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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尔芒?德?夏多布里昂
你们曾看见,阿尔芒?德?夏多布里昂是我童年的伙伴,也曾在亲王的军队里见过他和聋哑女人libba在一起。现在他留在英格兰。他在泽西岛办完终身大事,就担任了亲王们的通信员。一八八年九月二十五日动身,当天晚上十一时,他被扔到布列塔尼圣卡斯特附近的海滩上。船员有十一个,只有两个是法国人:卢瑟尔和甘塔尔。
阿尔芒去住在圣卡斯特村的老德洛纳—布瓦泽—吕卡先生家投宿。当年英国人就是被迫从那个村登船撤退的。房主劝阿尔芒赶快离开。可是那条船已经启航回泽西岛了。阿尔芒和布瓦泽—吕卡先生的儿子接好头,把亲王们的代理人亨利?德?拉里维埃尔托带的包裹交给他。
我于九月二十九日回到海边,他在一次受审时说,守了两夜,却不见有船来接我。月光很亮,我便又退了回来。十月十四或者十五日再去海边,一直等到二十四日。每夜潜伏在岩礁间守候,却始终不见船来。白天,我回到布瓦泽一吕卡家。送我来的那条船,包括卢瑟尔和甘塔尔在内的那班船员应该把我接走。至于我和老布瓦泽—吕卡先生一起采取的安全措施,我都跟你们详细说了,再也没有别的可说。
勇敢的阿尔芒在离父亲农庄不远的地方上了岸,却像来到无法停船的托里德海岸,借着月光,望眼欲穿地在海浪上搜寻着本可以救他的船只,结果却是枉然。从前,我已经离开贡堡,准备飘洋过海去大印度的时候,也曾伤心地在茫茫波涛上扫视。阿尔芒潜藏的圣卡斯特岩礁,和我坐过的瓦尔德海岬,相距不过几海涅,其间的波浪,都被我们从两个相反的方向观望过。这两处地方,都是我们两个同姓同宗的兄弟焦虑烦恼的见证。也是我们两人不同命运的分水岭。我最后一次见到热斯里尔,也是在这一片海浪之中。我在梦中,常常看见热斯里尔和阿尔芒在深渊洗濯额上的伤口;而我们童年时习惯在其中嬉戏的海浪则被染得血红,漫到我脚边。
阿尔芒终于上了一条在圣马洛买来的船,可是被西北风顶着,他只好退回来。最后,到了一月六日,在一位名叫让?布里昂的水手帮助下,他把一条小船推到海里,后来小船搁浅了,又上了海里漂浮的另一条小船。在三月十八日的审讯中,他是这样叙述他的海上经历的。其实这是我的经历和遭遇:
“从晚上九点起,我们就动身了。直到凌晨二时,都是一帆风顺。我们判断离曼吉埃岩礁不远了,就下了锚,打算等天亮以后再走。可是寒风凛冽,我们又怕风力加大,就收了锚继续航行。不久,就到了深海。我们的罗经被一根横桁打坏了,因此我们始终不知路线对不对。一月七日(当时应该是中午),我们碰到的第一块陆地是诺曼底海岸。这就使我们不得不上了另一条船,并且在诺曼底海岸和泽西岛之间的埃克莱奥岩礁附近下了锚。强烈的顶头风迫使我们当日及八日停在那里。九日早上,天一亮,我就对德帕涅说,风势看来小一些了,因为我们的船晃得不太厉害了。我让他看看风向。他告诉我,我们抛锚处附近那片岩礁不见了。我由此判断我们漂离了航道,锚也丢了。猛烈的风暴只留给我的一条生路,就是回到岸边。可是我们看不到陆地,不知距海岸有多远。我就是在这时候把证件文件扔到海里的。我还出于谨慎,在证件上绑了一块石头。然后,我们顺风朝大陆驶来,于上午九点到达诺曼底的布莱特维尔—絮尔—埃海岸。
“在岸边我们被海关人员拦获。我的手脚都冻僵了,他们把奄奄一息的我从船舱里拖出来。我们被送到布莱特维尔武装警察队长那里关押起来。过了两天,德帕涅被押送到库唐斯监狱。从此我就再没有见到他。又过了几天,我自己也被转送到该城的拘留所。进去第二天,即被警察中士带到圣洛,在他那儿关了八天。一月二十六日,该省警察局长先生提审了我一次,然后我就被武装警察队长和中士带往巴黎。一月二十八日到达,旋被带到警察总署德马雷先生办公室,然后押往军事监狱。”
风、波涛和帝国警察都与阿尔芒作对。而波拿巴却同风暴串通一气。神祗发泄盛怒,惩罚一个虚弱的生命。
扔进海里的小包,又被海浪推回瓦洛涅附近阿卢埃圣母院的海滩。小包里有三十二份文件,成了确认阿尔芒身份的铁证。甘塔尔曾驾着小船,去布列塔尼海岸接阿尔芒。出于不幸的命运,他在我堂弟之前几天,也在诺曼底遇上了海难。甘塔尔船上的水手招了供。圣洛的警察局长便得悉德?夏多布里昂先生是亲王的谍报小组的头头。当他听到报告,说一艘载着两人的小船靠了岸,便判定阿尔芒必在其中。因为那些水手说起阿尔芒,都说在海上从未见过那么勇敢的人。
一八九年一月二十日,芒什的警察局长向警察总署报告,已将阿尔芒逮捕。报告是这样写的:
我的推测完全得到了验证:夏多布里昂已被抓获。他在布莱特维尔海岸登陆,化名约翰?法尔。
尽管我下了十分明确的命令,但还是担心约翰?法尔到不了圣洛。便委派莫杜伊警察中士去执行任务,不管该犯在何处,处于何种状况,都要提来见我。莫杜伊是个靠得住的人,办事十分积极。他在库唐斯找到了约翰?法尔。当时人们正准备把犯人送往医院治腿。因为那两条腿都冻坏了。
今天我把法尔提来面审。我命人把勒利埃维尔带到一套隔开的房间。在那里他可以看见约翰?法尔到来,却又不会被约翰?法尔发现。当勒利埃维尔看见他迈步登上屋旁一座台阶的时候,忍不住拍手叫了起来,脸色也变了。“这是夏多布里昂!是怎样把他抓到的?”
勒利埃维尔事先一无所知。他是由于吃惊才说出这番话的。接着他求我不要说出是他指认出了夏多布里昂,否则他会没命的。
我没有让约翰?法尔知道我清楚他是谁。
阿尔芒被押解到巴黎,关在军事监狱,经受了修道院军事法院的秘密审判。老战士第一团的上尉贝尔特朗被此时当上巴黎驻军司令的于兰将军任命为阿尔芒专案军事调查委员会的独任推事。这个委员会是根据二月二十五日的命令成立的。
此案牵连的人有:被阿尔芒派到布雷斯特的德?古阿庸先生,和小德?布瓦泽—吕卡先生。阿尔芒托他把亨利?德?拉里维埃尔的书信交给巴黎的莱亚和西卡尔女士。
阿尔芒于三月十三日给富歇写了一封信。他在信中说:“有一些人,只因对我表示了过多的友情,就被关在监牢里吃苦。恳请皇帝宽大为怀,将他们开释。不论是什么情况,都请恢复他们的自由。我亦恳求皇帝的宽宏大量能惠及我不幸的家庭。”
一个心肠慈柔的人,给一个阴险狠毒的家伙写这些文字,真是打错了主意。再说波拿巴也不是佛罗伦萨的狮子;并不因为母亲流泪,就放了孩子。我曾写信向富歇求见。他同意了,并以革命者的轻率口气,大胆向我保证:“他见过阿尔芒了,我可以放心;阿尔芒跟他说会慷慨就刑的,他也确实是一副宁死不屈的神气。”要是我提出让富歇去死,他能保持这种大义凛然、视死如归的语气吗?
我转而求助德?莱米扎夫人,请她转呈一封信给皇后,要求皇帝公正审判,或者宽赦阿尔芒。在阿莱能堡,德?圣勒公爵夫人告诉我这封信的命运:约瑟芬将它交给了皇帝。皇帝读它的时候,似乎有些犹豫。但是信中有些话伤了他的自尊心,他一气之下,就把信扔进火里烧了。我忘了一条,人只顾自己的面子。
德?戈荣先生和阿尔芒一起被判处死刑。不过他的案子惊动了德?蒙莫朗西男爵—公爵夫人,引得她来说情。她是德?马蒂格尼翁夫人的女儿,德?戈荣家与她们是姻亲。倘若只要侮辱一个姓氏,便可把一个古老的君主国交给新政权,那么蒙莫朗西家族的一个成员是可以为他求到赦免的。可惜事情并非如此容易。德?戈荣夫人没有救出丈夫,却救了年轻的布瓦泽—吕卡。这个惨案牵扯到方方面面,打击的只是一些名不见经传的人物,似乎世界都要崩溃了:波涛上的风暴,陆地上的埋伏,波拿巴,大海,杀死路易十六的凶手,也许还有某种狂热的情绪,那是世上种种灾难神秘的起因。这一切大家甚至都没有想到,只有我一人注意到了。只有我一人把它铭记在心里。对拿破仑来说,皇冠上有几只小虫,哪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伸手把它们捏死不就行了吗?
