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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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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康伟业真的哭了,在初次与女人发生肌肤之亲的夜晚,在那个下着美丽大雪的夜晚。

    那晚,康伟业含糊不清地安慰了段莉娜几句,替她盖好被子,小偷一般仓皇地逃回了客房。康伟业咕噜咕噜喝了一大杯水,一头倒在床上,眼泪无论如何也克制不住地流淌了下来。纵然是七尺男儿,有了那种积淤于心,难与人说的丑陋隐私,又怎么能够不化作滚滚泪水?

    康伟业实在是没有想到,现实生活中的男女之事竟然会是这般地无趣,短暂,粗糙和令人尴尬。首先衣服就很不好脱,康伟业搞不清段莉娜是否乐意脱光衣服,她让你脱一点又扯过去往自己身上套一点,急切中康伟业好几次被衣袖和裤腿绊倒,搞得他非常狼狈。结果他们都只脱了一半的衣服,裤子褪在膝盖下面,内衣往上推至颈脖,一大堆织物梗梗地拥在那儿,极大地妨碍着两个人的交流,段莉娜因此总是听不清楚康伟业的话。康伟业怎么也找不到进去的地方,人却又火急火燎地控制不住自己,就像他几时做的关于尿床的梦:他憋了好长好长的尿,要撒得不行了,却左找一处不是厕所,右找一处也不是厕所。他嚷道:“帮帮我!”

    段莉娜却说:“什么?”

    “帮帮我!”

    “你说什么?”

    康伟业气恼地抓过段莉娜的手塞到他们的下面。而她的手在他的手中像一只受惊的鸽子,使劲地挣扎扑腾。康伟业好不容易让段莉娜弄懂了她必须帮助他,段莉娜却千般羞涩万般扭捏。最后康伟业的感觉是他一头钻进了死胡同,进去就把尿撒了。段莉娜一动不动,康伟业也一动不动。康伟业急切地希望看到段莉娜的反应,段莉娜木板一块,什么反应也没有,康伟业讪讪的极是没趣,又怕压坏了段莉娜又是满腹的犯罪感,膝下的裤子又防碍他利索地爬起来,他只好绷紧整个身子一骨碌从段莉娜身上翻了下来。段莉娜使用的是部队的单人床,康伟业一翻便翻到了地上。这一摔,康伟业又受了惊又倍感羞辱。段莉娜却呜呜地哭起来。就是在这个时候,康伟业想:该哭的人应该是我呢!

    虽说这是康伟业的初次,虽说康伟业连女人的门都摸不着,但是并不等于康伟业对女人没有鉴赏能力。段莉娜的骨胳之大是康伟业未曾料到的,并且还很硬。她的髋骨与他的髋骨正碰了一个对着,略得他生疼。段莉娜的乳房也不是他的理想,它们大而扁平,一如两块烙饼。康伟业的理想是刚出笼的小圆馍馍。热乎乎的小圆馍馍,圆润的小细腰,细腰上柔韧的曲线紧紧提起一个肥硕又结实的屁股,腿是修长的,修长得甚至有一点夸张,她贴进他的怀里仿佛就融化在了他的怀里,他的双臂可以环绕她的双肩,把她包裹起来,隐藏起来,爱起来,护起来,让她生长到他的身体中去骨肉中去灵魂中去。康伟业忽然想起来,他这是说的戴晓蕾。

    原来戴晓蕾一直潜藏在康伟业的心里,现在成了他的经验。

    如果说人人都有初恋,戴晓蕾也可以算作康伟业的初恋了。戴晓蕾在康伟业十五岁那年的一个日子突然出现在他的视线中。那天,康伟业和他们宿舍大院的几个男孩子在他们家闲聊。其中一个男孩子忽然激动起来,他神秘又紧张他说:“快看快看,这就是那个戴晓蕾。”

    男孩子们一起扑到了康伟业家的窗前。十九岁的高三女学生戴晓蕾过来了。与她的同龄人相比,她显得格外地高挑,一张狐狸脸,小胸脯一挺一送,好像衣服里头藏了两只小兔;她穿着裙子和衬衫,身体在微风中摆动如柳,双脚与众不同地呈外八字走路,走的是舞蹈家的步态。尽管康伟业已经听说过戴晓蕾是武汉市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的主角名角,专门跳白毛女中的喜儿,红色娘子军中的吴清华,草原英雄小姐妹中的龙梅之类的英雄人物,康伟业脑子里涌出的由她而激起的却尽是下流的联想。譬如旧社会的妓女,舞女,大资本家的姨太太,红楼梦中的秦可卿。在大家七嘴八舌的议论中,康伟业断言说:“我看这个女人她不寻常。”

    从此康伟业再也放不下戴晓蕾。无论任何时候,只要远远地发现了戴晓蕾,康伟业撤腿就往家里跑。三楼他们家的窗户是偷看戴晓蕾的最佳制高点。有一天,戴晓蕾在康伟业家的楼道里堵住了他。戴晓蕾的突然出现使康伟业惊惶失措。他毫无目的地盯着她的脚尖,嘿嘿傻笑。

    戴晓蕾和缓地略带讥诮他说:“你跑什么?你每天都这么跑来跑去累不累?”

