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节

作者:夏多布里昂返回目录加入书签推荐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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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洛特

    在离贝克尔斯四法里的地方,有一座名为本盖的小城,住着一位英国牧师,尊敬的艾夫斯先生。他是古希腊语专家,数学专家,他妻子还年轻,容貌迷人,谈吐风雅,举止端庄;他们有一个十五岁的女儿。与其他地方相比,我在这个家庭中受到更好的待遇。我们按照古代英国人的方式喝酒,在女人离去之后,在餐桌边还待上两个小时。艾夫斯先生去过美洲,他喜欢讲他的旅行故事,也喜欢听我讲我自己的旅行故事,他还喜欢谈论牛顿和荷马。他的女儿,为了使他高兴,也变得博学多才;她擅长乐器,唱起歌来像今天的帕斯塔夫人1。喝下午茶的时候,她重新出现,用她的音乐驱除老牧师的感染人的睡意。我在钢琴旁边,静静地听艾夫斯小姐演奏。

    1帕斯塔夫人(pasta,一七九八—一八六五):当时著名的歌唱家。

    演奏完毕,少女问我一些有关法国和有关文学的问题;她问我应该读什么书;她特别想了解意大利作家,要求我给她讲解神曲和耶路撒冷的解放。渐渐,我觉得自己对她产生了眷念之情。我曾经给佛罗里达姑娘戴上花环,但我不敢接受艾夫斯小姐的挑战。当我试图翻译塔索的某个章节的时候,我感到尴尬。但碰到但丁这样的比较纯洁、比较刚劲的天才,我就比较自在了。

    夏洛特的年龄和我的年龄相当。在仅仅由于职业原因而形成的关系中,有某种凄凉色彩;如果人们事先不相识的话,对你爱的人的回忆就不会扰乱你未同她相识前的平静生活;这些日子属于另一个环境,不堪回首,好像从你的生活中截去了。有年岁距离吗?不便之处多一些:年轻的出世之前,年老的已经开始生活;年轻的也注定要独自生活;一个曾经在摇篮内独自行走,另一个在坟墓后要穿越孤独;对于前者,过去是沙漠,而对于后者,未来是沙漠。爱要满足幸福的一切条件是困难的:青春,美貌,合适的时机,心灵、趣味、容貌和年岁的和谐。

    由于骑马摔了一跤,我在艾夫斯先生家住了一段时间。那是冬天;我生活中的美梦在现实面前开始消散。艾夫斯小姐变得比较矜持;她不再给我送花;她不再愿意唱歌。

    如果有人对我说,我将在这个很少与人交往的家庭里默默度过我的余生,我会高兴得要死。但是,为了同时成为堕落前的伊甸园和无穷无尽的凯歌,爱情所缺乏的是持久。如果能让美貌长在,让青春驻留,让心灵永不衰老,你将再现天国。爱情是凌驾一切的幸福,以致它被永世长存的幻觉追随着。它只愿意发出不可挽回的誓言;既然不能享受它的欢乐,它试图使它的痛苦永恒;天使已经倒下了,但它还讲着它在那些不可败坏的日子里讲的语言;它的希望是永不停息;它以它在人世的双重的本性和双重的幻觉,希冀通过不朽的思想和连绵的世代使自己长存。

    我沮丧地看着我不得不离开的日子临近。我预定离去的那天前夜,晚餐是沉闷的。令我大吃一惊的是,艾夫斯先生在用餐后点心的时候带着女儿离去;而我独自同艾夫斯太太待在一起;她非常尴尬。我以为她会责怪我对她女儿的倾慕,但我从来没有透露过这种感情。她瞅着我,垂下眼睛,脸红了;她自己在慌乱中显得分外迷人,令人销魂。最后,她终于鼓足勇气,用英语对我说:“先生,你看见我的窘态了。我不知道你是否喜欢夏洛特,但事情瞒不过母亲的眼睛;我女儿肯定爱上你了。艾夫斯先生和我商量了一下;从各方面看,你对于我们是适合的;我们相信你会使我们的女儿幸福。你已经没有祖国了;你刚刚失去双亲;你的财产卖掉了;这样,谁会要求你回法国呢?你在等候遗产期间,就同我们住在一起吧。”

    在我经历过的痛苦当中,这一次对于我是最尖锐和最巨大的。我跪在艾夫斯夫人脚下,流着眼泪吻她的手。她以为我喜极而泣,因为幸福而流泪,她自己也由于快乐而开始抽泣。她伸出手臂,想拉响铃铛,叫她丈夫和女儿。“别叫!”我大声说“我已经结婚了!”她晕倒了。

    我走出去。连房间也不回,就徒步出发了。我到达贝克尔斯。我给艾夫斯夫人写了一封信,然后坐上去伦敦的邮车。很遗憾,这封信我没有留底。

    这件事给我留下最温柔、最甜蜜、最充满感激之情的记忆。在我成名之前,艾夫斯一家是惟一希望我幸福,而且对我真情相待的家庭。尽管我穷困、默默无闻、流落异乡,没有魅力、没有美貌,我找到有保证的前途、祖国、迷人的妻子,找到一个几乎具有同样魅力的母亲,取代我年迈的母亲,找到一个有教养、重感情、致力文学的父亲,取代我被上天夺去的父亲。为了报答这一切,我能够拿出什么呢?他们挑选我的时候,对我不会抱任何奢望;我应该相信,自己是被人爱的。在那之后,我只碰见过一次唤起同样信任的崇高的爱恋之情。至于在那之后人们对我的兴趣,我从来弄不清,是否其他外部原因、声名的显赫、党派的光彩、文学和政治的崇高地位的光辉导致对我的殷勤。

    而且,如果我娶夏洛特为妻,我在世上所起的作用会不同:关在大不列颠的一个郡里,我可能会变成一个打猎的绅士,我的笔会一行字也写不出;我可能会忘记我的语言,因为我用英文写作,开始用英文思考。我的国家因为失去我,会蒙受很大损失吗?如果我能够将那些使我得到安慰的东西放在一边,也许我已经度过不少平静日子,而不是我碰到的那些动荡岁月。帝国,复辟,分裂,法国的争吵,这一切会同我有什么牵涉呢?那样,我因此不必天天掩饰错误,同谬论搏斗。能否肯定我具有真正的天才,而且值得为它牺牲我的生活呢?我将超越我的坟墓吗?如果我能够超越,在正在实现的变化中,在一个已经改变、并且忙于其他事情的世界里,将会有公众听我说话吗?我是否会变成一个过去的人,对于新的一代无法理解?我的思想、我的感情、甚至我的文笔对于倨傲的后代是否成为令人厌烦的东西?维吉尔的影子对但丁说:poetafuietcantai1“我曾经是诗人,我歌唱”我的影子将来能够这样说吗?

    1意大利文,引自神曲的地狱篇。

    返回伦敦

    虽然我回到伦敦,但没有得到安宁。我逃避我的命运,好像坏人逃避罪行。这家人接待我这个素不相识的人,而且以从祖先那里继承的纯朴、信赖和谨慎想给我一个新家园;一个如此值得我尊重、崇敬和感激的家庭,遭到我的拒绝,对于他们该是多么痛苦的事情!我想象夏洛特的痛苦,他们对于我可能的、而且是理所当然的责怪,因为我曾经自觉沉湎于我知道不合法的感情。我是否不经意地试图引诱她,而未意识到这是应该受到谴责的行为?但是,为了保持自己的清白,像我所做的那样,我刹车了,或者,为了纵情于这种因为我的行为事前就凋谢的爱恋,我超越障碍,我只能够使被我引诱的对象陷入悔恨或痛苦。

    从这些苦涩的思考,我又转向其他同样充满苦涩的情感:我诅咒我的婚姻。按照我当时非常病态的心理的错误感觉,这场婚姻使我步入歧途,夺去我的幸福。我不曾想,由于注定我痛苦的性格,也由于我对自由的浪漫想法,同夏洛特小姐的婚姻和一个比较独立的婚姻一样,对于我也许会是同样痛苦的。

    一个纯洁和美妙的东西留在我心中,尽管它是非常悲哀的:夏洛特的形象。这个形象结果制服我对我的命运的反抗。我曾经一百次试图返回本盖,不是到那个被搅乱的家庭里去,而是去躲在路边,看着她走过,尾随她进入教堂,我们在那里有相同的上帝,如果不是有相同的祭坛的话,目的是向这个女子奉献我无法表达的热情祝愿,目的是念出——起码在思想上——婚配降福的祈祷;本来我是可以从这间教堂的牧师嘴里听见这个祈祷的:

    “啊,上帝,请将这对夫妇的灵魂结合起来,在他们心灵里撒下诚挚的友谊。请以嘉许的目光看待你的女仆吧。让她身上的约束是爱情和和平的约束,让她多子多福;主呀,让这对夫妇看见他们孩子的孩子,一直到第三代和第四代,让他们享受幸福的晚年。”

    经过无数次决心,我给夏洛特写了一些长信,但我又把它们撕掉了。我从她那里收到几封无关紧要的短笺,我时刻铭刻在心里,成了我的避邪物。妩媚和温柔的夏洛特,在女精灵的小路上跟随着我,净化我的步伐。她令我丧魂落魄;她是我的心灵活动的中心,就像血液都通过心脏一样;她令我厌弃一切,因为任何东西与她相比,都相形见绌。一个真正的和不幸的爱情是一个被毒化的根源,它留在心灵深处,败坏天使的面包。