行刑那天,我想把儿时的伙伴送到他最后的战场。可是我找不到车,只好徒步跑到格勒纳勒原野。我汗流浃背赶到时,已经晚了一秒钟:阿尔芒冲着巴黎城墙已被枪决了。他的头颅被打碎了。肉铺养的一条狗正在舔他的血和脑髓。我跟随拉着阿尔芒及其两位难友——甘塔尔和戈荣,一个是平民,一个是贵族——遗体的大车来到沃吉拉尔公墓。就是在那里,我安葬了德?拉阿尔普先生。我最后一次见了堂弟,却认不出来了:铅弹把他的面目全毁坏了,整张脸都被打掉了。我在上面看不出岁月的摧残,亦无法通过扭曲的带血的弹道看到死亡的踪迹。在我的记忆中,他始终还是围攻蒂永维尔时那副年轻的模样。他是在耶稣受难日被处决的:在我所有苦难的尽头,耶稣基督出现了。每当我在格勒纳勒原野的大路上散步的时候,都要驻足观看城墙上仍然残留的弹痕。如果波拿巴的枪弹没有留下其他痕迹,大家就不会再议论他了。
命运的链环真是怪异!巴黎驻军司令于兰将军任命的委员会,打得阿尔芒脑浆进飞。而从前,他也曾被任命为打破当甘公爵头颅的审判委员会主席。他在第一次不幸摊上那种事之后,难道不应该避免和一个军事法庭发生任何联系吗?至于我,每次提起伟大的孔代亲王儿子1的死亡,就免不了想到于兰将军在处决我的堂弟那位无名战士的案件中所起的作用。我毫不怀疑,现在轮到我接受上天的委托,来审判万森特别军事法庭那些法官们了。
1即前文提到的当甘公爵。
一八三九年于巴黎
一八一一、一八一二、一八一三、一八一四年——发表纪行——博塞红衣主教的信——谢尼埃之死——我被研究院接纳为院士——演说事件
在我的文学生涯中,一八一一年是最引人注目的一年。
我发表了从巴黎到耶路撒冷纪行,接替德?谢尼埃先生当了研究院的院土,并开始写作回忆录,今日此书已告完成。
纪行获得了全面成功,正如殉道者引起了全面争议一样。一个作家,不管多么蹩脚,在他那乱七八糟的东西出版之时,也会收到一些贺信的。在写给我的贺信中,有一个德才兼备的人的信是不能忽略不提的。此公已经出版了两部著作,其权威性已经得到承认,而且在研究波舒哀和费奈隆1方面,几乎让人无话可说。这就是阿莱主教,博塞红衣主教。他对我极尽溢美之辞。人们给一本书的作者写信表示祝贺,只是由来已久的习惯,算不得什么。可是红衣主教至少让我感到了读者当时对纪行的普遍看法。关于迦太基那一段,他让我知道了有人对我的地理观念提出了一些异议。不过,这种地理观念还是占了上风。我还是确定了迪东2靠岸和避难的地点。在那封信里,人们会乐于发现一个由优秀人物组成的社会的表达方式,一种由于礼貌、宗教信仰和品德而变得庄严平和的文笔。
1波舒哀(boosuet,一六二七—一七四),法国高级教士,神学家,作家。弗奈隆(fénelon,一六五一—一七一五),法国高级教士。
2迪东(didon),希腊传说中的公主,迦太基的创立者。
今日我们距那种优雅的调子是如此遥远。
经(塞纳和瓦兹省的)隆株莫,寄往维尔莫阿松。
先生,您也许已经收到公众满意和感激的正当表示。但是我可以向您肯定,您的读者都带着更真实的感情,享受您那部令人感兴趣的著作。您是第一个,也是惟一一个不需借助版画和图片,就能使读者看到那些胜地和古迹,回忆起那优美往事和壮丽场景的旅行家。您的心灵把一切都感受到了。您的想象力把一切都描绘出来了。读者感受了您心灵的感受,看见了您看见的东西。
从头九页起,当我随着您的笔,沿着克基拉岛的海岸旅行,看到相反的命运相继引来的那些永恒人物走上前来,我内心的感受,恐怕只能勉强向您表述。您只用寥寥几行文字,就把他们的足迹永远镌刻下来。人们永远可以在您的纪行中见到他们。您的著作比那些大理石更忠实地保存了属于他们的英名。
现在,我终于如愿地了解雅典那些名胜古迹了。我在一些精美的版画中见过它们。我欣赏过它们,但我却没有感受过它们。人们常常忘了,建筑师固然需要准确的描述、精确的尺寸和比例,但平常人也需要感受构思设计这些宏伟建筑的灵魂和天才。
您推测出了建造金字塔那高尚而又深远的目的。一些浅薄的演说家甚至没有想到那一层道理。
先生,一千二百年来,这个愚蠢野蛮的民族1蹂躏了地球上一些最美好的地区;您使各个世纪人们对他们的憎恶得到了合理的解释。我衷心感谢您!他们是从沙漠中出来的。我和您一样,希望看到他们被赶回沙漠。
1指土耳其人。
您通过与北美的野蛮人作的出色的对比,使我一时产生了对阿拉伯人宽容的感情。
似乎天意把您引到耶路撒冷,去观摩基督教早期场景的最后一场表演。即使人眼再也见不到那座陵墓,那惟一在末日无任何东西需要偿还的陵墓,基督徒总是可以在福音书中见到它的,而喜欢思考、生性敏感的人则可以从您描绘的画卷中见到它。
既然迦太基的废墟已经不复存在,您便无法描绘它。于是您在那上面安上了许多人和事,这些,难免遭到批评家的指责。不过,先生,我要求您,只诘问那些批评家一句:若是在这些如此引人入胜的画卷里见不到那些废墟,他们会不会十分气愤。
先生,您有权享有一种专属于您的光荣。这是您通过创造赢得的。不过对于您这样的性格,还有一种更让人满意的快乐,这就是把您高尚的灵魂和崇高的感情赋予您天才创作的快乐。这就是保证在任何时候,使您得到所有有宗教信仰的、品德好,名声好的朋友的尊敬和景仰。
先生,我正是以这个理由,请您接受我崇高的敬意的。
前阿莱主教、博塞红衣主教
一八一一年三月二十五日
德?谢尼埃先生于一八一一年元月十日去世。友人们生出一个要命的想法,敦促我去接替他在研究院的位置。他们声称,像我这样遭受政府首脑的敌视、警察的怀疑和骚扰的人,有必要进入一个名头大,成员地位高的强大机构;只有在它的庇护下,我才能安宁工作。
对于在有关机构,即使是政府以外的机构谋取一个位置,我有一种无法克服的厌恶。头一个差使让我吃的苦头,我记得太清楚了。在我看来,谢尼埃留下的位置是危险的。我若是把心里话都说出来,只可能招惹灾祸。可是对于弑君的罪行,我不愿意默默放过,尽管康巴塞雷斯1是国家的二号人物。我决心呼吁自由,大声疾呼反对暴政;我想叙说一七九三年的恐怖,怀念下台的王族,叹息忠于王室的臣民的不幸。友人的回答说,我想错了。在学士院作就职演说,只要歌颂政府首脑几句即可。作了这番歌颂,我就可以让他相信我想说的一切事实,我就可以既保留自己的看法,又打消德?夏多布里昂夫人的恐惧。再说,从某方面看,我也认为波拿巴值得歌颂。
1康巴塞雷斯(cambaceres,一七五三—一八二四),法国政治家,曾任执政府的第二执政,是投票赞成处死路易十六的人之一。
这些朋友一个劲地劝说,我厌烦了,只好举手投降。但我向他们表示,他们的看法有错。我对波拿巴的儿子、妻子和他的光荣经常予以抨击,这些他是不会不知道的,而对我给他的教训,他更是感受甚深;至于对当甘公爵遇难后辞职的人,对他命人撤下的信使杂志那篇文章的作者,他是认得出的。总之,我不但得不到安宁,反倒会重新招来迫害。朋友们不久就会不得不承认我说的都是事实:他们确实没有料到我的演说有多么冒失。
我照例去拜访学士院的诸位院士。德?万蒂米尔夫人把我领到莫尔莱神甫家里。我们发现他坐在炉前一把扶手椅上打盹,刚才在读的一本纪行从他手里落到地上。听到仆人通报我的姓名,他一惊而醒,抬起头来,叫道:“长了一点,长了一点!”我笑着告诉他,我也发现了这一点,准备再版时压缩。他是个好人,答应投我一票,尽管不喜欢我的阿达拉。后来,当论立宪君主制面世时,他想不到这样一部政论作品竟是出自弗洛里达姑娘的作者之手。格罗蒂乌斯1不是写了悲剧亚当与夏娃,孟德斯鸠2不是写了格尼德神庙吗?不过我不是格罗蒂乌斯,也不是孟德斯鸠,这倒是真的。
1格罗蒂乌斯(一五八三—一六四五),荷兰历史学家。
2孟德斯鸠(一六八九—一七五五),法国思想家、哲学家。