    一听此话,康伟业的大汗淋漓而下,反身就要往楼上冲。戴晓蕾身体一晃,挡住了康伟业的去路。说:“这就不像勇敢的你了。怕我吃了你不成?”

    康伟业梗起脖子说:“你能吃了我!”

    戴晓蕾说:“不怕就回答我的一个问题。我看这个女人她不寻常——这话是你说的?”

    康伟业脖子一梗,说:“是我说的怎么样?”

    戴晓蕾轻轻地一笑:“毛孩子,倒像什么都懂似的。”

    戴晓蕾的笑化解了康伟业的紧张和慌乱。他抬起眼睛看了戴晓蕾一眼,很不服气地说:“别以大卖大!有什么了不起的!”

    戴晓蕾说:“我是没有什么了不起的。”

    戴晓蕾摸了摸康伟业的头,又轻声一笑,飞快地走了。这一夜,康伟业辗转难眠,蒙在毛巾被里回味戴晓蕾的每一句话每一声笑每一个动作,一切都在康伟业添油加醋的回味中有了特殊的意味。戴晓蕾的手留在了他的头上,那是亲昵的暧昧的。康伟业肯定戴晓蕾喜欢上了自己。而他的殷切希望是在某个黑暗角落在没有任何人打搅的地方,把戴晓蕾狠狠地怎么一顿才好。如何怎么康伟业不知道,性知识的缺乏使他的想象失去了凭借,这使他大为懊丧。这一夜,康伟业发生了他人生第一次的男性觉醒,他遗精了。在他梦中出现的是模糊的戴晓蕾和戴晓蕾模糊的某些部位。几天后,康伟业又与戴晓蕾相遇,他买了饭出食堂,她端着钢精锅正要进食堂,两人碰了一个正着,康伟业的脸通地燃烧起来,烧成了难看的猪肝脸。

    不过这并没有妨碍康伟业继续地趴在窗户后面偷看戴晓蕾。有一次戴晓蕾假装无事地从大路上一直走到康伟业家的楼下,忽然仰起头,抓住了康伟业的眼睛,做了一个善意的鬼脸。不久,康伟业收到了戴晓蕾的一张神秘纸条,纸条上写道:这个星期四晚上院里开重要大会,我要去你家看看那扇玻璃窗,康伟业简直热血沸腾,心潮澎湃,每时每刻盼望着星期四晚上的到来。他变得高度敏感和神经质,生怕院里取消会议,生怕他的父母因病不去参加会议,生怕会议的时间太短,生怕自己出事,生怕世界大战爆发。谢天谢地,康伟业所担心的一切意外都没有发生,星期四的没有父母的安静的黄昏如期来临。康伟业用淋浴把自己洗得非常干净,换上了他一贯不太好意思穿的的确凉白衬衣,然后在房间焦急地等待。

    就在夜幕将黄昏完全遮盖的那一刻,戴晓蕾来了。戴晓蕾轻盈地无声地溜了进来,房间顿时充满了神神秘秘而又恣意浪漫的妖精氛围。戴晓蕾穿着一件康伟业从来没有看见过的非常漂亮的无袖连衣裙,周身游动着花露水的馨香。他们隔着很远的距离朝对方笑笑,都有一点儿手脚没地方放的样子。戴晓蕾究竟比康伟业老练许多,她首先开了口,说:“让我看看窗子。”

    康伟业连忙说:“好好好。”

    戴晓蕾伏在窗台上,撩起窗帘的一角往外看。许久许久没有声音。康伟业叫了一声:“戴晓蕾。”

    戴晓蕾呼地转过身,说:“嘿,你到底叫我了。”

    戴晓蕾的每一个举动都不是平铺直叙的,都与一般女孩子不同,都叫康伟业意外和心跳。康伟业的脸又红了,这次是缓慢的红,不太鲜艳的红,是一种被激情照亮了的脸色。戴晓蕾的脸也明亮起来。两人又是半天不吭声。在沸腾的寂静中,戴晓蕾说:“你不请我喝杯茶吗?”

    康伟业如梦初醒,说:“我去倒茶,我请你喝茶。”

    等康伟业端着一杯开水回来的时候,房间是黑暗的,电灯熄灭了。最初一瞬间,康伟业还在懵懂之中,问:“电灯坏了?”

