性的主意。穆把这一点好好思索了一番,看样子似乎同意我所说的,但这种‘看法’不大受她欢迎。她坐着搅自己的饮料,感到跟我疏远了。她担心她对我的爱忽来忽去、时现时隐。她怀疑这分爱是否真实,只因为它不像只小描那样始终令人愉快。天啊,这确实令人悲哀。人的语言齐心协力把世上一切事物都亵渎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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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译注

    1即美国国歌。

    2在纽约市中心麦迪逊大街和四十三号街交叉处。

    3该片名米尼佛太太(旧译忠勇之家,写英国一家庭主妇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丈夫及儿子参军后的遭遇。嘉逊因演片中米尼佛太太一角而获得金像奖。

    4西摩在日记中对穆莉尔的简称。

    5布莱斯为诗人,曾翻译日本古短诗(俳句及川柳),西摩对他很推崇。

    6这是三四十年代美国彩色影片主要采用的胶片的商标名。这里指米尼佛太太中的那只小猫。

    “今夜在费德尔家吃晚饭,非常出色。小牛肉、土豆泥、白扁豆,还有—道美味的用油和醋凉拌的生菜。饭后点心是穆莉尔亲手做的:一种奶油干酪冻子,上面放着覆盆子。这使我不禁眼睛里噙着眼泪。(西行1写道,‘我不知所以但心怀感激之情我为之落汨。’)桌上我手边搁着瓶番茄沙司。明摆着穆莉尔跟费德尔太太说过,我吃什么东西都要加番茄沙司。我真愿付任何代价,让我亲眼看见穆无可奈何地告诉她母亲,我连吃菜豆也要加番茄沙司。我这不可多得的好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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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译注1西行(1118~1190)为日本平安后期诗人,原名佐藤义清,二十三岁时出家为僧,法名圆位。著作有山家集、新古今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