投票选举完了;我得到了绝大多数选票,于是开始准备演讲词。我写了又推倒重来,如此不下二十次,总是不能让自己满意:有时,我想让人家读起来舒服点,就觉得言辞重了点,有时,怒火烧起来,我又觉得话还是说轻了。我不知道在学士院演说,歌功颂德的配方该定多大的剂量为宜。尽管我对拿破仑感到厌恶,但是我对他一生中为公众服务的部分还是钦佩的。我愿意把它表达出来。我的结论本可以作得更好些。我在演说开始时提到了弥尔顿1。他就给我提供了榜样。他在为英国人民的再次辩护之中,对克伦威尔作了高度赞扬。他说:
1弥尔顿(milton,一六八—一六七四),英国诗人,随笔作家。
“你不仅使我们历代国王的文治武功黯然失色,就是传说中英雄的丰功伟绩也无法与你相比。你出生的土地把国家交给你治理,请你经常思考着这份贵重的抵押品。从前它希望从德才兼备的精英们手里获得自由,如今它指望从你手中获得;它以只从你一人手中获得为荣。我们怀着热切的希望。请你不要让我们失望;你不安的祖国有一些担心,请你让她放心;你英勇的战友在你的旗帜下勇敢地为自由而战,请尊重他们的关注,莫辜负他们的伤口。那些死于疆场的战士,你要对得起他们的英灵。总之,你要尊重自己,不要在历尽艰险追求自由之后,自己又来践踏自由,或者让别人来攻击自由。只有等我们大家都获得了自由,你才可能真正自由。这就是事物的性质:侵犯公众自由的人,会头一个失去自由,成为奴隶。”
约翰逊2只引用了弥尔顿对护国公的颂扬,以便把共和党人拿来与他本人作对比。我刚才翻译的那段优美文字显示了作那些颂扬的条件。约翰逊的批评被人忘记了,而弥尔顿的辩护词留了下来。一切受党争派性所驱使,为一时的热情所裹挟的事物,都会像党争派性一样消亡,都会随那些热情一起消亡。
2约翰逊(johnson,一七九—一七八四),英国伦理学家、文学批评家。
我的演说辞写好以后,就被召去念给专门成立的委员会听:可是它被这个委员会打回来了,只有两三个成员认为可以通过。那些得意的共和党人听我演说时那副恐惧模样真应该看看。我那些不受束缚的看法把他们吓坏了。他们只要听到自由两个字,就气得怕得发抖。达吕1先生把我的演说辞送呈圣克卢宫审阅。波拿巴表示,只要我发表了这个演说,他就会下令关闭研究院,把我扔进地下暗牢去度过余生。
1达吕(daru,一七六七—一八二九),法国政治家、学者。
我收到达吕先生这封便函:
本人有幸通知德?夏多布里昂先生,倘若他有时间或者有机会来圣克卢,我将奉还他的演说辞。顺致崇高的敬意和热烈的问候。
达吕
我去了圣克卢。达吕先生把演说稿还给了我。波拿巴盛怒之下,拿起铅笔,时有涂改,还用括号圈起来:处处留下狮爪的深痕。我认为自己身上也被狮子抓过,竟生出某种刺激的快感。达吕先生并不隐瞒拿破仑发火的情形。他告诉我,结尾虽可以保留,但仍有几句话要改;至于其余部分则全部要改。如果做到这点,学士院将以热烈的掌声接纳我。有人在宫里抄了我的演说辞,删去几段,又插进去几段。不久,外省就印出了被修改过的演说稿。
这一篇演说辞最能表明我的观点独立的和原则坚定。絮阿尔先生不抱偏见,做人很讲原则。他说,要是我在学土院大会上宣读了演说辞,大厅的穹顶都会被雷鸣般的掌声震塌。的确,在奴性十足的帝国时期,竟有人如此热烈地歌颂自由,人们想象得到吗?
我怀着宗教的虔诚,将经过修改的稿子,保留了下来。可是不幸在离开玛丽—泰莱丝医疗所时,那份手稿和一大堆文稿被火烧了。然而这部回忆录的读者还不致与它无缘,因为我在学士院的一个同事曾好心抄了一份。现转录如下:
弥尔顿出版失乐园的时候,大不列颠三个王国中没有一人予以赞扬。这部作品虽说错误不少,却仍不失为人类思想最壮美的丰碑之一。这位英国的荷马死去的时候已被人遗忘,他的同时代人把这位伊甸园的歌手不朽的任务留给了后人。这是否是文坛上一件极不公正的事情呢?这种事情,几乎每个世纪都可以举出一些。不过,诸位先生,这算不上文坛的不公。因为英国人那时刚刚摆脱了内战,似乎还没有打定主意来纪念一位在不幸年代以激进的宗教观点引人注目的人。英国人说,要是我们对一位充其量只可能要求我们作出慷慨宽恕的人大表敬意,那我们在为拯救祖国而捐躯的公民坟头又能做些什么呢?后人对弥尔顿自会有公正的评价,但我们,我们应该给予孙们上一课,应该用我们的沉默告诉他们,才华一旦与偏见结合,就成了有害的天赋;与其利用祖国的危难来出名,还不如强迫自己默默无闻。
诸位先生,我是仿效这位永垂青史的榜样,还是给你们谈论谢尼埃先生其人与其作品呢?为了使你们的习惯与我的看法达成一致,我以为应该持一种公正的折衷态度,既不完全沉默,也不作深入剖析。不过,不管我会说出什么话来,我都不会在其中夹带丝毫怨恨。如果你们发现我像我的老乡杜克洛1那样坦率,那我也希望你们会感到我和他一样正直。
1杜克洛(duclos,一七四—一七七二),法国伦理学家、历史学家,出生于迪南。
大概,看到一个处于我这种地位,怀有我的原则和政治信念的人,来对今天由我占据其位的人发表议论是一件稀奇事。不过,若是能考察革命对文学发生了什么影响,指出社会制度怎样诱使才子犯错误,使他误人歧途,看上去是引他成名成家,其实只是使他被人遗忘,倒不失为一件有趣的事情。弥尔顿尽管在政治上迷失了方向,但还是留下了一些得到后人赞赏的作品,之所以能做到这一点,是因为他虽然没有摆脱自己的谬误,却摆脱了一个抛弃他的社会,在宗教中找到了减轻痛苦的良方,赢得光荣的办法。他既然得不到天的光明,就给自己创造了一个新地球,一个新太阳,可以说走出了一个满目所及只见灾祸和罪行的世界。他把雅各和拉结1帐篷里充满的那种原始的纯真、圣洁的幸福置放在伊甸园的摇篮之中,而把曾和他一起疯狂的那些人的烦恼、偏见和内疚置放于地狱之中。
1雅各和拉结,圣经中的一对夫妻。生活俭朴,和美,幸福。
不幸的是,尽管人们从谢尼埃的作品中发现了一种引人注目的才华的萌芽,但它们却并不是因为那种古代的简朴和那种崇高的庄严而闪耀光辉的。作者是由于完美的古典精神而显声扬名的。谁也没有他那样熟悉古今文学的原则:戏剧、演说辞、历史、批评、讽刺诗,种种体裁他都有所涉足。但是他的作品是在灾难的日子诞生的,打上了那种岁月的烙印。它们常常是为党性派性所驱使而写出来的,也就为乱党所欢迎。在我前任的作品中,我应该把已经被视为我们的祸根和也许仍将是我们的光荣的东西分开来谈吗?文学的利益和社会的利益在这里混在一起了。我既然不可能忘记一方面来专谈另一方面,那么,诸位先生,我就只能沉默,不然就得讨论一些政治问题。
有一些人希望把文学改变为一种抽象的东西,希望把它与人类的种种事情隔离开来。这些人会问我:为什么要保持沉默?诸位先生,请你们只从文学方面来看待谢尼埃先生的作品。这就是说,我不得不滥用你的和我自己的耐心来重复人们到处都可听到的陈词滥调。对那些陈词滥调,你们比我更加熟悉。在古代,在不同的风习下,前贤们过着长久延续下来的平安日子,可以致力于一些纯粹经院式的辩论。这些辩论表明了他们的幸福,更证明了他们的才华。可是我们,劫后余生的倒霉鬼,我们不再有那些必不可少的条件,也就无法领略一种如此完美的安宁。我们的思想与精神都有截然不同的经历。在我们身上,常人的身份取代了院士的身份。把那些无关紧要的东西从文学中抽走之后,我们就只能通过鲜明的记忆和身处逆境的种种经历来看待它。什么?!在经历了一场数年之间使我们尝遍了许多世纪的辛酸苦辣的浩劫之后,竟还有人禁止作家作高屋建瓴的观察!禁止作家从事物严肃的一面进行审视!从语法上挑些毛病,提出几条风格上的规则,写出几句小里小器的文学格言,这些都是无聊的毫无价值的事情。作家会躺在摇篮里,包在襁褓中老去!他晚年的额头上显不出由长久的劳作,庄严的思想,常常是男性的痛苦加上人的威严所刻画的皱纹!操什么心事使他的头发变白?只不过是自尊心可怜的苦恼和幼稚的精神游戏罢了。
