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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的感觉不能随便来,一旦来了就丢不开。逢春怎么都觉得今天怪怪的。如果周源真的要来带走她,她真的就跟他走吗?

    不能!逢春暗暗想:不能就这样跟周源走!

    三个多月过去了,最艰难的时刻过去了,逢春发现自己不想离开蜜姐擦鞋店了。周源不来逢春很生气,真的很生气!周源来却又很可怕,也是真的很可怕。逢春遇上激烈的内心矛盾了,这是此前的人生从未有过的,太怪了!逢春惶惶不安,她实在不知道怎么办。

    万事开头难这话是没有说错的。啥事难都难在不习惯。习惯了就好了。逢春的第一天,第一个星期,最难熬。看见熟人要躲眼睛的。头一个月过去,慢慢地,不知不觉,情形发生了变化。逢春手头活儿做得越是利索,蜜姐对她的满意和赞赏愈发溢于言表,逢春心下竟逐渐喜悦萌生。蜜姐想让逢春做重要钟点,逢春心里竟然也生出大喜悦来。逢春让自己父母下午替她去小学门口接儿子,她开始做中午十二点到晚八点的工。逢春的父母一百个怨恨周源和周源父母,也没有什么办法,又怕在逢春面前说多了加深小两口的矛盾。逢春的父母是一对老实人。逢春也无法对父母多说话,因从小就不多说话的,说话也就是说个功课如何,考试多少分,在班级与同学要搞好团结,不要单独和男生一起出去,念书就好好念书不要早恋,晚上出门早点回家路上当心坏人。逢春与同学在一起,也有打闹也有几句俏皮话,与她父母在一起,就是一个老实女孩。连逢春出嫁,她妈妈也只当女儿多过了几条马路去睡觉而已。

    做十二点到晚八点的工,蜜姐要提供两顿饭,晚饭要比较正餐一点。饭菜是蜜姐的婆婆现做现炒,只请了一个厨房帮工,老人就可以每顿做好热腾腾的菜饭,按人份一盒盒装好,工人们都说好吃。蜜姐有自己的保温饭盒。在逢春来了差不多个把月的时候,蜜姐也给了逢春一只专用的保温饭盒。她俩饭盒一模一样,两层的,只是颜色不同,一个浅蓝,一个浅粉。从逢春有了浅粉色饭盒之后,她的菜也和蜜姐一样,两荤一素里头,有时候会多加一两样私房菜,比如一勺子香椿尖子炒鸡蛋,或者一块红烧臭鳜鱼,这都是蜜姐婆婆自己吃的,都不是大众口味,也都是不便大锅炒的,老人把逢春也当了自己的孩子。

    蜜姐还怕逢春不爱吃,逢春连忙说:“好吃啊,奶奶做得好吃啊!”蜜姐叫自己婆婆是姆妈,逢春依着蜜姐的儿子叫奶奶,又叫蜜姐是蜜姐,是平辈相称;蜜姐的儿子刚满十八岁,唇周围已经隐约有青森森的胡茬子,不肯让面嫩的逢春占便宜做长辈,又不好意思叫姐姐,就什么称呼都没有,却进出也是平辈的意思,贪玩的时候还央求逢春帮他写作业,据说和同学开价一样:一块钱一次。

    逐渐就是这样了。在蜜姐擦鞋店,逢春与蜜姐母子和阁楼上的老人,就是一气混叫,都不见外,不生分,逢春倒逐渐自在起来。蜜姐家工作餐盒饭实在特别好吃。蜜姐从来不叫外卖的。前五一路的商铺都叫外卖盒饭,简单方便,吃完把一次性塑料盒子扔掉,不用洗碗,价格又便宜得惊人,味道也都是大辣大鲜。蜜姐绝对不动心。她坚信只有买错的没有卖错的,越廉价越是地沟油,无论她儿子和婆婆,无论蜜姐擦鞋店几个工人,蜜姐都视为一个大家庭,不是说说漂亮话的,就是实打实每天自己掏钱买菜。蜜姐已经深知健康是世上最重要的东西。奶奶是老寿星了,能够吃到她亲手做的菜肴,那就口口都是吃的福气!蜜姐煽情的本领十分了得,大实话从她口里出来也煽情,人听了就是要感动。蜜姐给擦鞋女的报酬并不多,可是就凭她家的工作餐,就凭蜜姐对她家工作餐的不断阐释、演讲和夸赞,几个擦鞋女都是死心塌地给蜜姐做事。逢春一直都只是做自己的,也只对其他擦鞋女宽容忍让,想要逢春能够与她们平等相待,逢春不能。逢春干活是必须要口罩帽子工作服的,其他擦鞋女从来没有这个概念。她们都乐意穿自己衣服,乐意把染黄的头发和文的眉露出来。几辈子的城市人与几辈子的农村人,终究有隔。但大家集体都与蜜姐一致,做工的气氛也就融洽,连逢春做工也可以得到自在。

    何况蜜姐婆婆的私房菜,都是老武汉人特别爱的一口东西,会吃的人那真是觉得有说不出的好吃。逢春以前从来没有吃过这么一些尖端精细的菜肴,她父母人老实到只会做大路菜也只吃大路菜。逢春在蜜姐擦鞋店吃了几次老人的私房菜,一吃就上了瘾,隔一阵子没有就会发馋。逢春会对武汉的菜肴有新的认识和吃惊,她还悄悄喜欢上了自己拥有的这份新认识,觉得好有意思。

    这就是生活。生活就是有力量。不管什么生活,它就是力量强大到无法想象。不知不觉的,逢春可以大大方方地进店上班了,街坊邻居再过来看她,她眼睛也不躲闪了。倒是周源的母亲避开街坊,从联保里巷子后面低头拐进来,拉逢春到暗处说话。她问逢春要闹到什么时候?

    只一开口,周源母亲就把逢春呛出泪来。逢春见惯了周源母亲讨好的笑脸,又见惯她娇宠孙子的一团火热,霎时的变脸让逢春陌生得惊慌失措。周源母亲是没有青红皂白的,她只怜惜自己的儿子,厌恶媳妇作怪。逢春竭力把泪水含在眼里不让它出来,哽噎地吐出两个字:“谁闹?”说完逢春就扭头跑回蜜姐擦鞋店。

    世界就是这样,变化了,变化着,逢春不知道人的世界竟是这样的。她有点傻了。变化在继续,今天的午后,一个名叫骆良骥的男子,走进了蜜姐擦鞋店,走进了逢春惶惑不安的生活。生活就是这样的临时,没有一定之规,没有形状,不由人设计与理想。为理想的生活奋斗是一句悲壮的空话,就好比晨光与夕阳在别处是朝气与暮色,在大城市却被颠倒,没有理论的。逢春注定了今天会中邪。她这一生的这一刻,在她身上已经发生的所有事情,这些事情带给她的所有情绪,还有蜜姐擦鞋店坐东朝西的朝向,种种因素都在生发着,都为逢春中邪做好了准备,人生也就是这样没有理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