    我走过的地点,我同夏洛特分享过的时光,我同她交换过的话语,都铭刻在我的记忆里:我看见许配给我的妻子在微笑;我怀着崇敬的心情抚摸她的黑发;我把她美丽的手臂压在我胸前,如同百合花组成的链子。每次我来到一个僻静地点,夏洛特就用她白净的手拉着我,坐在我身边。我感到她的存在,就像人们在黑夜中呼吸看不见的花朵的芳香。

    没有安岗的陪伴,我的散步比任何时候更加孤独,使我享有让夏洛特的形象陪伴我的充分自由。在离伦敦三十法里的地方,没有哪一丛欧石南,没有哪一条小路,没有哪一个教堂不是我参观过的。最偏僻的地点,一小块长满荨麻的地,一条栽种大蓟的小沟,所有人迹罕至的地点都成了我喜爱的地方;拜伦曾经在这些地方踯躅。我用手支撑着头,凝望着这些别人不屑一顾的风景;当我不能忍受这些凄凉的景象时,想起夏洛特,我就心旷神怡。那时候,我像一个朝圣者,来到荒漠之中,面对西奈的岩石,听夜莺歌唱。

    在伦敦,人们对我的行为感到吃惊。我的眼睛不看任何人,我不回答任何人的问话,我听不见别人同我讲话:我的老朋友们怀疑我疯了。

    不寻常的会见

    在我离开之后,本盖发生了什么事情?我给这个家庭带来欢乐和痛苦,它现在怎么样了?

    你们始终要记住,我现在是派往乔治四世身边的大使,现在是一八二二年,我在伦敦记述一七九五年的在伦敦发生的事情。

    一个星期以来,由于事务繁忙,我被迫中断记述,今天才重新提笔。在这中间,有一天,在正午到一时之间,我的随身仆人进来对我说,有一辆马车停在门口,一位英国太太求见。由于我担任的职位的性质,我规定自己不拒绝任何来访者;因此,我吩咐让这位太太上来。

    我在我的办公室里;仆人宣布萨尔顿夫人到。我看见一个带孝的女人走进来,身后跟着两个同样带孝的漂亮男孩:一个约莫十六岁,另一个十四岁。我朝英国太太迎上去。她非常激动,几乎不能迈步。她用异样的声音对我说:“mylord,doyourememberme?”(我的老爷,你还记得我吗?)记得,我认出艾夫斯小姐!尽管岁月流逝,她仍然保持青春。我抓住她的手,请她坐下,我也在她身边坐下。我讲不出话来;我的眼睛噙满泪水;我眼睛模糊,无言地看着她;从我此刻的感受,我知道我曾经深深地爱她。终于,我能够开口了:“而你,夫人,你还认得我吗?”作为回答,她抬起低垂的眼睛,凄楚地微笑着,朝我看了一眼,好像要唤起遥远的记忆。她的手始终留在我的双手里。夏洛特对我说:“我给我母亲带孝;我父亲几年以前死了。这是我的两个孩子。”讲完这句话,她将她的手抽回,靠在她的扶手椅里,同时用手帕遮住眼睛。

    随后,她说:“老爷,我现在用我在本盖同你尝试过的语言讲话。我感到羞愧,请原谅。你离开英国之后第三年,我同萨尔顿海军上校结婚,这两个孩子是我们的儿子。今天,我没有心情同你详谈。请允许我以后再来。”我问她的住址,然后送她出门上车。她哆嗦着,我把她的手放在我胸口。

    次日,我到萨尔顿夫人那里去。我看见她的时候,只有她一人在。于是,在我们之间开始了一连串的“你记得吗?”这些问题再现了整个生命。每讲一次“你记得吗?”我们都互相看着;我们试图在我们脸上发现时光的痕迹,这些痕迹以残酷的方式,标志着走过的道路的起点和距离。我问夏洛特:“你母亲怎么告诉你的?”夏洛特脸红了,急忙打断我:“我这次到伦敦来,是为了请你关照萨尔顿将军的孩子。长子想到孟买去。被任命为印度总督的坎宁先生是你的朋友,如果他能将我儿子带去,我将感激不尽,我希望你能够出面促成我大儿子的幸福。”她强调最后这几个字。

    “啊,夫人,”我回答说“你让我想起什么呢?命运多么反复无常!在你父亲好客的餐桌上,你们接受一个被驱逐的人;你们并未蔑视他的苦难;你们可能想将他提高到光荣和出乎意料的地位;是你们要求在你们国家里保护他!我将去看坎宁先生;你的儿子——尽管这样叫他我感到难受,你的儿子,如果这事由我决定的话,肯定能够到印度去。但是,告诉我,夫人,我的新境况让你怎么哪?你今天怎么看我?你用‘老爷’这个词,这使我感到十分难受。”

    夏洛特回答说:“我觉得你一点也没有变,甚至没有老。你走后,当我同我父母谈起你的时候,我总是称你为‘老爷’;我觉得应该这样称呼你:对于我,你不是如同丈夫吗?mylordandmaster,我的老爷和主人?”这位妩媚动人的女人在讲这些话的时候,有弥尔顿的爱娃身上的某种东西;她不是另一个女人生育的;她的美貌有搓揉她的圣手的痕迹。

    我赶到坎宁和伦敦德利勋爵那里;为了这个小小的职位,他们故意为难,就像在法国人们刁难我一样;但是,他们许下诺言,就像那些宫廷的许诺。’我把我努力的结果告诉萨尔顿夫人。我又见过她三次。在我第四次拜访她的时候,她告诉我她即将回本盖。这最后一次见面是痛苦的。夏洛特仍然同我谈我们过去的心照不宣的故事,我们一起读书,我们一起散步,听音乐,昔日的花朵,逝去的希望。“我认识你的时候,”她对我说“你默默无闻:现在,有谁不知道你呢?瞧,我现在还保存一份材料和你写的几封信。喏。”说着,她将一个包裹交给我。“我不愿保留你的任何东西,请不要介意。”随后,她哭了。她说:“farewelle!farewell!(永别了!永别了!)记得我儿子的事。我永远不会再看到你了,因为你不会到本盖来找我。”“我要去的,”我叫道“我会把你儿子的证书给你送去。”她满脸怀疑地摇摇头,然后走开了。

    回到使馆之后,我把自己关起来,打开包裹。里面只有我的几封无关紧要的短信,一份阅读计划,还有对英国和意大利诗人的一些评注。我原来希望找到一封夏洛特的信,但没有。在手稿的白边上,我看见几条用英文、法文和拉丁文写的批语,陈旧的墨水和新近的笔迹证明,这些批语在空白上存在已久。

    这就是我同艾夫斯小姐的故事。讲完这段往事,我感觉我第二次失去夏洛特,在那个我第一次失去她的同一个岛屿上。但是,在我此刻对她的感情和那些温情脉脉的时刻我对她的感情之间,隔着天真纯洁时代的整个空间:在艾夫斯小姐和萨尔顿夫人之间插进了别的爱情。我对一个纯朴女人不再心怀天真的欲望,不再有近乎梦幻的爱情的甜蜜无知。我那时在我忧郁的波浪上写作,今天我已经摆脱生活的波浪。好吧!这位在处女时代许配给我做妻子的女人如今是妻子和母亲,如果我把她拥抱在自己怀里,那会是一个疯狂举动,结果会使奉献给另一个男人的二十七年黯然无光、充满苦涩。

    我应该将我刚才回忆的感情,当作第一次进人我心扉的感情;但这种感情同我暴躁的天性是不相容的;我的性格也许会破坏这种感情;它也许会令我无法长久地品味这神圣的欢愉。那时候,我被苦难激怒,已经经历了海外的朝圣,已经开始我孤独的旅行;正在那个时候,我在勒内的秘密中描绘过的那些疯狂念头困扰着我,使我成为世上最受折磨的人。无论如何,夏洛特纯洁的身影,在让几许真正的阳光照进我心扉同时,首先驱除大群魔鬼:我的女精灵,像一个女魔潜人深渊;她在等候时机,希望重新出现。

    一八二二年四月至九月

    于伦敦

    一八四六年十二月修改

    我的性格缺陷

    由于革命论的关系,我与黛博夫的联系从来不曾中断过,我需要在伦敦重新捡起这项工作,以便支持我的物质生活。但是,我最近的不幸是从何而来的呢?来自我顽固的沉默。

    任何时候,我都无法超越这种含蓄和孤僻的性格,这种性格阻止我讲出我心中牵挂的东西。任何人都不能不顾事实,说我在痛苦、欢乐和满足的时刻,讲的话是大多数人会讲的东西。从我嘴里,从不讲出、或者极少讲出性质严重的词语,性质严重的忏悔。我从来不会同过路人谈我的兴趣、我的打算、我的工作、我的牵挂、我的快乐、我的悲哀,因为我认为谈论自己会令别人厌烦。我坦诚,讲实话,但我不够直率。我的心总想将自己关闭起来。只是在这部回忆录里,我才暴露我的全部生活。如果我试图讲故事,想到故事的漫长我就突然感到害怕;几句话之后,我就无法容忍我讲话的声音了,于是我住口。除了宗教,我没有任何信仰,于是我怀疑一切:恶意和诋毁是法国精神的两个特点;嘲讽和诽谤是推心置腹的必然结果。

