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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国什么事情都是可能的。著者有一次当到苏州乡下去游玩一番,却让女人家抬了藤桥把我抬上山去。这些女轿夫拼命抢着要把我这臭男子抬上山去,那时我倒有些恧颜,没了主意,只好忸怩地让她们抬就抬了这么一程。
因为我想此辈是古代中国女权族长的苗裔,而为南方福建女人的姊妹。福建女人有着笔挺的躯干,堂堂的胸膛,她们扛运着煤块,耕种着农田,黎明即起,盥洗沐发,整理衣裳,把头发梳理得清清净净,然后出门工作,间复抽暇回家,把自己的乳水喂哺儿女。她们同样也是那些豪富家人,统治着家庭,统治着丈夫的女同胞。
女人在中国曾否真受过压迫?这个疑问常盘桓于我的脑际。权威盖世的慈禧太后的幻影马上浮上了我的心头。中国女人不是那种容易受人压迫的女性。女人虽曾受到许多不利的待遇,譬如往时妇女不得充任官吏,然她们仍能引用其充分权力以管理一个家——除掉那些荒淫好色之徒的家庭是例外,那里的女子真不过被当作一种玩物看待。即使在这等家庭中,小老婆也往往还能控驭老爷们。更须注意者,女子当被剥夺一切权利,但她们从来没剥夺结婚的权利。凡生于中国的每一个姑娘,都有一个自己的“家”替她们准备着。社会上坚决底主张,即如奴婢到了相当年龄,也应该使之择偶。婚姻为女子在中国唯一不可动摇的权利,而由于享受这种权利的机会,她们用妻子或母亲的身份,作为掌握权力的最优越的武器。
此种情形可由两面观,男子虽然无疑的当以不公平态度对待女子,然有趣的倒是许多女子偏会采取报复手段者。妇子的处于从属地位,乃为一般的认女人为低能的结果,但同时也由于女子的自卑态度。由于她们的缺乏男子所享受的社会利益,由于她们的教育与知识的比较浅薄,由于她们的的低廉而艰难与缺乏自由的生活,更由于她们的双重性本位——妻妾。妇女的痛苦,差不多是一种不可明见的隐痛,乃为普遍的把女性认作低能的结果。倘夫妇之间无爱情可言,或丈夫而残暴独裁,在此场合,妻子便没有其他被救的手段,只有逆来顺受。妇女之忍受家庭专制的压迫,一如一般中国人民之能耐政治专制的压迫。但无人敢说中国之专制丈夫特别多,而快乐婚姻特别少,其理由下面即可见之。妇人的德行总以不健谈不饶舌,有许多女人便是喜欢东家西家的乱闯,有许多女人偏不客气的站在街道上观看男人。女子总被期望以保守贞操而男子则否。但这一点并不感觉有甚么困难,因为大部分女人是天生的贞节者,她们缺乏社交的利益,如西洋妇女所享受者,但是中国妇女既已习惯了这种生活,她们也不甚关心社交的集会,而且一年之间,也少不了有相当胜时佳节,好让她们露露面,欣赏一番社会活动的欢娱景象,或则在家庭内举行宴会,也可以尽情畅快一下。总之,她们除了在家庭以内的活动,其他一切都属非主要任务,在家庭中,她们生活行动有她们的快活自由。故肩荷兵器以警卫市街之责任,亦非她们所欲关心者。
在家庭中,女人是主脑。现代的男子大概没有人会相信莎士比亚这样说法:“脆弱啊!你的名字便是女人。”莎翁在他自己的著作中所描写的人物如李尔主的女儿和克利奥来屈拉(cleopa-tra)所代表者,便否定了上述的说法。倘把中国人的生活再加以更精密的观察,几可否定流行的以妇女为依赖的意识。中国的慈禧太后,竟会统治偌大一个国家,不问咸丰皇帝的生前死后。至今中国仍有许多慈禧太后存在于政治家及通常平民的家庭中,家庭是她们的皇座,据之以发号施令,或替她儿孙判决种种事务。
凡较能熟悉中国人民生活者,则尤能确信所谓压迫妇女乃为西方的一种独断的批判,非产生于了解中国生活者之知识。所谓“被压迫女性”这一个名词,决不能适用于中国的母亲身分和家庭中至高之主脑。任何人不信吾言,可读读红楼梦,这是中国家庭生活的纪事碑。你且看看祖母“贾母”的地位身分,再看凤姐和她丈夫的关系,或者他夫妇间的关系(如父亲贾政和他的夫人,尤称为最正常的典型关系。)然后明白治理家庭者究为男人抑或女人。
几位欧美的女性读者或许会妒忌老祖母贾老太太的地位,她是阖家至高无上的荣誉人物,受尽恭顺与礼敬的待遇。每天早晨,许多媳妇必趋候老太太房中请安,一面请示家庭中最重要的事务,那么就是贾母缠了一双足,隐居深闺,有什么关系呢?那些看门的和管家的男性仆役,固天天跑腿,绝非贾母可比。或可细观野叟曝言中水夫人的特性,她是深受儒教薰陶的一个主要角色。她受过很好的教育而为足以代表儒家思想的模范人物,在全部小说中,她无疑又为地位最崇高的一人。只消一言出口,可令他的身为卿相的儿子下跪于她的面前;而她一方面运用着无穷智慧,很精细的照顾全家事务,有如母鸡之护卫其雏鸡。她的处理事务用一种敏捷而慈祥的统治权,全体媳妇是她的顺从的臣属。这样的人物或许是描摹过分了一些,但也不能当作完全虚构。不错,阃以内,女子主之,阃以外,男子主之,孔夫子曾经明白地下过这样分工的定则。