诚然,诸位先生,真要这么说,那就是极为蔑视我们!对我来说,我不可能这样返老还童,也无法在年富力强之时退回到童年状态。我也不能把自己封闭在人家给作家画出的狭小圈子里。举例来说吧,诸位先生,如果我愿意对主持这次会议的文人兼宫中大臣1作一番颂扬,你们认为我会满足于颂扬他身上那种轻松潇洒的法兰西精神?他从他母亲那里继承了这种精神。在我们当中,他提供了这种精神的最完美的榜样。毫无疑问,我还要充分颂扬他美好的姓氏。我要举出德?布夫莱公爵,他让奥地利人解除了对热那亚的封锁。我还要谈到他父亲德?布夫莱元帅,那位军区司令打退了敌人的进攻,保卫了里尔城,用可歌可泣的战功慰藉了一位伟大君主不幸的晚年1。德?曼特农夫人评论蒂雷纳元帅这位战友时说:“在他身上,心是最后死的。”最后,我要提到路易?德?布夫莱2。他的诨名叫“强壮汉”在战斗中表现出了海格立斯3的勇武和力量。这样一来,我就在这个家族的两极发现了勇武与优雅,发现了征战的骑士与抒情的诗人。有人希望法国人是赫克托尔4的后人,我却更认为法国人是阿喀琉斯5的子孙,因为他们也像那位英雄一样,一手挥剑,一手抚琴。
1指睿智的德?布夫莱伯爵,时年七十四岁。
1里尔保卫战发生于一七八年,其时路易十四已是风烛之年。
2路易?德?布夫莱(louisdebouflers,一五三四—一五五二),法国贵族,军人,死时年仅十八岁。
3海格立斯(hercule),希腊神话中的大力士。
4赫克托尔(hector),希腊神话中的英雄,在特洛伊战争中作战勇猛,后被阿喀琉斯刺死。
5阿喀琉斯(aehales),希腊神话中的英雄。
诸位先生,假如我希望跟你们谈谈那个以美妙声音歌唱大自然的著名诗人6,你们会认为我只限于让你们注意一种善于以同样的功力表现维吉尔那种匀称的美和弥尔顿那种不规则的美的才华,对吗?不对:我还要向你们指出这位诗人不愿与不幸的同胞分离,怀抱竖琴跟随他们流亡海外他乡,通过吟唱他们的痛苦来安慰他们。在我所属的那群流亡者中间,他是名闻遐迩的—个。确实,他的年纪,衰弱的身体,才华和光荣都不能使他在自己的祖国免遭迫害。有人想叫他写一些给他的诗才抹黑的诗歌,以换取平安。可他的诗才只能吟诵:罪恶遗臭万年,美德流芳千古:“放心吧,你们将永远被人铭记。”7
6指法国诗人德利尔(delille,一七三八—一八一三)。
7德利尔一七九四年奉罗伯斯庇尔之命写了这首酒神颂。他于一七九五年流亡英国。
最后,诸位先生,如果我希望跟你们提到一位我十分敬爱的朋友,照西塞罗1的说法,一位助你更加成功,帮你化解不幸的益友2,那我就要夸赞他情趣高雅纯粹,散文写得优雅精致,诗歌写得和谐,有力,完美。它们虽然仿照了一些名篇巨作,却因有自己的独特风格而出类拔萃。我要赞颂这位超卓的才子,他从不知妒嫉是什么滋味,不论谁获得成功,他都为之高兴;十年来,我每取得一点成绩,他都感到快乐,那种纯真的发自心底的快乐,只有最高尚的品格、最深厚的友谊才感受得到。不过我却不应忽略我的朋友在政治上的丰功伟绩。他是国家最高机构之一的主席,他所发表的演说,篇篇都是温文尔雅的杰作。他牺牲了自己与缪斯女神的温情交往,转而忙于一些行政事务,倘若不是怀着培养子孙后代将来循着父辈的光荣足迹前进,避免我们谬误的希望,那么这些事务大概是不会有什么趣味可言的。
1西塞罗(ciceron,公元前一六—前四三)古罗马政治家。演说家。
2指封塔纳,法国文学家,诗人,曾任拿破仑宫廷的国民教育大臣,立法机构主席。
在谈到出席这次会议的诸位杰出人物时,我忍不住要从精神和社会两个方面来评价。你们中的这一位3是以敏锐、高尚、达观的思想,以今日少有的文雅,尤其是以坚持自己的温和见解这种最可贵的节操而被人敬重。另一位4虽然年事已高,却恢复了青春活力,朝气蓬勃地为不幸者的官司进行辩护。这一位是博雅的历史学家,讨人喜欢的诗人5,他对一位父亲和一个儿子为祖国效力而伤残的回忆,赢得了我们更大的敬重与爱戴。那一位6通过让聋子恢复听力,哑子开口说话,让我们想到他所献身的福音信仰带来的奇迹。先生们,在你们当中,难道没有你们昔日光辉业绩的见证人?他可以给德?阿格索大法官的孝子贤孙讲述他祖先的姓氏在本院大会如何受欢迎的情景。接下来我要提到缪斯九姊妹格外垂青的门生。我发现俄狄甫斯的可敬作者1退隐乡间,索福克勒斯在雅典附近的柯洛纳小村子忘记了把他召回雅典的光荣。梅尔波麦娜2的其他儿子,使我们对父辈所受的苦难格外关心的人,该得到我们多大的敬爱啊!
3学士院院士絮拉特(suard)。
4指莫尔莱神甫,他曾为恐怖时期的受害人提出申诉。
5指德?塞居尔伯爵(comtedesegur)。其父与其于都在为法国效力的征战中受伤。
6指西卡尔(sicard)神甫。
1指法国戏剧家杜希(ducis),他退隐巴黎郊外的凡尔赛生活。作者把他比作古希腊大戏剧家索福克勒斯。
2缪斯九姊妹之一。
所有法国人预感到亨利四世的逝世3,他们的心再一次受到震撼。那些勇敢的骑士被历史可耻地遗忘,悲剧女神恢复了他们的光荣,并且通过我们一位现代欧里彼得斯4之手,高贵地替他们作了报复。
3法兰西学士院院士加布里埃尔?勒占韦写了一出悲剧亨利四世之死。
4欧里彼得斯(euripides,公元前四八—前四六),古希腊悲剧作家。作者在此比喻法国剧作家莱鲁亚尔,剧本圣殿骑士团的作者。
接下来,在评价阿那克莱翁5的继承人时,我要特别提到那位可爱的人6,他也像那位底奥斯老头,写的爱情歌在被人传诵了七十五年之后,仍然深受欢迎。诸位先生,我将去那些波翻浪涌的海洋追寻你们的功名。从前,是巨人阿达玛斯托尔看守它们。它们一听到埃莱奥诺尔和维吉妮7的芳名,就变得风平浪静。“tibiridentoequora.”8
5阿那克莱翁(anacreon),公元前六世纪古希腊抒情诗人,出生于小亚细亚的底奥斯,故下文的底奥斯老头亦是指他。
6指法国情歌作者洛容。
7分别指法国诗人帕尔尼和小说家贝尔纳丹?德?圣?皮埃尔。这是他们作品中女主人公的名字。
8古罗马诗人卢克莱修的诗句:“平静的大海向你微笑。”
咳!我们中间有太多的天才四处漂泊,远走他乡!诗不是用和谐的语句歌唱过海神的艺术,把它带往遥远海岸的如此不幸的艺术吗1?还有,法兰西的辩才在为国家和祭坛辩护之后,不是把圣昂布卢阿兹的祖国当作发源地,退去那儿隐居吗2?难道我不能把本次大会的全部成员都放在一幅画上来描绘一番吗?这幅画色彩艳丽,用不着靠阿谀奉承来增辉。因为,嫉妒虽然有时确实使文人的可敬品质黯然失色,但是这类人以高尚的情感,无私的美德,和对压迫的仇恨,对友谊的忠诚,对不幸者的一贯同情而显声扬名却更是事实。诸位先生,我喜欢把一个主题从各方面来考察,尤其喜欢把文学用于伦理道德、哲学和历史的最高题材,使它变得严肃,其原因就在于此。由于具有这种思想的独立性,有些作品我就只好不提,因为考察这些作品不可能不刺激情绪。如果我评论悲剧查理九世,我能忍住不去报复洛林红衣主教的记忆吗?能克制自己不去对这门不可理解的给君王准备的功课提出异议吗?凯厄斯、格拉库斯、卡拉斯、亨利八世3,弗奈隆都在好些地方篡改了历史,以支持同样的学说。我读过讽刺作品,发现本次会议一些最重要的人在其中受了嘲讽,然而这些作品风格纯净,笔调优雅,文字浅易,令人愉快地想到伏尔泰的流派。尤其是我的名字也不能躲开作者的嘲弄,就更乐意为它们说上几句好话。不过,对于一些有可能引来严厉指责的作品,我们就按下不提吧。有一个作家是你们的同事,你们当中有些人是他的朋友,他的仰慕者,我也就不来搅乱你们对他的悼念了。我希望他在九泉之下得到安宁。这种安宁,他是靠人们对他的信仰才得到的,尽管在他看来,在那些维护这种信仰的人的作品里,这种信仰是那么微不足道。不过,诸位先生,在此碰到一个暗礁,我岂不是相当不幸?因为在把所有死者都应得到的敬意给谢尼埃先生献上的同时,我担心碰上一些更为出名的亡灵。倘若一些不大宽容的解释要把我这种不由自主产生的不安说成是罪过,那我就情愿躲在一个强大帝王在历代被侮辱的王朝尸骸上建起的赎罪坛脚下避难。啊!对谢尼埃先生来说,要是他没有参与群众动乱,他会更加幸福!