    然而,我从我含蓄的天性中得到什么好处呢?因为我不可捉摸,我变成一个同我的现实毫无关系的无法形容的怪人。甚至我的朋友对我也捉摸不透,用他们感情的错觉美化我,以为这样会让人更好了解我。一切客厅、办公室、报纸、咖啡馆的庸人,都以为我雄心勃勃,而事实上我毫无野心。在日常生活中我显得冷漠无情,与热情和伤感无缘。我透辟和迅速的观察立即看穿事和人,剥掉煞有介事的伪装。我的想象力非但不会引诱我,将可以实施的真理理想化,反而贬低最崇高的事件,讪笑我的幻想;我首先看到的,是事物微小和可笑的方面;在我眼里,伟大的才华和伟大的事件是不存在的。对于那些刚愎自用、声称自己的才能高人一等的人,我彬彬有礼,肯定,赞扬,我带着含而不露的轻蔑哂笑着,给所有这些被香火环绕的面孔戴上卡洛1的面具。政治上,我的观点中表现的热情从来不超过我的演说或我的小册子。在内心生活和理论上,我是一个充满幻想的人;在外部和实际存在中,我是一个很实际的人。由于我既富于冒险精神又井井有条,既充满激情又有条不紊,从来没有谁比我更加喜欢幻想和讲求实际,比我更加热情和更加冷漠;我是用我母亲和我父亲的不同血液糅合而成的奇异的两性畸形人。

    1卡洛(callot,一五九二—一五九三):法国油画家、铜版画家。卡洛善于讽刺和揭示人物的内心世界。

    人们描绘我的画像千篇一律,主要是由于我的木讷。人们过于轻浮,过于粗心,如果不事先告诉他们,他们就不会花功夫如实观察人。当我偶尔在我的前言中,试图纠正某些错误判断的时候,他们不相信我讲的话。结果,由于我觉得这些对于自己无关紧要,我没有坚持;“随你们便吧”这倒使我省去说服人和试图恢复事情真相的烦恼。我躲到我内心深处,像兔子躲进窝里一样:在那里,我重新开始观察抖动的树叶或弯折的青草。

    我并不把我这种无法克服和无意的审慎当作美德。如果它不是虚假的,至少它有虚假的外表;这种脾气与那些比我的性格更加快乐、更加可爱、更加随和、更加天真、更加感情外露的性格是不相容的。它常常损害我的感情和事业,因为我从来无法容忍解释,无法用抗议和澄清、诉苦和眼泪,唠叨和责怪、细节和辩解来达到和解。

    关于艾夫斯一家这件事,我对自己情况的顽固的沉默对于我是致命的。夏洛特的母亲无数次打听我的家人的状况,给我提供透露真情的方便。我未意识到我的沉默会造成什么后果,我同平常一样,满足于用几句含糊其辞和简短的话回答她。如果我没有这种怪癖,任何误解都是不可能的,而我也不会给人企图欺骗这个慷慨和好客的家庭的印象了。我在决定性时刻讲出了真相并不能使我得到原谅:我仍然事实上伤害了别人。

    我在悲哀和自责的心情中重新捡起我的工作。我甚至适应了这种工作,因为我想,我通过成名,也许会令艾夫斯一家不那么后悔他们对我表达的关注。这样,夏洛特支配着我的研究工作,我要用荣誉跟她和解。我写作时,她的形象坐在我面前。当我的目光从纸张上抬起来,望着我热爱的形象,好像她真的在我面前。锡兰岛的居民一天上午,看见太阳披着盛装升起,太阳的球体打开了,里面走出一个光灿夺目的人,对锡兰人说:“我来统治你们。”夏洛特从一道光线里走出来,统治着我。

    忘记这些往事吧;同希望一样,往事也衰老和不留痕迹。我的生命将改变,它将在其他星空下、在其他山谷里度过。我青春时代的初恋呀,你带着你的魅力逝去了!的确,我刚才重新看见夏洛特,但是,这中间过去了多少年?往事的温柔的光线,黑夜前黄昏淡淡的玫瑰红,而太阳早就落山了!

    一八二二年四月至九月

    于伦敦

    革命论——它的影响——诗人勒米埃尔的侄儿的来信

    人们(首先是我)常常将生活比作一座山,我们从一边上去,在另一边下来。也可以将它比作阿尔卑斯山,山顶光秃秃的,覆盖着冰雪,看不见背面。按照后一种形象,旅行者老是往上爬,不再下来;这样,他对走过的空间和小路看得更加清楚;这些小路不是他选择的,但他沿着这些小路爬上平缓的山坡。他怀着遗憾和痛苦注视他开始迷路的地点。因此,应该说,革命论的出版是我偏离平静的道路、将我引入歧途的第一步。我写完我给自己确定的巨大工程的第一部分;写下这部分的最后一个字时,我处在死的念头(我又生病了)和梦已做完的感觉之间:“insomnisvenitimagocenjugis”1。革命论是在贝利印刷厂印的,一七九一年在黛博夫出版社出版。这个日期标志我人生的转变。有时候,我们的命运或者屈服于社会,或者屈从于性格,或者开始让我们承担我们应该承担的角色,突然偏离它原来的路线,像一条河流突然弯曲而改变方向一样。

    1拉丁文,引自埃涅阿斯纪:“她丈夫的身影在她梦中出现。”

    革命论概述了我作为诗人、伦理学家、政论家和政治家的一生。说我希望这部作品取得巨大成功——至少在我可能希望达到的范围内,这是不在话下的。我们这些作家,奇迹般的世纪奇才,我们拥有和未来人民保持沟通的抱负;但是,我认为,我们不知道后代住在什么地方,我们写错了他们的地址。当我们躺倒在坟墓里的时候,死亡将把我们写的或唱的话冻结得非常僵硬,以致它们不会像蒙田的“冻结的”话那样融解。

    革命论应当成为历史百科全书。出版的第一卷已经是相当庞大的研究工作;续集已经完稿;接踵而来的,除了编年史作者的研究成果和注释,还有诗人的短小诗篇,纳奇兹人等。直到今天,我还几乎无法理解,在我到处流浪的、遭遇那么多挫折的职业生涯当中,我怎么能够从事如此规模的研究。年轻时,我常常坐下来,一口气写十二个小时到十五个小时,连桌子也不离开,反复涂改和重写一页文字。年迈未能使我失去这种埋头苦干的能力。今天,我的外交函件全部由我自己起草,而且这些工作毫不影响我的文学创作。

    革命论在流亡者当中引起轰动。这部作品同我的患难朋友的感情是矛盾的;我在我的各种职位上表现的独立性总是伤害与我同路的那些人。我担任过不同军队的首领,而士兵们并不属于我自己的党派。我率领保皇党去争取民众自由,尤其是他们所厌恶的新闻自由;我以同样的自由的名义,将自由党人集合在他们憎恶的波旁王朝的旗子之下。有时,流亡者的舆论出于虚荣心,依附于我这个人:英文的杂志以赞扬的口气谈论我,拥护者则充满溢美之词。

    我将革命论寄给拉阿尔普、然格内和德萨勒。勒米埃尔,同姓诗人的侄儿,格雷1的诗作的翻译者,一七九七年七月十五日从巴黎给我来信,说我的革命论取得巨大成功。肯定的是,如果说革命论一时有些名气,但它很快被人遗忘了:一个突然出现的影子吞没了我的荣耀的最初光芒。

    1格雷(thomasgray,一七一六—一七七一):英国诗人。

    由于我几乎成了名人,上层流亡分子在伦敦寻找我。我一条条街往前走。首先,我离开霍尔鲍尔—托特汉考路。搬到汉姆斯底德路。在那里,我在奥拉里夫人家中待了几个月。她是一位爱尔兰寡妇,有一个十四岁的漂亮女儿,特别喜欢猫。我们被共同的爱好联系在一起,但不幸的是,两只可爱的小雌猫死了。那两只猫白得像白鼬,只有尾巴是黑的。

    在奥拉里夫人家中,一些邻居老太太常来喝茶。我不得不按照传统习惯陪伴她们。斯塔尔夫人在埃杰蒙夫人家中的科琳娜中描绘过这种场面:“我亲爱的,你是否认为水可以冲茶吗?”“我亲爱的,我想还要等一会儿吧。”

    经常参加这种晚会的还有一个年轻漂亮的爱尔兰姑娘,玛丽?尼尔;她身材高大,由一个保护人陪同。她在我的目光深处发现伤感,因为她对我说:“youcarryyourheartinasling?(你把你的心当作肩带佩在身上)”我不知道我是怎样披露心迹的。

    奥拉里夫人动身到都柏林去了。这样,我又离开穷困流亡分子聚集的地区,逐渐搬到西部富裕流亡分子的居住地,生活在主教、朝臣和马提尼克岛的殖民者当中。

    佩尔迪埃又回到我身边;他轻率地结了婚;他仍然爱吹牛,到处帮助人,同邻居的钱打交道、而不是同邻居打交道。

    我结识一些新朋友,尤其在那些同我的家族有关系的圈子里,如克里斯蒂昂—拉穆瓦翁。在基贝隆事件1中,他的腿受了重伤,今天是我在贵族院的同僚。他把我介绍给林赛夫人;这位夫人爱上他哥哥奥古斯特?德?拉穆瓦尼翁。纪尧姆议长1因此没有迁进他在下城的新居,到布瓦洛、塞维涅夫人和布达卢中间去生活。