女人家也很明白这些。就在今日上海百货商店的女售货员,还有着一付妒嫉的眼光侧视那些已经出嫁的女人,瞧着她们手挽厚重的钱袋,深愿自身是买客而不复是售货员。有时她们情愿替婴孩结识绒线衫裤,而不要盘数现金找头穿着高跟鞋赓续站立八小时之久,那真是太长久而疲倦的工作。其中大多数都能本能地明了什么是比较好的事情。有的甘愿独立,但这所谓独立在一个男子统治权的社会里存在的事实不多。善于嘲笑的幽默家不免冷笑这样的“独立”天生的母性欲望——无形、无言、猛厉而有力的欲望——充满了她们的整个躯体。母性的欲望促起化妆的需要,都是那么纯洁,那么天然,那么出于本能;她们从仅足以糊口的薪水中积蓄下来,只够买一双她们自己所售卖的丝袜。她们愿望有一个男朋友送些礼物给她们,或许她们会暗示地,羞答答地请求他们,一方面还要促使她们的自重的身分。中国姑娘本质上是贞洁的,为什么不可请求男人家买些礼物送她呢?她们还有甚么别的方法购买丝袜呢?而本能告诉她们这是爱情上的必需品。人生是一大谜!她们的悟性再清楚没有,她们很愿意终身只有一个人购买礼物给她。她们希望结婚,她们的直觉是对的。那么婚姻上有什么不对?保护母性又有什么不对?
结合了家庭,女人们踏进了归宿的窝巢。她们乃安心从事于缝纫与烹调。
可是现在江浙中等人家倒不事烹调与缝纫,因为男子在她们自己的园地上打倒了她们,而最好手的缝工和厨司是男人而不是女人。男子大概将在其他事业上继续排挤她们,除了结婚是唯一的例外。因为男于在任何方面所可获得的机会,便利远优于女子,只有结婚为否。在婚姻分内,女子所可获得的便利,优于男子,这一点她们看得很清楚。任何一个国家中,女人的幸福,非依赖于她们所可能享受的许多社交机会,却有赖于跟她们终身作伴的男人的品质。女人的受苦,多出于男人的暴戾,过于粗鲁的男人不够公民投票资格。
倘男人而天生的讲情理、脾气好、慎思虑,女人便不致受苦。此外,女人常挟有“性”的利器,这对于她们有很广的用途。这差不多是上天所赋予她们获得平等的保证。每一个人,上自君王下至屠夫、烘饼司务、制烛工人,都曾经责骂过他的妻子而亦曾受过妻子的责骂。因为天命注定男人和女人必须以平等身份相互亲密着。人生某种基本关系如夫妇之间的关系,在各个不同的国家民族之间,其差异的程度至微;远非如一般读了游历家的记述所想象的。西洋人很容易想象中国人的妻子被当作驴子样的供丈夫作奴隶。其实普通中国男子是公平的讲情理的人物。而中国人则容易想象认为西洋人因为从未领受过孔子学说思想的洗礼,所以西洋妻子不关怀丈夫的衣服清洁与果腹事宜,终日身穿宽薄衬裤,逍遥海滩之上。或纵乐于不断的跳舞会中。这些大方野乘,异域奇闻,固为双方人民茶馀酒后之闲谈资料;而人情之真相反忘怀于度外。
那末实际生活上,女人究并未受男人之压迫。许多男人金屋藏娇,逢着河东狮吼,弄得在女人之间东躲西避,倒才真是可怜虫。此另外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性的吸引力,使各等亲属的异性之间不致嫌恶过甚。是以女人到不受丈夫或公公的压迫;至于姑嫂之间,系属平辈,纵令彼此不睦,不能互相欺侮。所剩留的唯一可能事实,是为媳妇之受婆婆虐待,这实在是常遇的事情。
中国大家庭中,媳妇的生活,负着许多责任,实在是一种艰难的生活。不过应该注意的是:婚姻在中国不算是个人的事件,而为一个家庭整体的事件,一个男人不是娶妻子,而是娶房媳妇,一习惯语中便是如此说法,至若生了儿子,习惯语中多说是“生了孙子”一个媳妇是以对于翁姑所负的义务比对丈夫所负者为重大。盛唐诗人王建尝有一首咏“新嫁娘”绝句,真是足以引起人类共鸣的传神的笔墨:三日入厨下,洗手作羹汤;未谙姑食性,先遣小姑尝。
一个女人而能取悦于一个男子,是一种珍贵的努力,至能珍贵的努力,至能取悦于另一女人,不啻为一种英勇的行为,可惜许多是失败的。做儿子的,介乎尽孝于父母与尽爱于妻子二者之间,左右为难,从不敢大胆替妻子辩护。实际上许多虐待女人的惨酷故事,都可以寻索其根源,而证明系属一种同性间的虐待。不过后来媳妇也有做婆婆的日子。倘她能达到这个久经盼望的高龄,那实在是荣誉而有权力的身份,由一生辛苦中得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