1指法国诗人埃斯梅纳尔,他写过一首诗远航。
2指红衣主教莫利,他本已退隐意大利,但拿破仑又把他任命为巴黎大主教。
3凯厄斯(caius,一五一—一五七三),英国人文主义者,内科医生。格拉库斯、卡拉斯不详。亨利八世(henrilviii,一四九一—一五四七),英国国王。
因为动乱的不幸后果最后还是落到了他头上。他和我一样,知道在风暴中失去一个至爱兄弟是什么滋味。要是天主在同一天把我们不幸的兄弟召到他的审判庭,我们的兄弟会说什么?要是他们在最后的时刻,在把血流到一起之前相遇,没准会向我们大喊:“停止你们的内战,找回友爱与和平的意识。每一方都受到死亡的打击。无情的分裂会叫你们付出青春与生命的代价。”这也许就是他们出于手足之情的呐喊。
现在这些话只能安慰我的前任的亡魂了。要是他能够听到这些话,一定会感受到我在此对他兄弟所表达的敬意。因为他本是个豪爽的人,甚至就是这种豪爽的性格把他拖进了革新运动。想必革新运动很是诱惑人,因为它答应把法布里齐乌斯1的美德还给我们。可是他不久就失望了,情绪变坏,才华变得反常。他被运动的潮流裹挟,从诗人的孤独来到乱党贼众中心,怎么可能沉湎在那些使生活变得有趣的情感之中?他本是在希腊的天空下面出生的,要是他只见过希腊的天空,要是他只察看过斯巴达和雅典城邦的废墟,那该多幸运呀!我说不定会在他母亲1的美丽祖国与他相遇,我们也许会在佩尔默斯2海边发誓订交:或者,既然他注定要回到父亲的家园,何不让他跟随我去风暴把我抛进的荒漠呢?森林的静穆将会安抚这个骚动的灵魂,荒野的茅棚也许会使他对王家的宫廷生出友善之情。可这都是毫无意义的愿望!谢尼埃先生始终在观看我们的骚乱、我们的痛苦。先生们,他年纪还轻,就患上了不治之症,你们眼见他缓缓走向坟墓,最后永离人世他临终的情况,没人对我说过。
1法布里齐乌斯(fabficius,公元前三世纪)罗马政治家,以廉洁正直著称。卢梭十分推崇他,称他为“罗马老人”普鲁塔克的名人传记叙了他的一生。
1谢尼埃的母亲出生在君士坦丁堡,是拉丁人,受的是希腊文化的教育。
2原文为permesse,查不到在哪个地域,通译为什么名字,姑用音译。
我们这些经历过动乱纷争的人,都逃脱不了历史的注视。在一个疯狂的年代,人人都多少失去理智的年代,谁又能自诩为出污泥而不染呢?因此,我们要对别人宽容,有些事我们虽不赞成,却也要原谅宽宥。有时才华、天才甚至美德也可能跨过责任的界限,这本是人类的弱点。谢尼埃先生热爱自由,我们可以说他这是罪过吗?就是那些骑士本人,要是他们能走出坟墓,也会追随我们时代的光明的。要是那样,我们就会看到荣誉和自由那种完美的结合得以形成,就像瓦卢瓦家族统治时期,那些哥特式的齿形装饰在我们的宏伟建筑上无限优雅地环罩在希腊柱形顶端一样。自由难道不是最贵重的财富,不是人的第一需要?它使天才热情奔放,使心灵得到升华。对于缪斯的朋友,它像他呼吸的空气一样不可缺少。艺术在一定程度上可以依附他人而生存,因为它们使用的是一种单独的语言,并不为群众所理解。而文学则不同,它用的是通用语言,若是戴上了脚镣手铐,就会衰弱,就会死亡。若是在写作时,必须禁止自己表达高尚的感情,表达强烈而伟大的思想,那又怎么写得出不辜负未来的篇章?自由乃科学与文学之友,这本是如此自然的事情。当自由被人从人民中间驱走时,它就躲到科学与文学身边避难。先生们,自由委托我们替它撰写编年史,替它向敌人报仇,把它的名字与对它的崇拜传给后人,传到千秋万代。为了使们不致误会我所表达的思想,我谨声明,我在此谈论的自由,是来自秩序和产生法律的自由,而不是源于放纵招来奴役的自由。查理九世作者的过错并不在于向那些神祗中的随便叨阶奉上了乳香,而是在于认为它赋予我们的权利是与一个君主立宪政府水火不容的。一个法国人把这种自主表述在他的看法之中,而别的民族则把它写进了法律。自由在他看来只是一种观念,而不是一种原则。从本能上说他是公民,而他选择的却是臣民。即使你们哀悼的作家作了这种思考,他对于破坏性的自由与建设性的自由也不是怀着同样的热爱之情。
先生们,学士院的惯例交给我的任务,我已经完成了。在即将结束这场演说的时候,我忽然冒出一个想法,不觉悲从中来:不久之前,谢尼埃先生对我的作品作出了判决,正准备发表,而今日,却是我在这儿批评我的判官。我要十分真诚地说,我仍然宁愿遭受一个敌人的嘲讽,宁愿安安静静地生活在孤独之中,也不愿以我的到场提请你们注意,人在尘世的生死接替是何其迅速,死亡的出现是何其突然,它推翻我们的计划,打消我们的希望,骤然把我们带走,有时把对我们的回忆留给与我们的观念原则完全相反的人。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个讲台就是战场,才子们轮番登台,在这里大出风头,也在这里告别人世。这个讲台曾见过多少天才走过!高乃依、拉辛、布瓦洛、拉布吕耶尔、波舒哀、费奈隆、伏尔泰、布封、孟德斯鸠先生们,想到自己将成为这条名人谱系链上的一环,谁又不害怕呢?我被这些不朽的名字压得喘不过气来。况且凭我的才华,我也不认为自己有资格成为他们的继承人。不过我至少会努力以我的感情证明,我是他们的后来人。
将来,轮到我让位给应该替我致悼词的人时,他可以苛严地对待我的作品。但有一句话他是不能不说的,这就是我怀着满腔激情热爱祖国;我宁肯自己吃千般苦,也不愿让祖国流一滴泪;我坚定不移地把生命的每一天奉献给这种高贵的情感。只有它使我们活得伟大,死得光荣。
可是先生们,我选择这样的时刻来谈论死亡葬礼是多么不合时宜!我们周围不是充满了欢乐吗?作为一个孤独的旅人,我在那些覆亡的帝国废墟上作过多日沉思:我发现一个新帝国在崛起。我刚刚离开安息着已逝民族的陵墓,又看到一只满载着未来命运的摇篮1。从四面八方传来士兵的欢呼。恺撒登上了卡皮托利山2,老百姓到处传诵奇迹,宏伟的高楼大厦一座座建起来了,祖国的边境线一直推进到了遥远的海边。那可是日耳曼尼库斯3都没见过的远海哟!那里浮载着西庇阿4的巨舰。
1拿破仑之子生于——八一一年三月二十日。
2罗马山名,建有朱庇特神殿。此句喻拿破仑登上了政治巅峰。
3日耳曼尼库斯(公元前十五—公元十九),古罗马名将,维护和扩大帝国疆土的功臣。日耳曼便是因其得名。
4西庇阿,古罗马大家族,族内先后有多人率军出征非洲。
当胜利者接受凯旋式的欢迎,由他的军团簇拥着前进的时候,缪斯那些沉着安静的子孙将干什么呢?他们将迎着战车走去,以便把和平的橄榄枝和胜利的棕榈叶插在一起,以便向胜利者展现神圣的队伍,以便给战争故事加上让保罗—艾米尔看到佩尔修斯5的不幸潸然落泪的感人画面。
5保罗—艾米尔(paul-emile,生卒年月不详),古罗马大将,公元前169年,大败马其顿国王佩尔修斯(公元前二一二—前一六五)。
您,凯撒们的女儿6,抱着您年幼的儿子,走出宫殿,来给伟大增加一点妩媚,来使胜利生出几分怜悯,来用您王后兼母亲的带着威严的温柔,减弱武器的寒光。
6指拿破仑的妻子玛丽—路易丝皇后。
在退还给我的演说稿上,开头部分提到弥尔顿的地方,都被波拿巴亲手划去了。我反对把文学孤立起来的部分也同样留下了铅笔划去的印痕。对德利尔神甫的颂扬被括起来了,因为它使人想起了流亡贵族,想起了诗人对王室的灾难,对流亡难友的痛苦始终不变的同情。对德?封塔纳先生的颂扬被打上了叉。几乎所有提到德?谢尼埃先生,他和我的兄弟,以及在圣德尼建造的赎罪坛的地方,都被一笔勾销。以“德?谢尼埃先生热爱自由”开头的那一段,被打上了两条直杠。不过后来帝国官员在发表这篇演说辞时,还是相当合适地保留了这一段。