    1基贝隆(quiberon)事件:基贝隆是布列塔尼的一座海滨城市,一七九五年,一支由流亡分子组成的军队在英国人帮助下,在那里登陆,结果许多人被俘,七百四十八人被枪决。

    1纪尧姆议长(guillaumedelanoignon,一六一七—一六七七):巴黎议会的首任议长。

    林赛夫人原籍爱尔兰,思想僵硬,脾气有点粗暴,身材优雅,容貌漂亮,有高贵的灵魂和高尚的性格,有名望的流亡者在尼农家族这最后的继承人家中聚会。旧君主制度连同它的一切特权和优雅死亡了。一天,人们将把它发掘出来,像人们在埃特吕利挖出来的那些皇后的骨架,戴着项链、手镯、耳环。我在这些集会上碰见马娄埃特先生、可爱的贝洛瓦夫人、蒙洛西埃伯爵和庞纳骑士。最后这位以幽默、肮脏和贪食出名,而且这个名声是十分恰当的。他是那种有鉴赏力的人,从前他们坐在那里,冷眼观察法国社会;他们无所事事,任务是观察一切,对一切指手画脚;他们的作用相当于现在新闻记者的作用,但没有他们的尖酸刻薄,而且在民众当中他们没有那样大的影响。

    蒙洛西埃完全符合他那句关于“木十字架”的名言2给他带来的声誉,我在引用这句话的时候,对它进行了删节,但仍然是符合原话精神的。离开法国后,他来到柯布伦滋3。他在王子们那里未受到礼遇,同别人吵了一架,夜晚在莱茵河边殴斗,被人用剑刺穿胸。他不能动弹,又什么也看不见,他问身边的人,剑尖是否穿过去了。人们摸了一下,对他说“有三个指头长。”蒙洛西埃回答说:“那就没什么了。”跟着又说:“先生,再来一剑。”

    2在制宪会议上,蒙洛西埃反对向拒绝宣誓的主教发放年金的提案,他说:“如果人们夺走他们的金十字架,他们将拿起木十字架,而这个木十字架拯救了世界。”

    3柯布伦滋(coblentz):德国城市。

    蒙洛西埃对王室忠心耿耿,却受到这样的对待。于是,他来到英国,躲藏到文学中;文学是流亡者的巨大医院,在那里,他的草垫旁边放着我的草垫。他得到编辑法国信使的职位。除了编辑报纸,他还写物理、政治、哲学著作。在他的一本书里,他证明蓝色是生命的颜色,因为人死后血管变成蓝色,生命浮现到人体表面,以便蒸发,并且回到蔚蓝的天空。由于我喜欢蓝色,我感到很高兴。

    蒙洛西埃是封建的自由主义者、贵族和民主派,他的思想是各种倾向的混合;他提出一些互相矛盾的想法,但是,如果他能够使它们摆脱狂放的话,这些看法有时是很出色的,尤其是强劲有力的。他是反神甫的贵族,通过诡辩论变成基督教徒,旧世纪的爱好者;在异教的统治之下,他也许会成为理论上的独立和实际上的奴隶制的热情拥护者,以人类自由的名义,叫人将奴隶扔进海里喂海鳝。虽然他胡言乱语,吹毛求疵,僵硬,粗暴,可是里翁的前贵族议员趋炎附势;他懂得维护他的利益,但他不让别人发现这一点,而且懂得将他作为人的缺点掩盖在他的绅士的荣誉之后。我不愿意讲我的“著名奥弗涅人”1的坏话,连同他的“金山”浪漫曲,和关于“平原”的论战。我对他这个怪人感兴趣。他亢长的发挥和转弯抹角的阐述,连同题外话,喉音,和颤抖的“啊,啊”使我感到厌烦(我憎恶暧昧、杂乱、含混、生涩);但是另一方面,这位火山博物学家、这位平庸的帕斯卡、这位好像他的小同乡在烟囱顶唱歌一样、在讲坛上夸夸其谈的山岳派演说家令我开心。我喜欢这个泥炭沼和小城堡的办报人,这位通过哥特式窗口解释宪章的自由主义者,这位几乎同他的挤奶女工结婚、亲自在他的布满卵石的地皮上冒雪播种大麦的牧人老爷;由于他在他的多姆山木屋里将一快黑岩石送给我,我对他怀着感激之情;那块岩石是他在一个高卢人公墓里发现的。

    1“奥弗涅人”(auvemat):奥弗涅是法国一个地区的名称。

    德利尔神甫1,西杜瓦拉?阿波里内尔、医院主管、德?拉法耶特、德?托马和德?尚福尔的另一位同乡,由于共和党人的节节胜利而被赶出大陆,也到伦敦安家落户。流亡者骄傲地将他排在他们的队伍中;他讴歌我们的苦难,这是我们爱他的缪斯的另一个理由。他很勤奋,而且他非这样不可,因为德利尔太太将他关起来,等他写完一定数目的诗行后,才放他出来。一天,我到他家里去;他叫我等候,然后,他出现了,但两颊通红:有人断言,德利尔夫人掴了他几耳光;我对此一无所知,只讲我亲眼看见的东西。

    1德利尔神甫(jacquesdelille,一七三八—一八一三):当时被视为大诗人。

    谁没有听过德利尔神甫念他自己写的诗呢?他很善于讲故事;他丑陋和愁眉不展的脸孔,因为他的想象力变得生气勃勃,同他有声有色的讲话、同他的个性、同他的教土职业非常和谐。德利尔教士的杰作,是他翻译的牧歌集2,但那些有关感情的诗不怎么样;然而,这本书读起来好像译成路易十五时代语言的拉辛的作品。

    2牧歌集(georgiques):古罗马诗人维吉尔的作品。

    十八世纪文学,除了几个统治它的杰出天才之外,这个位于十七世纪的古典文学和十九世纪的浪漫文学之间的文学,并不缺乏淳朴,但没有个性;由于它专心致力于词的排列,所以缺乏新流派的特点,也没有古典派的纯粹。德利尔是现代城堡诗人,就像行吟诗人是古代城堡诗人一样;前者的诗和后者的抒情短诗,让人感觉壮年时期的贵族和衰老的贵族之间的差别。神甫描绘城堡里读书和下棋的情景,而行吟诗人过去歌唱远征和骑士比武。

    我们战斗的教会的杰出人物那时都在英国:我前面讲到过的卡隆神甫(是他救过我姐姐朱莉一命);圣波尔—莱昂大主教,严厉和迟钝的高级教士,他为使阿尔图瓦伯爵渐渐离开他的世纪作出了贡献;埃克斯红衣主教,可能由于他在世上的成就,因而备受诽谤;还有另一位红衣主教,他博学而虔诚,但非常吝啬:如果他不幸丢失灵魂的话,他绝对不会把它再买回来。几乎所有吝啬鬼都是才子:我一定蠢得可以。

    在西城的法国人当中,我们可以举德?布瓦涅夫人为例;她可爱,风趣,才气横溢,非常漂亮,而且最年轻;她以后和她父亲德?奥斯蒙侯爵一道,代表流亡英国的王室,比我这个性格孤僻的人所做的好得多。她此刻在写书,凭她的才能,她将出色地再现她的所见所闻。

    德?科蒙夫人、德。贡托夫人、德?克吕泽尔夫人也住在那些幸福的流亡者居住的地区,但是,关于德?贡托夫人和德?克吕泽尔夫人,我不知道是否张冠李戴了;我仿佛在布鲁塞尔见过她们。

    但非常肯定的是,德?迪拉斯公爵夫人这时在伦敦:我同她相识是十年以后的事情。在生活中,我们多少次在美妙的东西旁边经过呀!就像航海者在海上航行,上天青睐的土地就在天际,只需一天航程!写下这几行字的时候,我在泰晤土河畔,明天我要通过邮局给塞纳河畔的德?迪拉斯夫人寄一封信,告诉她我在回忆录中头次提及她。

    一八二二年四月至九月

    于伦敦

    封塔纳——克莱里

    革命不时给我们送来一些具有新观点的流亡者;流亡者的不同层次正在形成,就像土壤包含洪水的波浪冲积而成的不同土层:沙层或黏土层。其中一道波浪给我送来一个人,我今天惋惜他的去世;他是我在文学上的领路人,而他的友谊是我一生的荣誉和安慰。

    前面,读者在本回忆录其他章节已经读到,我于一七八九年认识德?封塔纳先生;去年,我在柏林得知他去世的消息。他出身在尼奥尔一个贵族和新教徒家庭里,他父亲在一场决斗中不幸打死他的内兄。

