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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望江南
北方秋天苍白“蒹葭苍苍”之苍“白露为霜”之白,其气栗烈,天空旷远;南国山河迥异,风景自然特殊,思想着沼尽潭清、烟凝山紫的落霞孤鹜情怀。
“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慢説十万贯,便是十五贯也怕会压堕翅膀的,故而一笑身轻,径往江南去者!
头一次坐白天的火车,沿途看到一道浑浊的黄河,又看到一带突兀的泰山。万古壮丽如斯,夺人魂魄的美是“崇高”境界。
列车提速是爲人民服务,车票涨价也是爲人民服务乎?取消直达车代之以动车,票子顷刻赚翻倍,速度只差一点点,而且打破常规开售立票,一年一变花样,差不多要卖“挂票”纔好。沿綫得见京沪高铁规模已具,届时必将高沽到顶板。
中国大陆的铁道建设有世界第一的市场需求作后盾,永无蚀本之虞,公共事业之所以垄断,重在非赢利。坐长途火车的主要客源在农村,车轮滚滚滚出衮衮诸公,这不是喫咖啡的跟喫大蒜的鸟屁问题,而是坐小卧车的跟坐火车的国格问题,对吧。
御风疾速,午发而暮到金陵,江桥忽忽已进入看不清的迷梦,再到苏州已经八点多钟的光景。步出月台,昏昏不知所以,到了蓦然的环境。
江浙一带素称“人文荟萃”才子佳人层出不穷,姑苏吴侬輭语温柔乡、黛瓦粉墙高似天,婉约意境,象个小家碧玉的苏小小,虽则她的油壁车浪迹在馀杭,可是钱塘的潮水照不出岁月静好,只赢得片断的浪漫传説。根据方言,这片金瓯名区在泰伯、仲雍来奔的时候,还是古越人的天下,吴越两块地方,原就是非汉语的“句吴”、“于越”简称,具体到姑苏和馀杭,甚至无锡、乌程,也都不是华夏叫法,表达的只是南蛮、百濮与群舒这些古越族的拼音,完全不可以做字面解释,因爲这些地名用字仅仅表音,至于当年土着同胞所命名究为何意,沧海变迁已难考察。两千年来华裔反客爲主,把东南半壁经营成“常熟”的膏腴,想一想,金钱来自粪土,文明啓于乡村,民族閒也不该有狭隘的偏见,甚至南北族群也应当躬省我们几辈子盘踞下来的不容易,放低那种“老猫房上卧,累累恋旧窝”一般的海派势利眼,乐群敬业纔能子孙永寳用,薪火永相传。
二、姑苏行
车站外黑灯瞎火拦不到计程车,苏州不是省会,宛如美人迟暮。摩托车载我穿过清冷晚市,拐弯抹角直到钮家巷底,我去平江路,踅过桥头,这条窄窄的河沿路朦胧地沉浸在灯影里,置身其中髣髴幽梦萦萦,街风面貌打扮得非常国粹,杳然的质感像林风眠,咖啡店、茶室以及旅舍、餐馆,如织人流显得安静而温暖,充满艺术的高尚唯美,中国的夜色里,难得发现纸醉金迷以外的健康旨趣。
枕水人家无声息地睡了,支流侧畔延伸着旅人跫踪,是夜投止在“小雅”巷西数武卽是耦园。放下行装过桥喫了点宵夜,饮无锡老酒一瓶。归来推门月下,穿堂入室高枕无忧,空宅旷寂,风不摇、子不语,亦无夜半送金之细故。
深巷明朝,明媚的阳光洒在中庭阶沿上,苔痕泛绿,好鸟相闻,曾经的仕宦门第排场,照旧风韵犹存。客堂静谧,甚至可以细数透明气流中的纤尘,晒着和煦的脸孔,朝芭蕉下廊庑尽头的盥洗室去沐浴,穿过肥绿的叶子,人在画中,像桃花坞的西厢记。