    戴晓蕾说:“真是一个小傻瓜。”

    康伟业一下子魂飞魄散,是他向往已久的只敢想不敢有的那种魂飞魄散,当他的眼睛适应了黑暗之后,他看见了白墙衬托出的深色戴晓蕾,深色戴晓蕾的连衣裙没有了,体态是一副刚从游泳池里出来的模样。康伟业再度爆炸,脑子里轰隆隆地响成一片。戴晓蕾静静地站立着。就那么静静地站立了等待康伟业的一刻,她垂下了头,发出了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戴晓蕾慢慢地向康伟业走了过来。她拿起了康伟业的双手,让它们捧着她的脸,让它们缓缓地滑过她的脖子,滑过她的胸部,滑过她的细腰,在她的臀部停留了一会儿,然后她暗示它们抱住她的双肩,她贴进了康伟业的胸膛,贴得无声无息,无影无踪,两个人就跟一个人一样。十五岁的少年康伟业真的是受不了了,他浑身颤抖,气喘如牛,火辣辣的热泪盈满眼眶。直到戴晓蕾神秘地溜走了,康伟业竟还不能够动弹一下。

    当年,通俗的大众化审美标准推崇李铁梅式的浓眉大眼,少年康伟业并没有觉得戴晓蕾是如何漂亮,甚至还因为戴晓蕾瘦削的狐狸脸而遗憾。当他渐渐地长大,渐渐地见了世面,才渐渐体会到戴晓蕾的美妙所在。尤其在接触了段莉娜的裸体之后,康伟业一下子痛感到女人与女人的天渊之别。康伟业万分后悔,早知今天,当初他怎么能够放走戴晓蕾?

    大雪的翌日,康伟业给段莉娜留了一张简单的便条,说他有点急事要办。他大清早就离开了段莉娜的家。康伟业冒着风雪,从武昌步行走过长江大桥和汉水桥回到汉口,走了整整大半天。思绪纷乱得与大雪一般无二。

    康伟业开始用各种借口无限期地拖延着与段莉娜的见面。时间长得超过了害羞、内疚、抱歉等冲动情绪的一般期限。约摸两个月后的一天,段莉娜不约自来,把康伟业堵在了家里。他们进行了一场历史性的谈话。

    段莉娜在这两个月之内消瘦了许多,显得更加严肃甚至有几分冷峻。她开门见山地要求康伟业对他俩的关系问题下一个结论。康伟业考虑了半天,说没有那么严重,用不了下什么结论;大家都还年轻,正是努力为党为人民工作的时候,正是出成果的时候,个人问题可以摆在第二位。

    段莉娜耐心地听罢康伟业的话,说道:“你这么说好像有一点要吹我的意思了。”

    康伟业说:“哪里。你千万不要多心。”段莉娜还准备他往下说,他却没有话说了。

    段莉娜追问说:“你一句话都没有了?”

    康伟业说:“你要我说什么话?”

    段莉娜说:“出了什么事?”

    康伟业说:“没有出什么事。”

    段莉娜说:“我们怎么办?”

    康伟业说:“就这样不是很好吗?”

    段莉娜说:“这是你的真心话?”

    康伟业说:“当然是。”

    段莉娜沉思了片刻,眼里露出了军人才有的杀气。她说:“康伟业同志,这是你逼我了。我们谈了两年多的恋爱,你的社会地位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当然,这里面有你自己的努力,但也有我们家全力以赴的帮助。你做人要有一点良心。不过,即便这样,如果两个多月以前你想吹我们的关系,我连一句为什么都不会间。现在我们的关系不同了,你使我们的关系发生了实质性的变化,你使我从一个纯洁的姑娘变成了妇女,你就要负起对我的责任来。告诉你,我段莉娜绝不是一个在男女关系上可以随随便便的人。我跟了你就是你的人。我希望你再做一番慎重的考虑,三天之内给我一个决定性的答复。如果你的理由充分,我可以谅解;否则,我将直接找你们的领导。”

    康伟业说:“你这么说就有一点威胁人的意思了,你找领导有什么用?你以为领导会听你的一面之词?”

    段莉娜说:“这就是你逼我了。你看看这个。”

    段莉娜从她的军用挎包里掏出了她的内裤,内裤上东一块西一块散布着僵硬的黄斑和杂乱的血痕。铁证如山,康伟业一见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

    段莉娜以战求和,康伟业不得不冷静下来,比较现实地考虑他们的关系问题。首先,康伟业是要事业和前途的,这是一个男人的立身之本。其次,从大局来看,段莉娜是一个很不错的姑娘。从始至终,待他真心实意。党性原则那么强的一个人,也不惜为他的入党和提干到处找她父亲的战友帮忙。康伟业想:如果自己不那么自私,站在段莉娜的角度看问题,她的确是很有道理的。虽然她的确是太厉害了一点,还暗中留下了短裤。把事情反过来说,这么厉害的人,当你与她成了一家人之后,谁敢欺负你呢?你岂不是就很省事了吗?康伟业这么一想,心里有一些惭愧。难怪毛主席他老人家教导我们要狠斗私字一闪念。康伟业认识到自己这是“私”字在作怪,是小资产阶级的情调在作怪。再说,空想戴晓蕾又有什么用呢?她那种女人是妖精,凡间不多见的。就算遇见了,未必就是你的。就算是你的了,未必就能够老老实实地相夫教子。罢了罢了!做老婆,还是段莉娜这种女人保险。

    康伟业说:“好吧,三天之后我给你答复。”

    三个月之后,康伟业段莉娜举行了隆重的结婚典礼。三年之后,他们的女儿康的妮哇啦出世。康伟业正好进入而立之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