    封塔纳由他哥哥抚养长大,来到巴黎。他目睹伏尔泰逝世;他的最早诗篇是在这位十八世纪的伟大代表的启迪下写成的;他的诗论引起拉阿尔佩的注意。他开始从事戏剧工作,结识了迷人的女演员德加森小姐。他住在奥德翁剧场附近,常常在查尔特勒修会周围转悠,他喜欢那里的幽静。他结识一位朋友儒贝尔先生;后来,此人也变成我的朋友。革命发生后,他加入一个主张维持现状的政党;这种政党被主张前进的政党往前拖,又被落后的政党往后拉,始终逃脱不了被撕裂的命运。君主主义者叫他担任调停者的编辑。但事态恶化的时候,他躲到里昂,并且在那里结婚。他妻子生了个儿子。里昂被围困期间,这座城市被革命者称为“自由市府”就像路易十一世驱逐阿拉斯居民,将该城称为“自由城市”一样。这段时间,封塔纳太太不得不改变住处,以免她襁褓中的婴儿遭到炮弹袭击。热月九日,他回到巴黎,同拉阿尔佩先生和沃宰勒神甫一道创办备忘。果月十八日他被放逐,英国成了他的避风港。

    德?封塔纳,以及谢尼埃,是老一辈古典派的最后一位作家:他的散文跟他的诗很相似,取得同样的成就。他的思想和他创造的形象有一种忧郁情调,是只知道宗教雄辩术的严峻和悲怆的路易十四时期不曾见过的。这种情调流露在他写的死者之日等作品中,是他生活的时代的印记;这种情调标志他的诞生日期,表明他是在卢梭的影响下诞生的,并且表明他的趣味与费奈隆接近。如果有人将德?封塔纳先生的作品编成两小卷,一卷诗,一卷散文,那将是人们在古典主义的坟墓上能够树立的最好的纪念碑。

    在我的朋友留下的手稿中,有被拯救的希腊中的几首抒情诗,几本颂歌,还有一些杂诗等。他后来什么都没有发表,因为当政治观点不蒙蔽他的时候,他是那样精细、那样明智、那样公正,他害怕批评。他对斯塔尔夫人是非常不公平的。在他的诗人生涯刚刚开始的时候,加拉在纳瓦尔森林上发表的充满嫉妒之心的文章,几乎使他立即搁笔。封塔纳的作品的发表,毁灭了多拉的矫揉造作的流派,但是他无力重建随着拉辛语言的死亡而死亡的古典主义。

    在德?封塔纳先生遗下的颂歌中,有一首名为他的生日。同死者之日一样,这首诗很有魅力,但感情更深沉,更有个性。我只记得下面两段:

    衰老连同它的痛苦已经来到:

    未来给我什么?希望渺茫。

    过去给我什么?谬误,遗憾。

    这就是人的命运;人逐渐成熟,

    但是,睿智有什么用处,

    既然来日可数?

    过去,现在,未来,一切都令我哀伤:

    对于我,暮年不再轩昂,

    在时光的镜子中,它失去魅力。

    快乐!去寻找爱情和青春吧;

    让我在哀伤中苟延,

    不要扰乱我的安宁!

    如果世界上有什么东西应该令德?封塔纳先生感到厌恶,那就是我的写作方式。随着浪漫派的诞生,在我身上开始法国文学的一场革命。然而,我的朋友非但不反对我的粗犷,反而对它倍加赞扬。我给他念纳奇兹人、阿达拉、勒内的片断时,看见他脸上显得非常惊讶。他无法用文学批评的一般规则来衡量这些作品,他感觉他进入一个新的世界;他看见一种迥然不同的气质;他面对一种他自己不熟悉的语言。我从他那里得到极好的建议;我的文笔的长处得益于他的指导;他教我尊重耳朵;他不让我堕入胡编乱造和我的弟子们的生涩。

    我庆幸他流亡,很高兴在伦敦欢迎他。人们要求他朗诵被拯救的希腊中的抒情诗;人们聚集在一起听他朗诵。他住在我的住所附近;我们形影不离。我们一起目睹一个与这个不幸时代相称的事件:不久前坐船到达的克莱里,给我们念了他的回忆录的手稿。流亡者听路易十六的随身仆人和见证人讲述那位囚徒的痛苦和死亡,我们可以想象他们的激动心情!督政府对克莱里的回忆录感到恐慌,出版了回忆录的窜改本;在这个版本里,他们让作者像仆役一样说话,而让路易十六满嘴脚夫的腔调。在革命者的卑鄙行径当中,这可能是最肮脏的事情之一。

    一个旺代农民

    德?阿尔图瓦伯爵在伦敦的代办迪泰伊先生,急忙寻找封塔纳。封塔纳请我把他带到王子的代办家中。我们到达他的住处时,看见他周围有一大群王位和祭坛的保卫者(他们终日在皮卡迪利广场闲逛)、间谍、化名和化装从巴黎逃出的精明的骑士、以出卖反革命为业的比利时、德国、爱尔兰的冒险家。在这群人当中,有一个毫不起眼的三十岁到三十五岁之间的男人,他在专心看一幅描写沃尔夫1将军之死的版画。他的神态令我吃惊,我打听此人是谁。我身旁的人告诉我:“他什么都不是;他是一个旺代农民,为他的头头送信来。”

    1沃尔夫(wolf:一七二七—一七五九):从法国人手中夺取魁北克的英军司令。

    这个“什么都不是”的农民,曾经看见旺代的第一位农民将军、同他一样的农民卡特利诺战死;再现巴雅尔的邦尚;穿苦衣的莱斯居尔,但不是为了躲避子弹;他是德?埃尔贝2,他是拉罗什拉克,革命党人下令“验明”他的尸体,以便让节节胜利的国民公会感到放心。这位“什么都不是”的人,曾经两百次参加攻打和收复城市、村庄和堡垒,七百次个别行动和十七次对阵战;他曾经与三十万正规军,六十万到七十万征召的土兵和国民卫队作战;他曾经帮助夺取一百门炮和五万条枪;他曾经穿越由国民公会议员指挥的放火连队——地狱纵队;他曾经三次冲进席卷旺代森林的火海之中;最后,他曾经看见三十万犁地大力士——他的劳动伙伴——死去,并且看见土地肥沃的家乡的一百平方里土地化成荒凉的焦土。

    2德?埃尔贝(d'elbee,一七五二—一七九四):旺代将军。被枪弹击毙在一张扶手椅里,他身上的伤使他不能站立。

    两个法国在这片被它们整平的土地上相遇。十字军东征的法国身上剩下的全部血液和记忆,与革命法国身上的一切新鲜血液和希望搏斗。战胜者感到战败者伟大。共和国将军蒂罗说“旺代人是历史上最善战的人民之一。”另一位将军写信给梅兰?德?蒂永维尔说:“打败这些法国人的部队可以吹嘘自己能够打败任何其他民族。”普罗布斯3军团的歌声也这样赞颂我们的祖先。波拿巴称旺代的战斗是“巨人的战斗”

    3普罗布斯(laprobus):公元三世纪的罗马皇帝。

    在会客室拥挤的人群中,唯有我怀着赞美和崇敬的心情端详这位古代“雅克”1的代表;在查理第五时代,古代雅克在粉碎老爷们的枷锁同时,击退外国入侵。我仿佛看见查理七世时代的那些市府的后代;那些市府和外省小贵族一道,一寸寸土地,一道道犁沟,重新夺回法国的疆土。他显出野蛮人无所谓的神气;他的目光像铁棒一样忧郁和坚定;他的下唇在咬紧的牙齿上颤抖;他的头发像僵硬的蛇从头上垂下、但这些蛇随时准备重新挺立起来;他的手臂垂在腰两侧,带着刀伤的硕大手腕神经质地抖动着;人们可能将他当作一名锯木板的工人。他的外貌表现粗人的性格,这种性格被强劲有力的风尚驱动,为与这种性格相反的利益和思想服务;仆从的天生的忠诚,基督教徒的纯朴信仰,在那里同习惯于自尊和被人公正对待的平民的强烈独立性混杂在一起。他身上,他对自由的感觉仅仅是对他的手臂的力量和对他的心灵的勇敢的意识。他并不比一头狮子的话多;他像狮子一样给自己搔痒,像狮子一样打呵欠,像感到烦闷的狮子一样侧卧在地上,仿佛在怀念鲜血和林莽。

    1“雅克”或“老实人雅克”是法国贵族对农民的称呼,有讥讽意味。

    那个年头,各个党派里的法国人是什么人呀?而今天,我们是什么样的种族!共和党人自己、他们之间,有他们的原则,而保皇党人的原则在国外。旺代人向流亡者派出代表;巨人向侏儒派出代表,听从他们指挥。我端详的粗野的信使抓住革命的脖子,大声叫道:“你们进来吧;跟在我后面吧;它不会伤害你们的;它不能动弹;我抓住它了。”谁也不愿意跟他过去:这样,老实人雅克将革命松绑,而夏雷特1把自己的剑砸烂。

    1夏雷特(charette,一七六三—一七九六):旺代农民的领袖。他于一七九五年二月十七日同国民公会代表签署和平条约。

    同封塔纳散步

    当我因为看见这个农夫,而引起上面的思考时——就像我看见米拉波和丹东而引起的思考一样,封塔纳受到他笑称为“财务总监”的那位先生的单独接见。他出来时,显得非常满意,因为迪泰伊先生答应资助我的作品出版:封塔纳一心想着我。不可能有比他更好的人了:关于他个人的事,他畏葸不前,但为了朋友他勇往直前。当我在当甘公爵死后提出辞职时,他证实了这一点。谈话中,在文学问题上,他以可笑的方式发脾气。在政治上,他胡言乱语;国民公会犯下的罪行使他憎恶自由。他讨厌报纸,讨厌侈谈哲学,讨厌意识形态,而且当他接近波拿巴的时候,将这种仇恨传染给这位欧洲的主人。