人家把这份演说稿退给我以后,事情并没有了结。他们想迫使我重写一份。我表示就用这一份,决不重写。于是委员会宣称,我如果不改写,就不会被学士院接纳。
有一些十分美丽、热心,有胆有识的人对我很是关心,尽管我并不认识她们。我一八年回国时,是兰德赛夫人从加来把我接到巴黎的,这一次她把我的情况告诉了盖夫人,盖夫人又把它告诉了莱约尔?德?圣—让—堂热利夫人。后者便请求德?罗维戈公爵放我一马。当代妇女把她们的美丽插在权势与厄运之间以作调停。
由于研究院要颁发十年大奖,我进学士院这件事就拖了下去,直到一八一二年才得到解决。波拿巴虽然迫害我,在审查获奖作品的时候,却也问及学士院为何基督教真谛榜上无名。学士院说明了原因:我的许多同事写的评审意见对我的作品不利。有一个希腊诗人对一只鸟说:“雅典的女儿啊,你是用蜂蜜喂大的,你的歌唱得如此曼妙,可是你带走了一只蝉,一个和你一样好的歌手,要用她去喂你的雏儿。你和蝉都长着翅膀,都在这里居住,都庆贺春天的来临,你就不能还她以自由么?一个歌手死于同类之喙,这件事儿可不道义。”我真应该把这段话说给我那些同事听听。
十年大奖——革命论、纳切兹人
波拿巴对我又恼恨,又有好感,这种状况是经常的,奇怪的。不久前他还在威胁我,可突然一下他又质问研究院,在评审十年大奖时,为什么没有提我。他甚至向封塔纳表示,既然研究院认为我没有资格去竞争这项大奖,他就给我一个奖,他将任命我当法兰西全部图书馆的总管:这是个享受一级使馆薪俸供给的肥缺。波拿巴最初的想法是把我安排在外交界使用,但他又认为这不合适。出于他很清楚的原因,他对于我辞去外交部的职务一直不肯谅解。尽管他有这种慷慨的打算,他的警察总监不久之后还是请我离开巴黎,于是我去了迪耶普继续写回忆录。
波拿巴屈尊降贵,演起了爱戏弄人的小学生角色。他翻出革命论,为在这个题目上给我招来攻击感到快乐。有一个叫达马兹?德?莱蒙的先生出来为我辩护。我去维维安街向他致谢。他家的壁炉上摆着一些小玩意,还放着一个骷髅。不久,他与人决斗送了命,他那可爱的面孔就与似乎频频相召的可怕头骨会合去了。当时大家都来硬的:一个暗探奉命去逮捕乔治,1脑袋上挨了他一颗子弹。
为了打退我的强大对手发动的这场恶意攻击,我去找那位德?波默勒尔先生。我第一次到巴黎时曾向你们提到他:他当上了印刷出版行的总管。我请求他允许我把革命论全文重印一次。在一八二六版我的全集第二卷革命论的序言里,大家可以读到我关于这件事的通信及其结果。此外,帝国政府也有充足的理由拒绝我全文重印此书的申请。无论从论述自由还是从论述合法君主制度的言论来看,革命论都不是在专制政府与篡位者统治时期能够出版的书籍。警察装出不偏不倚的样子,让人说了我一些好话,可是在禁止我作唯一能为自己辩护的事情时,他们笑了。路易十八回国以后,有人又翻出了革命论。在帝国时期,人家利用这本书,从政治方面攻击我,而在复辟时期,人家则是从宗教方面来反对我。在新版历史论著的注释中,我对自己的错误作了全面的检讨,以致再也没有可以自责的地方了。这事还是留待后人去评说吧。假如这些陈旧的东西还能吸引他们的话,他们是会对论著和注释发表看法的。我敢于希望他们会像我这头斑斑白发一样来评价革命论,因为随着年岁增长,接近未来,人也接受了未来的公正态度。这本书和注释把我人生之初和晚年是什么样子,都如实地展现在人们面前。
1即卡都达尔(codoudal),曾策划二次反波拿巴的行动,一八四年被处决。
此外,我毫不留情地谈论的这部著作,对我作为诗人、伦理学家和未来政治家的一生作了一个简略的概括。工作精力充沛,观点大胆至极。人们不能不承认,我虽步过不同的道路,却从没有受过偏见的支配,从没有盲目地从事任何事业,也从没有受过任何利益的驱使;我所作的决定都是出自内心,从没有受过别人指使。
在革命论里,我在政治与宗教上是完全自主的。我把一切都作了审查:作为共和派,我却为君主政体效力;作为哲学家,我却向宗教表示敬意。这并不矛盾,而是人类实践的可靠性与理论的不可靠性所带来必然的后果。我的思想生来是什么都不相信的,甚至连我本人也不相信,是什么都瞧不起的,不管是伟大还是贫贱,是国王还是民众,都被一种理性的本能所支配。这种本能让它服从公认的美好事物,如宗教、正义、人道、平等、自由、光荣。今日人们对未来的梦想,眼下这代人认为自己发现的、建立在与旧社会截然不同的原则基础上的未来社会的东西,在革命化中早就得到了肯定的预告。一些人称自己宣告了一个陌生世界的来临,而我比他们早了三十年。我的行动属于旧的世界,我的思想却进了新的国度。前者由我的责任所规定,后者则是由我的本性所驱使。
革命论不是一部蔑视宗教的著作,而是一部充满疑惑和痛苦的著作。这点我早巳说过。
尽管如此,我还是应该把自己的错误,看得严重一些,应该用合乎事理的观念来弥补我的著作中那么多带有偏见的观念。在我开始写作生涯的时候,我生怕伤害年轻人。对年轻人我是有要修正弥补的地方,至少我应该给他们一些别的忠告。但愿年轻人知道人们可以成功地与一种被搅乱的自然进行斗争。道德的美,神圣的美虽然比尘世的一切梦想都要高级,我却见到过,只要有几分勇气,我就可以达到它,持有它。
为了结束我关于自己的文学生涯的评价,我应该谈谈我的处女作。这部作品我一直没有拿出去发表,恐怕在收进我的全集之前它仍会是手稿。
纳切兹人开篇的序言叙述了在德?图依齐先生的关心和热情寻找下,作品在英国失而复得的经历。
我从这部手稿中抽出了阿达拉、勒内两部作品以及穿插在基督教真谛中的许多描写。这样一部手稿决不会是一部枯燥乏味的东西。这第一部手稿是一气呵成的,并没有分开几部分来写。所有的主题都混在一起:游记、自然史、戏剧性的部分等等。不过在这部一气呵成的手稿旁边,还有另一种分成卷的部分。在这第二部分中,我不仅在题材上作了分别,在写作体裁上也作了改变,把它们从长篇小说改为史诗。
一个年轻人把思想、创意、所作的研究和阅读的材料乱七八糟地堆在一块,难免不拼凑出一个大杂烩,但是在这个大杂烩之中也确实显现了年轻力壮所具有的创造力。
我的情况也许别的作者都没遇到过,这就是事隔三十年后,重读连自己都完全忘记了的一部手稿。
我有一个风险要承担。在把画笔重新刷过画面时,我有可能把它弄得黯然失色。一只更稳重但也更呆板的手在抹去一些不准确的线条时,也会有抹掉年轻时最强烈的色块的危险:在创作中应该保留独立自主,也可以说保留自己的激情。应该允许年轻战马的嚼子上流点口沫。就算纳切兹人中有一些东西,今日让我来写,我会颤抖地把它们冒险写出来,但也有一些东西我是不愿再写的,尤其是第二卷中勒内那封书信。它出自我最初的手法,并且再现了勒内整部作品。我不知道为了更靠近疯狂,在我之后写出来的种种勒内会说些什么。
纳切兹人通过一种祈求,朝荒野和夜的星辰——我年轻时最高级的神灵倾吐心声:
“在美洲森林的阴影里,我想唱一些孤独的曲子,一些凡夫俗子尚未听见的曲子。啊,纳切兹人,我想叙说你们的苦难!啊!路易斯安那州的民族,如今只留下回忆的民族!不幸的默默无闻的林中居民,他们难道不如别的人那样有权让我们掬一捧热泪?而我们圣殿中君王的陵墓,未必比故乡橡树下印地安人的坟茔更打动人心?
“而你呵,沉思的烛台,夜的星辰,你对于我就是希腊品都斯山脉的星星!在我的脚步前面走吧,穿过新世界的陌生地区,让我借你的光,发现这些荒原迷人的秘密!”