退房结账,悠悠然走上新桥巷口,捐造的通济桥历久弥新,栏板用漫漶的楷、篆遗留着义风缘起,桥左边轩敞的商号里主人早起洒扫,桥右边交流着悬桥巷的水浜,一个烛年老者佝偻着身子向桥下汲水,石板映在水中微微荡漾,上面隐着一处蛮有味道的旧式宅院。
邾长巷也注满滋润的生活,抬眼就是鹤鸣堂康家的界址,验证了社会变迁,可是稳稳当当在那里,民国的洋房保护得完好,恍惚閒再回到从前,陶醉在固有文化的氛围里,拔不出脚。巷子进去还保留着一眼井,城里的老井还有不少,实属万幸,妇女们在井栏边上洗衣服,顺手提水倒是不用辘轳,这与北方深水位的情况不同,较比北方方便。
沿河伴水居民琴声悦耳,横竪摆几盆盆花,马桶倒在水泥磗上,张开躺椅对坐水面,寓目的惬意景象,虽在清早天光,却让我想起“閒衔烟管坐黄昏”一句来。移住“明堂”不过走了这散漫的几步。行李寄存前台,签完单,租了小小一辆自行车,便游向姑苏深处。
满城都在桂花蒸的馀韵里,没有了暑气,惟馀丝丝缕缕的香甜缭绕在市井。浮生若梦,作得顶好的应是沉三白也。经过玄妙观的后身,清洁工殷勤的打理已近尾声,晨光溺爱下的街衢逐渐热闹。
转过皮市街,发现路畔藏着活色生香的卖场,那是非常不错的民间花市,在市中心比花卉城更有味道。苏州的花大概在周末休息日纔会摆满街道两侧,在秋日朝阳里很写意。相对于吾乡单调的几样货色,苏州的金鱼种类很丰富,无怪乎是周瘦鹃的道场;热带鱼也有很多北方鱼贩不做的小型品种,蛮灵光,这次我买了荷兰凤凰,大的十五圆一隻,总体都觉地域閒便宜很多,物阜民丰的江南。
三、方巾气
印象里苏州是座沉淀着很深沉文化底蕴的城池,满市街都傍着水,沟渠上镶嵌着屋瓦鳞鳞,舟楫往来梭织一样地交通,整个看来肖似水灵灵的苏綉纔是。可是经纬缜密的水网在五十年代塡埋了许多,悠远的古城墙也随之夷毁,苏州与生俱来的那副透、漏、瘦的幽杳姿色,惟在园林里留了一些缩影,但水上生活已经远去,孑遗的只是标本,那些人家烟树点缀的旅游图,实际上完全脱离了以船代步的日常形式,便成爲中看不中用的丹青死水。
总想在书册中熟悉的街道上,邂逅几个流寓姑苏的名士,他们转蓬天下,结果落户吴中。俞曲园和章太炎师徒可谓汉学最后的大宗师,道德文章于今空遗绝响,他们都在杭学术,而定居于苏。太炎轻狂年少时代出于革命气节,写过一篇谢本师的,认民族尊严胜于师道尊严,以其如此落拓出格,到头来还是根筑师柢、亲临惠风,不仰鼻息却承乃师灵犀,骨子里并未将乾嘉学派的衣钵相忘。
眼前的苏州平凡如许,尊者一一凋谢了,朴学也日暮途穷,大树飘零不知人间何世,浮想联翩平添伤逝。然而苏州总是温柔地遵循自身活法,平和渐进地朝前发展,比如牠在市容上水流不争先,尽量不去大规模地拆改,保持老城原味,宁可素面朝天,而把新的规划放在城外另起炉灶,这就符合林、梁的观点,眼界上层次不凡了,对照杭州,恰似脱却司马青衫,日益打扮成披金戴银的财主儿女。
的确,苏州城里很多枇杷小巷保留了那层惟有苏白纔能道得出的好处,会联想到晚明小品,嚮往那个提倡性灵的袁中郎,他做官是做厌了“上官如云,过客如雨,簿书如山,钱谷如海”宦海窠臼绵绵无期,一念下拂衣破执,涤清了牢骚满腹。他爱惜羽毛,纔不愿继续“翩翩一隻云中鹤,飞来飞去宰相衙”的生计,澹泊名爵,挂冠而去,正合秋风蓴鲈之志。
静水深流环绕飞檐、曲院、马头墙,居有竹、食有鱼,美人罗衣纨扇赏落花,吴门画师的题材随手可拾,让苏州有华安身上的方巾气。
四、阊金胥银