    我们常常到野外散步;我们在草场的榆树下停留。我的朋友靠着榆树干,向我讲述他革命前在英国旅行的故事,并给我念他当年写给两位英国小姐的诗篇;这两位小姐在维斯敏斯特塔的阴影之下已经成了老妪;塔依然耸立在那儿,但塔下埋葬了他年轻时代的梦想和时光。

    我们常常在切尔西一间偏僻的小酒馆吃午饭,旁边是泰晤士河;我们谈论弥尔顿、莎士比亚。他们看见过我们现在看见的东西;他们曾经同我们一样,坐在他们祖国的这条河。流旁边。我们在依稀的星光下返回伦敦;星星逐渐被该城的浓雾吞没。透过环绕每盏路灯的发红的煤烟,模模糊糊的光线让我们勉强识别回家的道路;我们返回我们的住所。诗人就是这样生活的。

    我们仔细参观伦敦。我这个老流亡者为新到达的流亡者充当导游——无论他们是年老的,还是年轻的;承担苦难,并没有法定年龄。在一次远足中,我们突然碰到雷雨,我们不得不躲进路边一间简陋的小屋里;屋子的门是开着的。我们在那里碰见德?波旁公爵。我头一次碰见这位王子是在尚蒂伊,他那时还不是孔代家族的最后继承人。

    波旁公爵、封塔纳和我同样是被放逐的人,我们在外国土地上,在一个穷人的屋顶下,躲避同一场雷雨!fataviami女enient1。

    1拉丁文,引自埃涅阿斯纪:“命运将找到自己的道路”

    封塔纳被召回法国。他拥抱我,希望我们不久会重新见面。他到达德国之后,给我写了一封信:

    一七九八年七月二十八日

    如果你对我离开伦敦感到惋惜,我向你发誓,我的惋惜也是同样真诚的。在我一生当中,你是我碰到的第二个同我的思想和心灵相同的人。我永远不会忘记在异国流亡期间,你给我带来的安慰。离开你之后,我常常怀着欣喜的心情想到你的纳奇兹人。你给我读的章节,尤其在最后几天念的,美妙极了,我永远不会忘记。但是,我来到德国之后,你给我留下的诗的魅力有一阵消逝了。除了我离开时给你看的消息之外,法国传来最可怕的消息。我有五六天惶惶不可终日。我甚至担心会对我的家庭进行迫害。今天,我的恐惧心理已经大大减少。事态并没有那样严重;他们威胁多,动手少,灭绝者针对的并非我这个“年代”的人。最近收到的信给我带来安全的保证和良好的祝愿。我可以继续我的行程,下月初我就动身。我将住在圣热日曼森林附近,生活在我的家人、希腊和我的书籍之间,其中可以说也包括纳奇兹人!刚刚发生在巴黎的这场未曾料到的暴风雨,我相信是由你认识的那些轻率的官员和头头们制造的。我手头掌握明显的证据。根据这种信念,我写信到大普尔特耐街(泰伊先生住的那条街),信中我尽量彬彬有礼,但也表现出必要的审慎。我打算至少在下一段时间避免通信,我对我即将作出的决定和我要挑选的住所不置一词,让别人完全摸不透。此外,我仍然以友好的口气谈论你,衷心希望能够对你有所帮助,以报答你的关照,而且凭你的人品和才能,你是完全当之无愧的。努力吧,努力吧,我亲爱的朋友,显名扬姓吧。你是做得到的:前途属于你。我希望“财务总监”多次重复的许诺至少能够部分兑现。即使部分兑现,也会使我感到安慰,因为一想到这样一部作品由于缺乏资助无法写下去,我就感到难受。给我写信吧。让我们的心灵继续沟通吧,让我们的缪斯永远是朋友。当我能够自由地在我的祖国散步的时候,我会在我的蜂巢和花朵旁边给你准备蜂巢和花朵,对此你不要怀疑。我的友情是忠贞不渝的。只要我不在你的身边,我就独自一人。你给我谈谈你的工作吧。最后,我要告诉你一件令你高兴的事:我在易北河畔写了半首新式抒情诗;我对这半首诗,比对其他诗更加满意。

    再见,我亲切地拥抱你。

    你的朋友封塔纳

    封塔纳告诉我,他由于换了流亡地,才写出诗。永远不可能剥夺诗人的一切;他随身带着他的竖琴。让天鹅自由飞翔吧,每天晚上,无名的河流将反复发出悦耳的低鸣,这是他情愿让俄罗达河1听见的声音。

    1俄罗达(eurotas):古希腊的一条河流。

    “前途属于你”:封塔纳讲的是真话吗?我对他的预言应该感到高兴吗?唉!他预言的前途已经过去了:我会有另一个前途吗?

    我一生当中的第一个朋友的亲切来信,从它发出到现在,陪伴我度过了二十三年;它以痛苦的方式,警告说我将变得日益孤独。封塔纳不在了;他儿子的悲惨的死使他十分悲痛,将他过早地推进坟墓。我在这部回忆录中提到过的人几乎都死了;我手上拿着的是一本死者的姓名录。再过几年,我这个被迫记录死者的人,将把我自己记录在亡人登记簿上,谁都不会遗漏。

    但是,如果我要独自留在这个世界上,如果不再有爱我的人留在我身边,陪我到我最后的归宿,与别人相比,我更加不需要向导:我已经打听了道路,我研究过我要经过的地点,我希望看到临终时发生的事情。我常常在墓穴旁边,看见人们拉着绳索将棺材往下放,我听见绳索的窸窣声;然后,我听见第—铲土落在棺材上:每铲一次,沉闷的响声都减弱一些;在泥土填满墓穴时,逐渐让永恒的沉寂压在棺材上面。

    封塔纳!你在给我的信中说过:“愿我们的缪斯永远是朋友。”你这句话没有白说。

    一八二二年四月至九月

    于伦敦

    我母亲的死——回归宗教

    alloquar?audieronunquamtuaverbaloquentem?

    nunquamegote,vitafrateramabilior,

    aspiciamposthac?at,certe,semperama波!1

    1拉丁文,古罗马最杰出的抒情诗人卡图卢斯(catulle,公元前八四—公元前五四)的诗句。

    “我不能再同你说话?我永远不会再听见你的声音?比生命更加可爱的兄弟,我将永远不再看见你吗?咽!我永远爱你!”

    我刚刚失去一位友人,又要告别我母亲:必须一再重复卡图卢斯写给他哥哥的诗句。在我们的眼泪的山谷里,如同在地狱里一样,有一种我说不出的永恒的悲叹,它构成人类悲哀的本质和基调;我们不断听见它,当一切痛苦沉寂下来的时候,它仍然继续下去。

    在封塔纳的信之后不久,我收到朱莉的信,证实我将日益孤独的预感。封塔纳鼓励我“工作”“显名扬姓”;我姐姐要求我“放弃写作”:一个建议我追寻荣誉,另一个主张我隐姓埋名。你们在德?法尔西夫人的故事中看到,她是这样看待问题的;她憎恨文学,因为她将文学视为她一生中的诱惑之一。

    一七九八年七月一日于塞尔旺

    我的朋友,我们刚刚失去世界上最好的母亲;我怀着悲痛的心情向你宣布这个噩耗。当你不再是我们关心对象的时候,我们的生活就失去意义了。如果你知道你的错误让我们尊敬的母亲洒多少眼泪,如果你知道对于一切能够思考、不仅主张孝顺而且主张理智的人,那些错误是多么令人惋惜的话,也许会帮助你睁开眼睛,促使你放弃写作;而且,如果上天被我们的愿望感动,让我们团聚,你在我们当中会找到人们在世上能够享受的一切幸福;你会赐给我们这个幸福的;因为我们现在并不拥有它,而我们想念你,并且有理由为你的命运担忧。

    啊!为什么我没有听从我姐姐的劝告呢?为什么我继续写作呢?如果这个世纪少了我写的那些东西,难道这个世纪的历史和思想会有所不同吗?

    这样,我失去我的母亲;这样,我令她弥留之际痛苦!当她远离她的幼子撒手而去的时候,我在伦敦干什么呢?我可能趁早上的清凉正在散步,而她头上大汗淋漓,等候我的手去揩拭!