我的两个自然界在这部奇异的作品里,尤其在早期的手稿里交混在一起。人们会在其中发现一些政治事件和传奇情节,不过透过叙述,人们到处都听得见一个歌唱的声音,一个仿佛来自陌生世界的声音。
我的文学生涯的终结
从一八一二年到一八一四年,只有两个年头帝国就覆亡了。这两年发生的事情,人们预先就看出了一些眉目。我在这两年作了一些有关法兰西的研究,写了这部回忆录中的一些篇章。但我什么也没有付印。我发表了基督教真谛、殉道者和纪行三部大部头作品以后,我的诗歌和学术生涯就真正完结了。我的政论写作开始于复辟时期。与这些作品同时开始的,还有我的政治活动家生涯。纯粹意义上的文学生涯到此结束了。我被时光的波涛所裹挟,把文学遗忘了。仅仅是在今年一八三一年,我才记起了置诸脑后的一八oo至一八一四年间的事情。
这段文学生涯,您可以确信无疑,丝毫不比我的旅行生涯和行伍生涯顺利。一样也有艰苦的劳作,也有战斗,也有沙场喋血。并非人人都是缪斯,处处都有卡斯塔利亚泉源1。我的政治生涯更是充满了狂风暴雨,更加动荡不安。
1帕尔纳斯山脚的泉源,缪斯们经常光顾,能给诗人以灵感。
也许有一些残屑碎片标出了我的雅典学园2所在的地点。基督教真谛开始了反对十八世纪哲学的宗教革命。我同时也准备了这场威胁我们语言的革命,因为风格上没有创新,思想上也就不可能出新。在我之后会不会出现目前尚未为人所知的艺术形式?我们能否从目前的研究出发向前发展,正如我们从过去的研究出发向前迈步一样?有没有人不可能跨越的界限,因为人与事物的本质发生了碰撞?这些界限难道不是存在于现代语言的分裂、存在于这同一些语言的老朽,以及存在于新社会造就的人的虚荣之中?语言仅是在文明的运动完善之前才追循它,到达语言自身的顶点之后,它们便暂时稳定下来,然后它们无力再往上攀登,便走上了下坡路。
2柏拉图在其中讲学的花园。
现在,我要结束的叙述与先前不同日子写的我政治生涯的最初篇章结合起来了。回到我的大厦已经建成的部分,我觉得略微增添了几分勇气。当我重新开始工作时,我担心柯埃吕斯年老的儿子1会看见特洛亚城的建筑师手中的金砌刀变成了铅砌刀。不过我觉得,负责向我倾诉往事的记性还靠得住:在我的叙述中,你们深切感受到冬天的寒冰了么?我在讲述童年往事时,你们觉得我试图激活的黯淡尘封与我让你们看到的鲜活人物之间存在巨大差异吗?我的年岁就是我的秘书,当其中某一个年头即将逝去时,就把羽毛笔传给妹妹,于是我得以继续口授下去。由于她们是姐妹,她们写出来的东西也几乎完全一样。
1柯埃吕斯为希腊神话中的天神。他年老的儿子似指克洛诺斯。此句意为:夏多布里昂开始写回忆录时,使的是阿波罗建造特洛亚城的金砌刀,但他担心自己变得与克洛诺斯一般老时,金砌刀会变成铅砌刀。
波拿巴
青春是一个可爱的东西。她从花团锦簇的生命之初出发,像雅典的舰队一样浩浩荡荡,去征服西西里和埃那城风光优美的郊野。海神的教士大声作了祈祷,并用金杯盛酒作了浇祭。人群站在海边,把自己的祈祷与船上驾驶员的祈祷汇合在一起。当帆篷在黎明的阳光和微风下徐徐展开时,人们唱起了战歌。亚西比德1穿一身红装,像爱神一样俊美,在三层桨战船上引人注目,他为自己在奥林匹亚赛车场投进的七辆马车而骄傲。不过阿尔客诺俄斯2统治的岛刚刚驶过,幻觉就消失了:亚西比德遭受放逐,将在远离祖国的地方老去,并将身中利箭,在提曼德拉怀中死去。他实现最初希望的同伴,絮拉库斯城的奴隶,只得到欧里彼得斯的几句诗来减轻他们锁链的重量。
1亚西比德(alsibiade,公元前四五—前四四),古代雅典将军,苏格拉底的学生,民主派首领。
2阿尔客诺俄斯(alcinous)希腊神话中斯刻里亚岛上的费阿客亚人之王。
你们看着我的青春离开了海岸,它没有叔公佩里克莱斯3收养的遗孤,在阿斯帕齐娅4膝头上长大的孩子那份俊美,但天主知道,它有清早的时辰,还有欲望和梦想!那些梦想我跟你们作过描绘:如今,在四处流亡之后回到陆地,我可以给你们讲述的,只有像我的年纪一样伤感的真理。我之所以有时还拨响里拉的和弦,因为那是诗人最后的和谐之音,他力图给自己治愈时间之箭的创伤,或者想让自己摆脱岁月的羁绊。
3佩里克莱斯(pericles,公元前四九五—前四二九),雅典政治家,亚西比德的叔公。下文的遗孤即亚西比德。
4阿斯帕齐娅(aspasie,公元前五世纪下半叶),雅典美女,佩里克莱斯的女友。
你们知道我的旅行者和士兵生涯多变,你们熟悉我从一八年直到一八一三年的文学生涯。一八一三那一年你们把我留在狼谷。而在我的政治生涯开始之时,那个地方仍然属于我所有。我们现在进入了这段生涯。在深人其中之前,我不得不回过头来说一说一般的事情。此前我光顾说自己的工作和遭遇,跳过了那些事情。那些事都是按拿破仑方式做出来的。因此,我们就来谈谈他吧,谈一谈在我的梦想之外建造的宏伟大厦,我现在成了历史学家,却仍是回忆录作者。公众的兴趣鼓励我倾吐出私人的隐情。我将在叙述之中插入这些细节。
革命战争爆发之际,各国君王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们以为发生的是一场暴乱。他们从中也许会看到民族的变更,一个世界的终结与开始。他们自以为对自己来说,这场革命战争只会使自己的国土扩大,把原先属于法兰西的几个省并人自己的版图。他们相信旧时的战术,相信旧时的外交条约,相信政府间的谈判。而应征入伍的新兵将会打退德皇弗雷德里克的精锐部队。一些君王将来到一些默默无闻的鼓动家的候见厅祈求和平。革命的可怕舆论将在断头台上解决古老欧洲的冲突。这个古老的欧洲以为打击的只是法兰西,却没有意识到一个崭新的世纪正在朝它走来。
波拿巴在他节节胜利期间似乎被召去改朝换代,使他本人的王朝成为年岁最长的王朝。他把巴伐利亚、符登堡和萨克森的选帝候都扶上国王的宝座,把那不勒斯的王冠给了米拉,把西班牙的王冠给了约瑟夫,把荷兰的王冠给了路易,把威斯特伐利亚的王冠给了热罗姆;他妹妹埃莉莎?巴兹奥希是吕卡1的公主;他自己则是法国人的皇帝、意大利国王。他的意大利王国囊括威尼斯、托斯卡纳、巴尔玛和普莱桑斯;皮埃蒙特并入了法国。他同意让他的将领之一贝纳多特统治瑞典;通过莱茵联盟条约,他行使奥地利王室对德意志的权利;他宣称自己是海尔维第联邦1的中介人;他把普鲁士打翻在地;他手上一条船都没有,就宣布封锁英伦三岛。英国尽管拥有强大的舰队,却到了在欧洲没有一个港口可以卸一包货物或者投一封信的时刻。
1吕卡,意大利中部城市。
1海尔维第,古高卢的东部地区,大致相当于现代瑞士。
教皇辖下诸邦成了法兰西帝国的一部分。台泊河流域成了法兰西的一个省。人们看见巴黎的街道上有一些主教在来往,他们几乎成了半个囚徒。他们把头探出出租马车门口,问道:“请问xx国王是否住在这里?”“不在这里。”被问到的人回答“在那上头。”奥地利交出自己的女儿才赎回了自己的皇权。南方的大王向奥诺里娅?德?瓦朗蒂尼安求婚,并要求得到帝国的一半省份作陪嫁2。
2南方的大王指波拿巴。公元五世纪的匈奴王阿提拉是北方的大王。奥诺里娅是公元四世纪罗马皇帝瓦朗蒂尼安的妹妹。阿提拉声称只有得到罗马帝国的一半疆土才答应娶她。
这些奇迹究竟是怎样发生的?创造出这些奇迹的人有些什么品质?要圆满地实现这些奇迹他还缺了什么才能?我将密切关注波拿巴的巨大功业,尽管他走得如此之快,只在这部回忆录中占了短暂的时期。枯燥的家系调查、对事实冷静客观的分析研究、对日期单调的核查,这些都是作家的责任,也是不得不做的工作。
波拿巴——他的家族
第一位应该在现代编年史上提一笔的布奥拿巴3(波拿巴)是雅克?布奥拿巴。他是未来征服者的先兆,给我们留下了一五二七年罗马遭受洗劫的历史,他是那场劫难的目击者。拿破仑—路易?波拿巴1是奥尔唐斯王妃,德?圣勒公主的长子,在罗马涅省暴动之后逝世。他生前把那份珍贵的资料翻译成了法文。在译文开头他叙述了布奥拿巴的家谱。