白云边上数载一跳,水城风物于我已是故地重游。琵琶落入玉人怀抱,马上如怨如慕,入耳是青莲乐府的吴歌,或者拾起班笛婉转,将熟悉的姑苏行吹送心头,似这般格调的会心描摹,谅必难以修辞形容。诗卷里娉娉袅袅的风华,絃歌雅意出自朴素无邪;收藏好过气的剑道,澹妆的茉莉上散发着永在的温柔。
文艺伴生着时尚追求,妆点了古代士人的日常生活,想象力结合工巧,使精致的人生观得以实现。礼教的修养靠诗书堆砌,美是衡量社会价値的硬通货,金屋玉顔的时代直如奢侈的理想,多少异族羡慕的梦。
苏州恰在天堂里,不用説苏菜的口碑声闻于天,白鱼紫蟹一时无两,而松江“四鳃鲈”俨然古今传奇,凭空可是钓不来的。生态破坏几乎把口福害成了空想,那样一种相思病;倒是汤不放盐甚得滋味,新妇调羹的格言“澹出鲜”最是易与。
“海上花”上演的不外乎饮食男女,但是走马观花留芬朵颐,招招红袖也会跟着冷炙撤下去。韶光易碎,无论璧人儿、灯人儿,都不过是明灭闪烁的星河一粟,文史链条上的一粒细珠。只有把劳动凝结在不动产上头,艺术品位纔有倖垂诸长久。鲜有文化遗产能逃过兵燹和动荡的劫灰,像那些古拙的城门,多数都成泡影。
我从东城穿过西城,条条马路秋光正酽,佈满林荫,醖酿一些怀旧的感觉。苏州逾两千五百年的瓜绵艳史,风土始终如一。古城原有九座门:阊、金、胥、盘、葑、相、娄、齐、平,沿革上稍有出入而已,旧物没有了,位置还在,仍保留着春秋时的叫法,单字的表现力尤爲古雅乾脆“故国故都望之怅然”金门是民国的产物,纪录片拍过介绍;为憾的是未便去看那浩劫独完的水陆盘门,留下一个客游的飞白。
五、留园记
我要去亲瞻留园。城里名园的瑰姿以前看过,比方説拙政园中远望可及的北寺塔,高高在上像法海祭起的雷峰,就想起秀女银灯小小鸟,富贵的外表裹着一颗酸心,目光及时游移了。留园在留园路中,原属刘观察名下产业,辗转易手,终爲邮传大臣盛宣怀的家宅。先是,俞曲园借“但留风月伴烟萝”的诗意改刘为留,留园于是乎有了如今这块响当当的牌匾。
因爲以往读传记,留园的声名在我的记忆里早已留意,民国二十五年(ad1936)春,张治中负责“中央军校野营办事处”卽选址于此地,藉以秘密擘画抗日军务、进行国防设计,后来抗战军兴,淞沪大战,我们节节抵抗都得益于先机腹桉的运用,所以说留园不是文弱的老圃,他身上曾焕发过尚武精神的韬光。今时不同往日,百战的山河赢来昇平,假日幽人来去,閒适寄情,穿越时间的隔断,我面前浮现出模煳又分明的情境:刻萦宵旰刁斗辕门、檄传傍午层峰肃愼,曲折廊下不知提走多少“参谋旅行”的马灯。
本人好马,无巧不成书,不睹不快的留园,原本为万曆年太仆寺大官所造,身份相当于全国“御马办”的副司令。殆抗战期间,小日本侵佔园林又辟为铁蹄下的马号,国军接收后沿用为部队马廏,清静园林一度供养着成批的天之骄子,这个身段放得可够离谱。现在园北开阔处高树鹄立,金风吹拂已经闻不到尺把高的黄花马粪味,只看见下面摆满盆栽的山茶,一片绿帐,蔚爲大观,冬至之际必将秀色可餐。
留园入门一照面,方井对侧栽着两株桂花,满树金鑽浮动着暗香,温馨扑鼻,自然萌动了宾至如归的亲切感。园中专门有间“闻木樨香”轩,若窨成香片一面喫茶一面看花,那么“色香味”则可兼顾;不妨大胆臆想,待天上满月时光,跟着嫦娥的高跟鞋,面水推牕,敞开儿呼吸着月桂香泽,逃脱风尘陷入陶醉,那简直无药可救。江南有时用实实在在的味道浸泡着游子,就像上海的鸭汤滚着fans。
