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邻家有一个女孩,叫菲,很清秀,瘦瘦的,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也难怪,她家里长年吃不饱的时候多,每到开春,家里已是揭不开锅了,常常弄些土豆作饭吃,所以,菲小小的年纪已经停学了,下地和妈妈一起干活,挣那一点点的工分。十三、四岁的时候,在我们眼中已经是一个大人了。
她除了下地干活外,腊月里,还要和她妈妈一起上山砍柴贴补家用。但是生活在于她们也很开心,她们总是天不亮就吃点东西充饥上山,到晌午就挑着满满的木柴回来了,有时回来是空手,眉开眼笑的,知道她们把砍下的柴卖了,衣兜里揣着几元钱,日子就分外的踏实。
春天的时候,她们常常在柴垛上插在红艳艳的映山红,老远老远就招人的眼,我们小孩子看见后便迫不及待地追上去,还没待她们放下,便阿姨长姐姐短地讨好开了。这时候,菲和她妈妈笑逐颜开,挨个地给我们分花,真到孩子们满足地一哄而散。
虽然菲干活总是不偷懒,但她爸爸还是不喜欢她,时常骂她,甚至打她,邻居们背地都愤愤然,说菲她爸还是知识分子呢,评右派跟小孩子有什么关系?就因为正好菲出生?唉就为了那点巧合,菲负上了一生的苦命。
说起菲的父亲,本是一个名校的副校长,反右中被人乘机掀下来了,下放到我们这儿做了一个农民。本来也没什么,可他一副病病歪歪的样子,下不得地,上不了山,窝在家里憋气。在我的印象中,他从来不干活,也不知一天到晚做些什么。倒是我们这些小孩常常缠着他给我们讲故事,毕竟是一个名师,头脑中的东西讲起来栩栩如生,什么苏秦读书、荆柯刺秦等,听得我们不肯走开,整天想办法去哄他,马屁拍得他晕乎乎的,他的话匣子一打开,得我们耳朵享上半天福。虽然我们佩服他的渊学,但对于菲,我们还是不能原凉他。
菲长到十六岁,她父亲开始给她提亲,虽说菲开始长个头了,但依然很瘦,不太说话,有时我偶尔叫她一声菲姐姐,她会腼腆的一笑,显出二个好看的细长的酒窝。
终于有一天,有一个小伙子走进了她的家门,据说小伙子家里比较殷实,见面礼是一担谷子,正好解决菲家里的春荒。菲的爸爸妈妈和小伙子聊了半天,菲那天躲在卧房里不肯出来。
从此,菲的对象常常来,来了总是做事,挑水,劈柴,种稻谷,收谷子,闲了会坐在门口,和菲的二个妹妹说些话,似乎是她们家的儿子,不是女婿。
后来看到菲也和他一起走,一起去田里干活,菲的脸上也有了青春的红晕。菲家的日子也不象以前那样凄凄惶惶了。
半年后,入了秋,秋收忙得大家昏头昏脑的,忽然有一天,菲的家里传来菲嘤嘤的哭声,她爸爸的脸上阴沉着,凶凶地抽当时最便宜的烟,弄得屋子里烟雾弥漫。她妈妈唉声叹气,走路也是低着头,并不和往常一样和大家打招呼。二个妹妹也默默地进进出出,替她们爸爸卖烟,给妈妈打醋。一家子仿佛笼罩了一层不祥的气氛。
二天以后,菲的妈妈带着一脸的羞愧走进了我的家门,欲言又止。妈妈叫我们兄妹几个出去玩一会,我觉得好奇,趁他们都跑散时我一个人偷偷地趴在窗外听。
开始听到菲的妈妈先是一阵哭,很压抑的,后来又骂菲不争气,没脸见人,也怪自己没有管住。
我妈轻轻地在劝她;事情已经出了,也只好想个办法。
菲的妈妈眼泪汪汪的说,这事只有求大姐了,大姐在外面熟人多,第一呢,要包住菲,少吃点苦头。第二呢,打胎的事,说出去没脸面了,唉话没说完,那泪水又下来了。
我妈连忙说:“我都知道,放心。我去帮你找我的朋友,她是妇产科的主任,安全是没问题的,明天我就带你们去,好不好?”
菲的妈妈非常感激,又擦鼻涕又抹眼泪的说着感谢的话,我怕被人发现,赶紧跑开,也不知道他们说的什么事。
第二天,我妈就说,菲姐姐身体不好,要去县城医院检查身体,她陪她们去去就回来的。
到了傍晚,妈却一个人回来了,我问,菲姐姐她们呢,没回来吗?
妈说,菲姐姐身体不好,要住院呢。
后来我听见妈在悄悄告诉菲的爸爸,菲的体质不好,动了手术后大出血,现在在医院要输血呢。
几天以后,菲终于回来了,她的脸色苍白,人显得更瘦了,本来并不显大的眼睛这时候显得有点大而无神,她走进房间以后就没有出来。
晚上,她的那个对象和他的妈妈一起来了,手里提了一包东西,好象是什么礼物。他们在房间里嘀嘀咕咕了半天,最后回去了。
第二天、第三天,她的对象每天都来看她。
后来发现他没有来了。
渐渐地,村里有人闲话,说菲打了胎,大出血,现在不会生孩子了,婆家不要她了
菲一直没有出门,在家里养病,不知她有没有听到这些话?
我还小,一直就知道玩,有一天,和伙伴们在江边疯跑,猛然发现在临江的高高的水闸上有一个女人,面朝江水,绵长的姚江正好在那儿拐弯,水流湍急,看着也会头晕。虽然我爬过好几处水闸,但还没有去过这个水闸,我好佩服这个女人。
我玩到天色渐黑,才想到回家去。心里正惴惴不安,怕妈妈骂我,偷偷地摸回去。
离家不远,忽听到一阵抢天呼地的哭声,我头脑一激灵,害怕也忘了,飞快地跑回去,只见菲的家门前聚了一堆人,菲的妈妈披头散发,凄冽的哀嚎。菲的爸爸木然坐在一旁,拿烟的手不停地颤抖,本来就有点凹的眼睛更深的陷了进去。菲直直地躺着地上,浑身的湿衣服紧紧在包着身体。我突然想起那个水闸上的女人,天哪,原来她就是菲!
菲死了,她被草草地埋在了乱坟岗上。
我晚上老做恶梦,梦见菲站在水闸上的样子,菲直直地躺在地上的样子,我问过妈:“菲姐姐为什么要寻死呀?”妈只是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脸上布满了痛惜的表情。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依旧是一个贪玩的孩子,菲的事情也渐渐淡忘了。
那一天,我和伙伴们在江边玩打水漂,看谁打得多,我正四处寻找合适的石片,冷不丁地看到那个水闸上又站了一个人。我惊叫起来:“人,人”手指着那个方向。伙伴们顺手望去,果然,高高的水闸上有一个人在动。伙伴们说,会不会是鬼呢?
伙伴们手拉着手走过去。走近一看,是一个男人:菲的那个对象。
他们一笑而散,我却纳闷起来:他在那儿干什么呢?也要跳江去追随菲姐姐吗?
只见他对着江水跪了下来,缓缓地嗑了几个头,无精打采地走了下来。走过我的身边时,我忽然冒出一句话:“你想菲姐姐是吗?”
他受惊似的抬起头,眼里盈满泪水。
他幽幽地说:“你们都在骂我,是吗?”
“没”我不知怎么回答。
他的眼中终于滴下二颗泪,他迅速垂下头去,快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