3波拿巴的科西嘉岛发音。
1拿破仑—路易?波拿巴(napoleon-louisbonaparte),未来的拿破仑三世的兄长。
译者说“他在发表有关波拿巴家族的真实细节时,只限于填补科隆出版商写的那篇前言中的缺漏。据他说,那虽然是一些几乎完全被人遗忘的历史碎片,但对于喜欢在过去的编年史中寻找近代名人家世起源的人来说,至少还是有意思的。”
让我们来查看一部家谱。在这部家谱里,我们看到一个叫诺尔迪依?布奥拿巴的骑士,于一二六六年四月二日,为孔拉丹德?施瓦本亲王衣物的关税值进行了担保(这位亲王正是被安儒公爵让人砍下头颅的那一位)。将近一二五五年,特雷维索人的家庭开始遭到放逐:波拿巴家族的一支迁到托斯卡纳定居,并担任了国家的要职。在萨尔扎纳定居的一支中,有一位名叫路易—玛丽—弗图内?波拿巴,于一六一二年迁往科西嘉岛,在阿雅克肖定居下来,成了科西嘉岛那支波拿巴家族的族长。波拿巴家族的人佩戴两条金杠两颗星的纹章。
还有一部家谱,是庞库克先生编写的,收在波拿巴文集的卷首:它在许多点上与拿破仑—路易编写的家谱有出入。另一方面,德?阿布朗泰夫人2想把波拿巴说成是康尼努斯3,她提出的理由是波拿巴(bonaparte)是希腊文calom&os的意译。而calom&os则是conmne(康尼努斯)家的人的小名。
2拿破仑的助手朱诺将军的遗孀,所写回忆录比较有名。
3十一世纪拜占庭的皇帝。
拿破仑—路易认为应该以下面这些话来结束他的家谱:“我省去了许多细节,因为贵族衔头封号只是少数人感兴趣的东西,再说波拿巴家族也从未从这些衔头上沾过光。”
为国效力的人不需祖先的荫庇。
尽管引用了伏尔泰这句哲理诗,家谱却是不能丢的。拿破仑—路易特许他的时代使用一句民主格言,却又不让它引出严重后果。
在这里一切都是不寻常的:雅克?布奥拿巴,记叙罗马遭受洗劫,以及波旁家族陆军统帅的士兵拘押教皇克莱芒七世经过的历史学家,与摧毁那么多城池,主宰沦为一省之垣的罗马城,坐上意大利国王宝座,将波旁家族的王冠置于座下,在教皇庇护七世主持加冕礼,亲手给法兰西皇帝戴上皇冠之后将他监禁的拿破仑?布奥拿巴是一个血统。雅克?布奥拿巴著作的译者是拿破仑—路易?布奥拿巴,拿破仑的侄子,拿破仑的弟弟荷兰国王的儿子。这个年轻人在最近一次罗马涅暴动中死去。死亡地点离拿破仑的母亲和遗孀流亡的两座城市不远,死时正逢波旁家族第三次倒台。
由于通过奥林匹亚喜欢的蛇把拿破仑说成是丘庇特?阿蒙的儿子,或者通过阿伽吉兹把他说成是维纳斯的孙子是相当困难的事情,一些学识渊博无所顾忌的人便找到了另一种奇迹来加以使用:他们向皇帝证明,他是铁面人1的直系后人。圣玛格利特群岛总督名叫波恩巴;他有一个女儿;路易十四的孪生兄弟铁面人爱上了看守他的这位总督的女儿,并且秘密地娶她为妻。此事征得了宫廷的准许。这对夫妻生下的儿女跟母姓,被悄悄地带往科西嘉岛。由于语言不同,波恩巴就变成了波拿巴。这样铁面人就成了拿破仑神秘的祖先。他生着一副冷峻面孔,是一个伟人。这样就把拿破仑与伟大国王扯到一起了。
1据说是法国国王路易十四的孪生兄弟,因权力之争被关在监狱,并被套上铁面具。
弗朗西尼—波拿巴这一支在盾形纹章上镌着三朵金色百合花。拿破仑带着不相信的神气朝这种家谱微笑,虽说是怀疑,但毕竟还是笑了:因为这终归是为了他家族的利益而要求恢复的王国。拿破仑假装漠不关心,其实他做不到,因为正是他本人让人编出了他的托斯卡纳家谱(是布里埃纳1编的)。正是因为波拿巴的出身缺乏神圣性,它才具有神奇色彩:狄摩西尼2说,我们为了还希腊以自由,为了拯救它的共和国,与腓力浦进行战斗。我看见这个腓力浦眼睛爆了,肩膀断了,手没劲了,腿挛缩了,却威武不屈地伸出四肢,任凭命运抽打,因为他感到满足了:他是为荣誉而活的,他给自己戴上了棕榈叶王冠。
1布里埃纳(bourienne)拿破仑的秘书,写有回忆录传世。
2狄摩西尼(de摸sthene,公元前三八四—前三二二),雅典演说家、政治家。
腓力浦是亚历山大的父亲,因此亚历山大是国王之子,是一个够格的国王的儿子。由于这两点,他赢得了人们的臣服。亚历山大一如波拿巴,出生于帝王之家,并非是过上一段贫贱日子之后才过上王侯生活的。亚历山大并没有显出那两种生活互不协调的痕迹。他的家庭教师是亚里士多德。他童年的一项消遣就是驯服那匹烈马比塞法尔。拿破仑只从一位平常的教师那里接受教育,也没有骏马供他骑用。同学之中,数他最没有钱。这位连仆人都没有的炮兵少尉,却猛一下迫使欧洲来承认他。当年这个小伍长后来把欧洲最强大的君主们召到自己的候见厅:
他们还没来吗,我们那两位国王?
派人告诉他们,他们来得太晚,
阿提拉早已等得心烦。1
1法国剧作家高乃依的戏剧阿提拉开头的台词。
拿破仑曾十分明白地叫道:“啊!我要是我自己的孙子该多好。阿!”他发现他的家族没有威信,他就创立了这种威信,这种创造力具有多么巨大的才能啊!有人不是认为,拿破仑只不过是把身边散布的社会智慧,经过前所未闻的事件和非同寻常的危险锻炼的智慧拿来使用罢了?即使这种假设成立,它也仍然让人吃惊:的确,一个能够控制并据为已有那么多外国优势的人,究竟是什么人呢?
科西嘉岛波拿巴家族特别分支
拿破仑虽然不是出为王子,却是老话说的富家子弟。科西嘉岛的总督德?马尔伯夫让拿破仑进了奥登附近一家中学读书。接着,他又被布里埃内军事学校接纳。巴兹奥希夫人埃莉莎是在圣西尔受的教育。当革命摧断了宗教静修之门时,波拿巴接回了妹妹。这样,人们便发现拿破仑的一个妹妹是一所修道学校最后的学生。路易十四曾听见这所学校的头一批姑娘合唱拉辛写的歌。
要进贵族学校,必须有贵族的证明。拿破仑拿出了一系列文件证书,其中包括他父亲夏尔?波拿巴的受洗证明书,它一直往上提到了夏尔的十代祖弗朗索瓦;还有一份阿雅克肖城主要贵族出具的文件,证明波拿巴家族始终位于最古老最高贵的世家之列;还有把斯卡纳的波拿巴家族出具的确认证书,说他们享有贵族地位,与科西嘉的波拿巴家族同宗共祖,出自一家,等等。
“德?拉卡兹先生说,当波拿巴进入特雷维索时,有人告诉他他的家族过去在此地十分强大;在波伦亚,他的家族上了当地的金册在德累斯顿会晤时,弗兰茨皇帝告诉拿破仑皇帝,波拿巴家族曾是特雷维索的统治者。他让人把文件拿出来给拿破仑看,并补充说拿破仑家从前是君主,这真是大喜事,他得告诉女儿玛丽—路易丝,她听了会很高兴的。”
弗兰茨皇帝出身于乡绅之家,与奥尔西尼家,洛梅利家、梅迪契家、拿破仑家有姻亲关系。他虽受到革命强制,但只是一时做了民主派。从他的言谈和作品里可以得出这个结论:他为自身的地位所决定,自然是贵族倾向。帕斯卡尔?保利并非如人所言,是拿破仑的教父。真正的教父是卡尔维城名不见经传的洛朗?吉尤贝加。人们是从阿雅克肖的洗礼登记簿上得知这一点的。掌管登记簿的是教会管事迪亚芒特教士。
我担心把拿破仑放回贵族行列会损害他的英名。克伦威尔一六五四年九月十二日在国会发表演说,宣称自己出身于贵族。米拉波、拉斐德、德塞和上百个革命的拥护者都是贵族。英国人声称皇帝的名字叫尼古拉,他们嘲弄他的时候叫他尼克。拿破仑这个漂亮名字来自一个把女儿嫁给奥尔纳诺1家的伯父。圣拿破仑是个希腊的殉教者。据那些评注但丁诗歌的人说,奥尔索伯爵是拿破仑?德?赛尔巴雅的儿子。尽管有好几位枢机主教都叫这个名字,但从前人们读历史的时候,无人会注意这个名字。今日这个名字却赫然醒目。一个人的光荣不往上溯,只往下流。尼罗河在发源处只为几个埃塞俄比亚人所知,而到了人海口,还有什么人不知道它呢?
1奥尔纳诺(ornano),科西嘉大家族,历史上出过多位名将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