不是我在找风景,是风景牵动着我,过了又一村,忽忽再置身于一个明晃晃的院落,对面楼高莫近,一块体面茂才的太湖石玲珑壁立,其下半截沼水喂着点点芙蕖。路过息影林泉的长老公馆,折返楠木厅,军马啃坏柱子的所在,摆设不复从前旧观,意境徒然。梦游般再回到水閒,濠濮亭中,两个姑娘对着清风的佈景在那写生。明瑟楼临水照花,一水隔天涯“目对鱼鸟,水目明瑟”的用典端端是绝顶聪明。
远兜远转参观了一遍,触眼皆是清凉的故事,凉台燠舘高下错落,小桥岫峰遥相顾盼,古木交柯喜雨伫云,素湍碧潭一衣带水,远远攒动着小荷样的黑漆漆脑瓜,是一班奔走测绘的学生身影。
一两个钟点随着脚步漫不经心地熘走,重新回到盛满桂花味的明堂,午閒的光綫投下无数柔和的金纱,明丽可人,呆望着无边的日光,缱绻又活泼,髣髴证见宝石就在莲花里。浑然忘我的片刻投入,恍惚变成一尾轻鲦,自在、呆板地游来游去。游来游去,游出了留园,就近找了一家餐馆喫蟹,味寡价昂,弄了半天不是本地馆子,好在最好的佐料在心情。
午后趁着醺醺的白日,往东便游了一囘枫桥寒山寺,到了以后觉不出萧索乡关的古趣,一味是摩肩接踵,寺院香火总之能满足一些人的慾望,虔诚起来难免就车马喧腾乎哉,也未可知。
六、虎丘下山塘
靠着枫桥看了看,天色尚早。调转车把,碰见一少年也骑车游览,问他所自,言説从无锡蹬过来,双休日正好往返一逰。想想几十里路的近水楼台,单枪匹马的健行不亦快哉!
于是晏晏分别,转上西环,又进去西园路一点点,照见路牌,便循着硕房庄那条小河沟往北骑过去,一直跑到虎丘路。地图上好大一片,实地行来倒没有多远,一转眼便望见虎丘山前的繁华了。
轻轻上了望山桥,高高的的小桥简明扼要,下面山塘可以临渊羡鱼,对头秋山果然侯门似海,便跨过左近窄门,放好了车子,悠哉游哉买票上山。虎丘葬着一隻虎,这隻虎就是口吐寒光的吴王,后来山巓修起虎丘塔,改朝换代栉风沐雨,形成四下衰草粘天的老样子,虽破破烂烂掩映在烟光残照里,但君临下界的威风不减当年。
二度来虎丘,山上有庙会,各色民间艺人在“千人坐”搭台会演,火红的龙灯缠腰绕脚迤逦登高,把喜气挂满桂婆娑的香山。剑池收敛了锐气,故日的法雨讲坛沸反盈天,跳动着热情的人间烟火,人潮挥袖的山道,在我视爲畏途。没有去看那虎阜禅寺的大殿,倚着朝天的百尺阶梯,就是那五十三参、参参见佛的玲珑栈,回望那锦绣成堆的会场,转身退往断樑的起点。
下来停在海涌桥的桥头,眼前人海茫茫,都在瞬息烟云里滑过。数着山脚待客的马车,跟那些千里迢迢从江西买来的马儿相面,就忘了归路,西南马灵巧、纤细,不屈的样子倒有几分傲骨。不知不觉,履着河边的小马路往东漫游,环抱着山的曲水,午后格外清幽。隔着这道水,看到苏州的幼儿师范就办在对岸,校舍冰清玉洁浮在水浒,所谓锺灵毓秀,风气总要近乎超然纔合适。
循迹行在菰蒲式微的僻水冷榭,走上意态幽然的小桥,空山悦鸟性,潭影度人心,再往下定是临济禅房花木深了。于是陟彼高冈,振衣十仞,仰望无穷碧落上的白云乡。茂林修竹、清流仄径,渐行渐远通往后山去。行过高高低低的盆景园,日高人渴漫思起茶来,阒寂的山麓可哪来的野人家,只好隐忍,到山后再説罢。
虎丘巴掌大,山水构成应有尽有,纵然今月曾经照古人,而浑然天成的意匠于今不逮。野旷天低、清风徐远,从养鹤涧那边传来充耳的环佩声响,仔细聆听却看不见一脉晶莹。
绕过失诸交臂的云巌寺前,青山隐隐中现出不起眼的一角檐底,附近嵯峨的宝塔历历在目,仰之弥高,以信望的魅力形象地征服了浇漓人心,连苛政庇护的豺狼虎豹也倾倒在云麾下,徘徊辗转、裹足不前。