    我对德?夏多布里昂夫人的敬爱之心是深沉的。我的童年和我的青年时代同对我母亲的亲切回忆交织在一起;我懂得的一切都来自她那里。想到我让生我养我的母亲暮年蒙受这样的折磨使我感到绝望,我怀着厌恶之情将几本革命论当作犯罪工具付之一炬。我如果能够毁灭这部作品的话,我会毫不犹豫地这样做。在我萌生用一部宗教著作弥补我的第一部作品的念头时,我才摆脱这种惶恐:这就是基督教真谛的初衷。

    “我母亲,”我在这部作品的第一篇序言中说“在七十二岁高龄被关进监狱;她在狱中看见她的一些孩子死去,而她自己在苦难中死在病榻上。由于我步人歧途,使她最后的日子充满苦涩。她临终时,交待她的一个女儿,要我重新皈依抚育我成长的宗教。我姐姐把我母亲临终的愿望告诉了我。当她的信从海外送到我手上时,我姐姐自己也去世了。这两个从坟墓传出的声音,这个传达噩耗的死,令我震惊。我变成基督教徒。确实,我并未被伟大的神奇光辉诱惑:我的信念来自我内心;我哭泣了,我信仰了。”

    我可能夸大了我的错误:革命论并不是一部亵渎宗教的书,而是一部流露怀疑和痛苦的书。透过这本书揭示的黑暗,看得见一道照耀我的摇篮的光线。从革命论的怀疑到基督教真谛的信心,并不需要做出很大的努力。

    一八二二年四月至九月

    于伦敦

    基督教真谛——德?帕那骑士的信

    得知德?夏多布里昂夫人去世的令人悲伤的消息之后,我决定改弦易辙。我立即想到的基督教真谛这个题目启发了我:我动手写这部作品;我怀着为母亲建造陵墓的儿子的热忱写作。我此前发表的著作给我提供了经过长期积累和挑选的素材。我比现在的人更熟悉神甫们的著作。我对这些作品进行了研究,甚至批判;由于我深入其中的时候带着不良动机,我非但未能作为优胜者从中走出来,反而被打败了。

    至于历史本身,我在写革命论的时候,已经进行过专门研究。不久前我研究的卡姆登1所收集的手稿使我熟悉了中世纪的习俗和制度。最后,我写的长达两千三百八十页对开本的纳奇兹人手稿,包含基督教真谛描写大自然所需要的一切;我可以充分利用这笔财富,就像我写作革命论时已经做过的那样。

    1卡姆登(camden,一五五一—一六二三):英国学者。

    我完成基督教真谛第一部分。为法国流亡教会服务的书商迪鲁兄弟负责出版。第一卷的头几页已经印刷了。

    这部一七九九年在伦敦开始写的作品,一直到一八二年才在巴黎完成:请看基督教真谛的不同序言。整个写作过程中,有一种冲动激励我:我同时在头脑里、在血脉中、在心灵里孕育着阿达拉和勒内,把基督教真谛余下部分的酝酿同这对棘手的双胞胎的痛苦诞生交错在一起,人们永远无法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对夏洛特的回忆贯穿和激励着这一切,更甚的是,对荣誉的渴望激发我的想象力。这种渴望来自我对母亲的热爱;我希望造成极大的轰动,让这种轰动上升到我母亲居住的天国,并且让天使们给她带去我的圣洁的悔罪。

    由于研究工作是互相有联系的,我不能埋头于法国的论述而不考虑我所在国的文学和人物,于是我投入其他研究。我将白天和夜晚都用来读书、写作、向一位名叫卡佩兰的博学的神甫学希伯来文、跑图书馆、请教了解情况的人、带着我执拗的遐想到田野上溜达、接受来访和回访。如果未来事件有追溯和征候效应的话,我本来应该估计到这部反映我的澎湃的思潮和我的缪斯的激情的作品,会引起骚动和震动,为我博得名声。

    有几个人读了我的初稿,他们的意见给了我启发。让人读稿是非常有益的,如果人们不把违心奉承当作谋取利益的手段的话。只要作者是诚心诚意的,从别人的直觉印象,他很快就会发现自己的作品的弱点,尤其关于这个作品是否太长或太短,是否符合或超过分寸。我现在找到德?帕那骑士的一封信,当时完全默默无闻的他,在信中谈到他读稿的感想。信写得很优美,邋遢骑士1的实事求是和嘲讽看来不可能是伪装的:

    1邋遢骑士:作者在前面讲过骑士“不修边幅”

    我的上帝!谢谢你的殷勤好意,我有幸读了这本有趣的书!我们的宗教在它的捍卫者当中,有一批伟大的天才、著名的神甫;这些巨人以雄辩有力的方式运用了所有的论证武器;怀疑已经被克服了,但这还不够:必须指出这种令人赞美的宗教的一切魅力;必须指出它是如何适宜人类的心灵和它向思想展示的壮丽画面。这不再是学校的神学家,而是开阔新视野的伟大画家和敏锐的人。以前缺乏你这样的作品,你被指定完成这个使命。大自然将它要求的优美品质赐给你:你属于另一个世纪啊!如果说在本性中感情的纯真最重要,没有谁比你更好地证明了我们的宗教的纯真感情;你在寺庙门口使不信教的人哑口无言,而你把高尚的思想和敏锐的心灵引进圣殿。你描绘了那些古代哲学家,他们教诲的时候,头上戴着花环,手上捧着馨香。这个形象还不足以刻画你如此温柔、如此纯洁和如此古朴的精神。

    我每天都庆幸自己有同你接近的美好机会;我不能忘记这是封塔纳做的一件好事;我因此更加爱他,而我的心不会忘记这两个同样荣耀的名字,如果上帝为我们敞开我们祖国的大门的话。

    德?帕那骑士

    德利尔神甫也听我念了基督教真谛的片断。他显得很惊讶;不久之后,他把他喜欢的散文写成韵文。他把我的美洲野花移植到他的法国花园里;把我的温热的酒放到他的清泉的凉水中冷却。

    在材料的编排上,伦敦出版的基督教真谛不完全本,同法国出版的版本略有不同。执政府检查署,即不久后的皇家检查署,对国王们的人品,对他们的荣誉感,对他们的德行本来就抱有好感。富歇的警察已经看见圣瓶和白鸽——波拿巴的率直和革命的纯洁的象征——从天而降。里昂参加宗教仪式的虔诚教徒,迫使我删去“不信神的国王”中的一章,而我将其中各个段落分散到全书各处。

    一八二二年四月至九月

    于伦敦

    我的舅舅德?贝德先生——他的长女

    在继续文学方面的探讨之前,我有必要暂停一下,以便同我舅舅德?贝德告别。唉!这是同我的童年的欢乐告别:frenononre摸rantedies(奥维德)1“什么东西也不能阻止时光前进。”你们看看那些放在教堂地下室里的旧棺材吧:它们自己被岁月打败,变得陈腐,失去记忆,连墓碑也不见了,甚至忘记了棺材里面安葬的死者的名字。

    1奥维德(ovide,约公元前四三——公元一七):古罗马最伟大的诗人之一。

    关于我母亲的死,我给我舅舅写了一封信;他回我一封长信,信中有几句表示哀悼的动人的话,但两页对开信纸的四分之三篇幅都是谈我的家谱。他特别嘱咐我,要我回法国的时候,一定要把贝德家族祖先的头衔弄清楚;家谱是交给我哥哥的。这样,对于这位可敬的流亡者,无论流亡,无论毁灭,无论亲人的去世,无论路易十六的牺牲都不能使他醒悟革命已经发生;什么都没有出现,什么都没有发生;他仍然停留在布列塔尼三级会议时代和贵族议会时代。眼看他的身体日益衰弱,他的岁月流逝,他的亲人和朋友相继去世,他的思想却一成不变,这实在令人吃惊。

    我舅舅流亡归来之后,隐居在迪南,后来死在那里;迪南离蒙舒瓦六法里,一直到死他没有回去过。我的表妹卡洛利娜是三位表妹当中年纪最大的一位,现在还活着。她至今还是老姑娘,虽然往日的青春对她提出正式的警告。她给我写了一些充满拼写错误的信,信中对我以“你”相称,叫我为“骑士”谈我们过去的美好时光:“inillotempore”她有一双漂亮的黑眼睛,身段优美;她跳舞像卡玛尔格1。她似乎记得我曾经暗中对她一往情深。我用同样的语调给她回信,并且以她为榜样,将我的年龄、显要地位和声名放在一边:“是的,亲爱的卡洛利娜,你的骑士,等等。”我们已经有六年或七年时间没有见面了。感谢上天!因为,上帝知道,如果我们偶然碰到一起,互相拥抱,我们会发现对方已经面目全非了!

    1卡玛尔格(camargo,一七一—一七七):当时巴黎歌剧院的著名舞蹈演员。

    甜蜜的、纯朴的、天真的、令人尊敬的亲情呀,你的世纪已经过去了!我们不再被无数花朵、坯芽、根维系于地面;现在,我们独个儿诞生,独个儿死去。活着的人急于将死者扔进永生,急于摆脱他的尸体。朋友之间,有的人到教堂等候灵柩到来,一边因为惯常的生活秩序被打乱而嘀咕;另一些人忠心耿耿,跟在灵车后面,一直到墓地;墓穴一填满,一切记忆都抹去了。宗教和温情的日子呀,你们不会再回来了。那时候,儿子同他的先辈一样,死在他父亲和祖先去世的同一栋房子里、同一张扶手椅里、在同一个壁炉旁边,身边围着流泪的子女和孙辈,而死者向子孙表示最后的祝福!

