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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永远无法忘记这样一个画面。
在宽阔的虾子沟平湖上,一个瘦俏的少年用力划着一只脚划子,用自己毕生的力,推动船前行,送另一个少年去上学。湖风很静,桨划破水的声音很静,少年的目光和心灵也很静。然而正是在这次送别之后,划船的少年和上学的少年永别了。今天,那个被他护送的少年已人到中年,他坐在他的电脑前,回想起十几年前的那一幕,情不自禁地在键盘上写着这件在他生命里盘桓了十几年的故事。
五哥比我大两个月,他是十月份的,我是腊月间的。他是舅爹的次子,我是姑妈的长子。五哥和我只隔一条山沟住着,也就是说,他的每一个声气,我的每一个举动,我都会听到,他也都会看到。我们就是在一种如此密切范围内生活着。我们从能够认知事物开始,就深深地感受到彼此的存在。那么多年,我们熟悉彼此的气息,彼此的声音,彼此的心情。
我们从五六岁的起就在一起放牛,一起下河里摸鱼,我们一起学会游泳,一起学会认识第一个字。我们的快乐和痛苦是如此相同。在我们彼此的身上,也留下互相打斗的痕迹,但是,在一个转身之后,我们又是那么亲密,以致任何人想离间我们俩都不可能。五哥长得很瘦,小时候我也如此,在夏天,我们的活动最丰富,顺着太平溪往上摸鱼是我们最大的乐趣。那时,溪里的鱼实在多,我们带着小口袋,从铁木社的溪口下水,经高化潭,打米厂,大桥,一直到花栗包,一路摸上去,五哥的肩膀晒糊了,经水一泡,黑黝黝地发光。遇到下雨天,雨水落到他身上,全部滑开了,皮肤一点都打不湿,久了还脱掉一层皮。一次,我们已经到花栗包,在一块大石头下,五哥和我同时捉住了一条鱼,他扣住了鱼腮,我捉住了鱼尾,结果鱼被他弄去了,我不依,爬起来两人打起架。你一来,我一去,两人都打哭了。最后鱼谁都没要,回家去了。那件事发生后,我们似乎有好几天没说话。不和五哥说话的日子是最难捱的日子。然而我们似乎要故意做给对方看,都努力地着,不和对方说话。结果往往会是在一场不自觉相互帮助中自然而然地和好如初。而且一旦和好,会更加亲密。五哥言语很短,喜欢说一个字的词。而且发音不是很准确。
小学毕业后,他没考上初中。就转到另一所小学重读,刚开始几天,天没亮,母亲就让听,说五哥在发奋,一边在山头放牛一边用五音不全的声调朗诵着课文。我听了又好笑,也有了一种紧迫感。后来,他读了几天终于没有读下去,便回家放牛。放牛对五哥来说,也并非一件轻松的事情。那时以生产队为单位劳动。稍不注意,牛吃了庄稼,大人轻则要听话,重则要扣工分。五哥玩性大,牛吃了地里的庄稼是常事。这样就少不了要拾掇他。五哥吓得飞跑。有一次跑到半夜还没回来。舅爹舅妈才着急,就屋前屋后满处地找。都没找到,我跑到拴牛的竹林里,看见几盘牛粪,就挨个去摸,有一团是热的。再一摸,是五哥缩成一团睡熟了。
后来,五哥大概在十五六岁时,就跟舅爹上了船,当水手。舅爹一天到黑不说一句话,五哥也是一个沉默寡言人,在船上一干就是四五年。逢年过节,我们才在一起玩几天。那时时兴手提的双卡录音机。他用全部劳动购买了一部,很是风光了一阵子。也正是那年,舅妈请人给五哥算命。算命先生说他打不过二十岁,要度过此劫,唯一的办法就是改名换姓,跟着别人去过日子。五哥听了,很沉闷,终于于一天忍不住,决定把一瓶小溪塔白酒喝了自杀。那时他也没有心思到船上去了,舅妈拼命阻拦,一点也不起作用。我见了跑过去帮忙,才止住。这之后,五哥改名苏建国,跟了过去在船上结识一位苏姓叔叔姓了,心情才安下来。然而,他人并没有跟过去。
之后不久,船上搞承包,舅爹就把那只船卖了万把块钱,弄回一台神牛拖拉机。五哥读书不行,学车却很快。一台车在他手里熟悉了两个月,就能开着呜呜地跑,样子非常神气。那年他刚刚满二十岁。过了春节,又过十五。我就从那一学期开始实习。五哥用拖拉机把我的行李拖到河边,然后用脚划子送我,我就坐在他身后,看着他如此年轻而单薄的身体,已有了些微驼,我的心里有一种酸酸的感觉。想到生活把两个本是没有差别的人划得这样开,这样远,我的心更感失落。
我到学校实习的第三天,就接到小姝打来的电报,说五哥在大墨佬车毁人亡。那一夜,我没能合眼。想到和五哥相濡以沫的二十年,想到我们情同手足的生活,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流。枕巾湿透了,心灵湿透了,我的情感因五哥的远逝,变得支离破碎,以致有人在今天还嘲弄我没有真正知心的朋友。然而,我近二十年与一个人的交往和深情被他以无情的形式——死亡坚决地否定了!面对这种人类最大的屈辱,我只能流着泪无言以对。事情过了许多年。舅爹、舅妈说,这是命中注定了的。他的路得他去走。峡江把没成人的死鬼叫化生子。说是前生注定,来到这世界走几天就回去。可是,我的五哥,在人世间一走动就是20年,而且让我们永远记住了他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