这座伏虎的塔院,远绍六朝风度,历尽千五百年劫波而不绝如缕,花开花落,持戒传灯,因缘际会于会昌法难的复兴,印证永不磨灭的无边佛法。斜插到峰顶,交柯的青梅曡在塔下,还未到放香的时节,空有一身风骨,追忆铁马冰河。
塔寺下来,路转溪桥,忽见漫山篁竹,兴许误入了环翠的西溪,后山的清幽足抵宋朝、明朝。在山阴的竹径旁边,隐居着一丬春秋茶室,题作“云在茶香”数间精舍维持着旧日建筑格局,塼木结构、明窗淨几,面对一方朗润的茶园。
坐在里头叫一杯龙井,滋味反比西湖的好,再一杯云巌特产的“白云花”玉汤温婉、挹芬齿颊“小焙烹之,眞作豌豆香”连同具豆花香味的龙井,相形之下也未遑多让。当然,本地“吓煞人香”的洞庭碧螺春也是有的,只是香型另类而已。
萎在籐椅上,浅呷着香茶,隔座看一桌客人打扑克,平静协调,绝无北方人的聒噪。窗外另有一桌茶客在絮絮谈天,山静似古,谛听天籁。大凡饮茶讲究的氛围、环境与人情,于此均达成了相得益彰的和谐统一,连茶杯也是派用有年,敞口高底,造型清秀别致,素雅脱俗。
对天光玩赏桌上这隻白瓷的杯子,天蓝的字迹印着“虎丘云巌”衬托着一抹塔影茶雾,香气正从里面蒸出来,杳杳的上到三十三天上。迟疑的枯坐在喫茶的享受里,不想起身,直到将要薄暮光临时分,暮鸦翔集在眉黛似的林梢,纔拔起恋恋的双脚,缓缓地向河边归路寻去。
林中的水泥路飘来清脆的銮铃,马车也下班了,步伐欢快。诗意相伴重回到望山桥,码头上正有游船待啓碇,牠从阊门外渡僧桥缓缓摇来,顺着七里山塘到虎丘,现在要沿水路折回了,央管理员将折叠车推到舱头,买舟氾于水上。
岸上的山塘街,本是姑苏年宵最热络的版画渊薮,后因失火毁于一旦,后来重建成商铺云集的水旱胜地,乾隆青睐之馀,留下一处御碑亭,而北地胭脂的京师苏州街尤爲此地的翻版。很早很早,家里的书架上有一册閒书,叫做桐桥倚櫂录,那个桐桥据説也就在山塘,不一定认得出,此番必然要经过的。
两岸人家或用木头支撑着吊脚的水阁,或用泥石铺垫着栽花的渔庭,有的厨房偏安近水,炊镬的油烟飘着一层香烹河鲜的家庭味。悠悠经过无数弓背的环桥,砖缝里长着些白蛇的仙草,还有骑河的桥楼,勾头期待着旖旎月光。
光影疏澹的河上黄昏,人影走过桥上亦格外有生趣,若是美人凌波,加一把雨巷的纸伞则近乎完美。滨河的石板路荡漾着盎然生气,是平民镇日里习见的游息,放学的儿童和疾走的主妇,经过卖酱醋的铺面偶尔打个招呼。“斟酌桥头花草香,画船载酒醉斜阳。桥边水作鹅黄色,也逐笙歌过半塘。”昏花的视线里,我也认不出斟酌桥的模样,更不见新放的七隻石狸,但我知道牠就在那里便好。
濒水而居最方便的莫过于涮墩布了,一投一甩便大功告成,这倒引起我的注意,至于洗菜濯衣,总还有些顾忌,山塘毕竟不是灕江,可能定居久了会习惯成自然。
当水道蜿蜒船要纠偏的时候,当两船争渡的时候,船家把竹篙伸入水下石壁,水面映出一道波折的长影,在扭曲的瞬间,像是透视喫力的人生。船上的外国人笑了,咫尺之外,一对偎红倚翠的新人在桥头上留影,也保存住盛年美丽的憧憬。
船上光阴纵是百代的短暂插曲,良久靠岸石路,游船到此也该聚拢歇息了。远处阊门的繁盛浸在河上暮色里,上岸过桥,把那些林立的饭馆丢在后面,顶着雾蒙蒙的天色又回转相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