    永别了,我亲爱的舅舅!永别了,舅舅一家!作为我的家族的另一部分,它永远消逝了!永别了,我过去的表妹!你现在仍然像过去一样爱我,那时我们一起听我们的善良的布瓦泰伊尔姑婆唱关于“鹰”的民歌,或者你到纳扎雷特修道院参加我乳娘的还愿仪式。如果我死后你们还活着,请你们接受我在此留给你们的感激和爱心!你们不要以为我在谈论你们的时候脸上露出勉强的笑容:我的眼睛,请你们相信,噙满泪水。

    一八二二年四月至九月

    于伦敦

    一八四五年二月修改

    题外话:英国文学——旧派的衰落——历史学家——诗人——政论家——莎士比亚

    我从事的与基督教真谛有关的研究,逐渐(我前面已经讲过)引导我对英国文学进行更深入的考察。一七九二年我到英国避难时,我不得不对我从评论家那里得到的大部分看法予以修正。在史学家当中,休姆被认为是托利党成员和落伍分子;像对吉本一样,人们指责他在英国语言中加进太多的法语词;人们喜欢他的继承人莫莱特甚于他。吉本生前是哲学家,死时变成基督教徒;由于这个身份,他受人打击,并被人视为可怜人。人们还谈论洛贝特松,因为他文笔枯燥乏味。

    诗人方面,高雅的精华登载了几首德莱顿的诗;人们不能原谅波普在韵律方面的缺陷,尽管人们参观他在特维克纳姆的故居,并且砍伐那棵由他栽种的、如今像他的名声一样衰败的垂柳的树枝。

    布莱尔被视为法国式的令人讨厌的批评家:人们认为他远在约翰逊之下。至于老斯佩克塔托尔,他的作品已经被人束之高阁了。

    我们对英国的政治著作没有多少兴趣。但经济著作局限少一些;关于国家财富、资本使用、贸易平衡的计算部分适用于欧洲社会。

    伯克摆脱政治的民族性:他通过反对法国革命,将他的国家拖进与法国为敌的漫长道路,结果导致滑铁卢之战。

    然而,巨人是存在的。到处看得到弥尔顿和莎士比亚的影响。蒙莫朗西,比隆,絮利,先后是法国派遣到伊丽莎白和詹姆斯一世身边的大使,他们是否曾经听人讲起一名小丑呢?他在他自己写的闹剧和别人写的闹剧中担任演员。他们是否曾经提到用法语念起来挺奇怪的莎士比亚这个名字?他们是否想过那是一个光荣的名字,在这种光荣面前,他们的豪华、地位如同尘土?嗳!在哈姆莱特中扮演鬼魂的喜剧演员是一个伟大的幽灵,像月亮一样。当中世纪行将灭亡的时候,是在世界上升起的中世纪的影子:由但丁开始、而由莎士比亚完成的伟大世纪。

    和失去的天堂的作者同时代的怀特洛克所著的简史中,有下面这句话:“一个名叫弥尔顿的盲人,是议会的拉丁文秘书。”莫里哀“历史学家”扮演他的普尔索涅克;同样,莎士比亚是江湖艺人,扮演他的法尔斯塔夫。

    这些戴面纱的旅行者不时到我们餐桌旁坐下,被我们当作一般客人;一直到他们消逝,我们都不知道他们的身份。他们在离开世界的时候,面目已经变了;他们像上天派往多比的使者,对我们说:“我是天主身边的七个使徒之一。”但是,如果说这些圣人走过时不为人所知,他们之间是互相认识的。“为了他被人崇敬的遗骸,”弥尔顿说“我的莎士比亚难道需要一个世纪的劳动所堆积的石头吗?”米开朗琪罗嫉妒但丁的命运和天才,叫道:

    purfuss'iotal

    perl'asproesiliosuoconsuavirtute

    dareidel摸ndopiufelicestato.

    为什么我不能像他那样?为了他在艰苦流放中的品德,我愿意放弃人世的一切幸福!

    塔索赞美几乎不为人所知的卡莫埃尔,为他制造声势。这些同样显赫的人物,通过暗号识别对方,他们使用只有他们懂得的语言交谈,有什么比这更值得赞美的事吗?

    莎土比亚是否同拜伦勋爵、司各特和朱庇特的女儿一样是瘸腿?如果果真如此,斯特拉特福的儿子丝毫不像恰尔德—哈罗尔德,因为自己的残疾而感到羞愧,并不害怕告诉他的情妇之一:

    lamelyfortune'sdearestspite.

    由于对命运的最高昂的讽刺而瘸着腿。

    以一首十四行诗表现一次爱情来计算,莎士比亚经历的爱情非常之多。德斯德蒙娜1和朱丽叶的创造者日渐衰老时,仍然爱心不死。莎土比亚用优美的诗赞美不相识的女人,她们是否因为受到他的十四行诗讴歌而感到骄傲和幸福呢?这是值得怀疑的:对于一个老者,荣誉犹如钻石对于一个老妇人:钻石是老妇人的装饰,但不能使她变得美丽。

    1德斯德蒙娜(desde摸ne)莎士比亚的悲剧奥赛罗的女主人公。

    “我死之后,不要为我长久哭泣”英国悲剧诗人对他的情妇说。“如果你读到这些诗句,你不必想到写下诗句的那只手;我这样爱你,如果你因为想起我而感到不幸,那么我宁愿被你遗忘。啊!你看见这些诗行的时候,我也许已经变成一堆尘土,你甚至不要念出我可怜的名字,让你的爱同我的生命一道枯萎吧。”

    莎士比亚爱着,但他并不相信爱情,就像他不相信别的东西一样:一个女人对于他是一只鸟,一阵微风,一朵花,一个可爱的、但转瞬即逝的东西。由于他对他的声誉漫不经心或者无知,他的境况将他排斥在社交界之外,在他无法企及的命运之外,他似乎将生命当作一个轻浮和无所事事的时刻,当作一个转眼逝去的甜蜜的闲暇。

    莎士比亚在青年时代,碰见两个从修道院赶出的老修士,他们曾经目睹亨利八世,他的改革,他对寺院的毁坏,他的“小丑”他的妃子,他的情妇,他的刽子手。当诗人离开人世时,查理一世才十六岁。

    这样,莎士比亚一只手碰过图德的倒数第二个儿子用剑威胁的白发苍苍的头颅,另一只手碰过议会的斧头要砍下的斯图尔特的次子的头颅。这位伟大的悲剧作家,扶着这些悲惨的头颅走进坟墓。他用他的鬼魂、他的盲眼国王、他的受到惩罚的野心家、他的不幸女人,填满他岁月的空间,以类似的虚构故事将过去的现实同未来的现实衔接起来。

    莎士比亚属于那些足以满足思想的需要和滋养的五六个作家之列;这些母亲般的天才似乎孕育和抚养了其他天才。荷马养育了古代文化:埃斯奇尔1、索福克勒斯、欧里庇得斯、阿里斯托芬、贺拉斯、维吉尔是他的孩子。但丁孕育了现代意大利文学,从彼特拉克一直到塔索。拉伯雷创建了法国文学;蒙田、拉封丹、莫里哀是他的继承者。英国到处是莎土比亚留下的痕迹,一直到最近,他还把他的语言借给拜伦,把他的对话借给司各特。

    1埃斯奇尔(eschyle,公元前五二五—四五六):古希腊诗人,古典悲剧的创始人。

    我们常常否认这些至高无上的大师;我们挺身反对他们;我们历数他们的错误;我们谴责他们无聊、亢长、怪诞、乏味,同时又剽窃他们,拾他们的余唾;可是,人们徒然地在他们的枷锁下挣扎。一切都同他们的色彩相像;他们发明的词语和名称扩大了各民族的普通词汇;他们的话变成成语,他们虚构的人物变成真实的人物,这些人物有他们的继承人和后代。他们打开了地平线,从那里喷射出光明;他们播种思想,启发千万种其它思想萌发;他们向所有艺术提供构想、题材、风格:他们的作品是人类思想的矿山或母腹。

    这样的天才站在头排;他们的博大,他们的多产,他们的创新,使人们将他们当作各种才智的规律、典范、模式、典型,就像同一个始祖繁殖的四个或五个人种,其它的不过是分支。我们不要蔑视这些有时会陷入混乱的巨人;我们不要模仿被人咒骂的卡姆1;如果我们在亚美尼亚的群山上,在方舟的阴影下,碰见深渊的孤独船夫2裸着身体在睡觉,我们不要嘲笑吧。我们要尊重这位洪荒时代的航海者,他在天上的瀑布干涸之后重新开始创造:恭顺的孩子们呀,我们享有父亲的祝福,让我们将我们的外套盖在他身上吧。

    1卡姆(cham),圣经创世纪中诺亚的儿子。

    2指诺亚。

    莎士比亚生前从未考虑死后永生。今天,我的赞歌对他有什么重要呢?即使同意所有的假设,根据人类思想所渗入或浸透的真理或谬误思索,对于莎士比亚,一个不可能达到他身边的声誉有什么重要呢?基督教徒吗?在永恒的至福当中,他理会这虚无的世界吗?自然神论者吗?摆脱了无知的阴影,失落在上帝的光辉之中,他会俯首看一眼他走过的沙粒吗?无神论者吗?他无声无息地沉睡着,人们称这种睡眠为死亡。因此,进入坟墓之后,没有什么比荣誉更加虚妄的东西了,除非它让友谊长存,对德行有裨益,在不幸中可以求助,让我们在天上能够享受一个我们留在地上的令人安慰的、慷慨的、使我们得救的思想。

    一八二二年四月至九月

    于伦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