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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母死了,贾府上下都去了铁槛寺,只留惜春、贾芸并几个家人守园子。凤姐正害着病。结果,奴才周瑞的干儿子何三纠集盗贼进园行窃。贾政接报,头一句便问:“失单怎么开的?”知道家里还没有向官府开失单,贾政方才放了心:“还好。咱们动过家的,若开出好的来,反耽罪名。”
读着红楼梦里这节故事,最耐人寻味的是贾府上下都知道如何报失单是件大事。贾府才被抄过家,再有好东西被偷了,麻烦就大了。因而,不管文武衙门的人如何催促,贾府的家人都推说被偷的是老太太的东西,掌管这些东西的鸳鸯又随老太太去了,只有等回了老爷们才好报去。原来像贾府这等府第,连奴才们都知道要恪守主子的财产机密。
贾府有贪墨之罪,似乎是肯定的,不然何以招抄家之祸?但贪墨并不妨碍贾府门庭之荣耀,道德之优越。贾府乃功勋之后,世袭爵禄,往来于王侯,酬对于官宦,言必家国大事,抑或浩荡皇恩。俨然清白世家,仁德诗书相传。那贾政更是庄敬方正,同僚膺服,士子仰慕。贾政作为朝廷高级干部,课子极是严厉,宝玉只需听得老爷叫他,两腿就会打颤。这等尊贵门第的男女,正眼不看人的。他们比别人高贵。遇着下人偶有小错,便打他一顿,撵出园子了事。
拿迂阔的眼光看,贾府既是贪墨之家,便不是什么好人,有何面目人模人样呢?古有株连之法,自是过于苛严了些。但如要向贪墨之家开罪,株连还真有些道理。家中有人做官,贪污钱财,自是全家老小都知道的。却不见谁检举自家老子或丈夫、妻子、儿女私吞公帑,索人贿赂,反而是全家窝在一起,心安理得花着肮脏钱,其乐陶陶。我不明白,贪墨之家,老少都是坏人,居然可以相敬相爱,活得那么自在。相比之下,贾府里那些下人,无非只是上夜时吃个酒,或背后说过主子几句话,屁股便要挨板子,真是冤枉。他们其实比老爷太太们干净得多了。
坏人们可以好好的做一家人,这笔账只怕要算在孔子头上。论语有载:叶公对孔子说,我们那地方有个人很正直,他父亲偷人家的羊,这个人向官府证明他父亲的确偷了。孔子听了却不以为然,说:我们那地方所谓正直同你说的标准不同,父亲替儿子隐瞒罪过,儿子替父亲隐瞒罪过,这样做才是正直。也许孔圣人的哲学太深奥了?枉直可以颠倒?世人自然听孔子的,而不会听叶公的。中国人未必人人都读过论语,却都自觉遵循着孔子圣训:“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在其中矣。”
我真佩服曹雪芹的功夫,他写贾政这位朝廷高级干部,并无半字贬损,甚至还让人觉得溢美。但只一句话:“失单怎么开的?”“假正”的嘴脸便出来了。
想起了令人敬重的克拉克夫人。上个世纪初,德国化学家哈伯因为研究出合成氨和硝酸技术而享誉世界。德国因为拥有这两项技术,一方面粮食大量增产,一方面可以制造出更多的炸药。恰恰因了这两项技术,德国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更加穷凶极恶,为欧洲人民增添了苦难。哈伯得到德皇的赞赏,便又研究出了毒气弹氯气罐,直接替战争效力。哈伯的妻子克拉克夫人因为丈夫的罪过而深深地痛苦,极力劝阻他放弃不人道的研究。哈伯不听,又去研究新的毒气芥子气。克拉克夫人终于在1915年自杀了,想用自己的死来唤起哈伯的良知。哈伯依然我行我素,还是研究出了芥子气。克拉克夫人的那高贵的灵魂永远不会原谅哈伯的,尽管他后来在1918年获得了诺贝尔化学奖。
如果贾政是哈伯,王夫人是克拉克夫人,王夫人不会自杀的。她会一边吃斋念佛,一边替丈夫骄傲:毕竟获过诺贝尔化学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