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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在这一天的剩余时间里,若伦继续忙忙碌碌。内心深处,他觉得空荡荡的,就像卡沃荷那样。他感到自己已经一分为二,有一半留在了斯拜因山。孩子们走了以后,村子现在给人一种兵营般的感觉,这个变化似乎使每个人都没精打采,愁眉苦脸。
太阳终于隐没在斯拜因山的群峰后面。若伦爬上山坡,朝霍司特家走来。到了大门口,他停下脚步,手按着门把,待在那里不敢进去。为什么这就像打仗一样令我害怕?
最后,他干脆离开了大门,走到房子侧面,溜进了厨房。他吃惊地看到,伊莱恩一面在餐桌旁打毛线,一面在跟对面的凯特琳娜说话。她们俩一起朝他转过脸来。若伦脱口而出:“你好吗?”
凯特琳娜走到他的身边。“我挺好。”她微微一笑“我只是吓了一跳,看到看到爸爸”一时之间,她低下头去“伊莱恩对我挺好。她答应今晚让我睡在波多尔的房间里。”
“你好点了,我很高兴。”若伦说。他把她搂在怀里,想要通过这么简单的接触来传达他全部的爱。
伊莱恩收起手中的活儿。“好了。太阳已经下山。你该去睡了,凯特琳娜。”
若伦不大情愿地松开了凯特琳娜。她吻了吻他的脸颊,说:“明儿早上见。”
若伦想要跟上去,但伊莱恩把他叫住了。伊莱恩以尖利的口气说:“若伦!”她清秀的脸上挂着严肃的神情。
“嗯?”
伊莱恩等到传来嘎吱嘎吱的楼梯声,表明凯特琳娜已经听不见他们的说话声。“我希望,你向那位姑娘做出的保证都是算数的,要不然我就召集一个会议,一个星期以内就把你逐出卡沃荷。”
若伦目瞪口呆。“当然是算数的。我爱她。”
“凯特琳娜为了你已经放弃了所有的一切,所爱的一切。”伊莱恩以坚定的目光盯着他“我见过有的男人随便向姑娘表示爱意,就像把谷子抛给鸡那样。姑娘又叹息,又流泪,认为自己与众不同,而对那个男人来说,只是寻寻开心而已。你一直为人诚实,若伦,但是,连最富有感情的人也可以变成一只一飞了之的鲣鸟,要不就是一只狡猾透顶的狐狸。你是这样的人吗?凯特琳娜既不需要一个傻瓜,也不需要一个骗子,甚至也不需要爱情。她最需要的是一个能养活她的男人。要是你抛弃她,她会成为卡沃荷最可怜的人,不得不靠着朋友活下去,成为我们第一个也是唯一的一个乞丐。我可以发誓,我不会让这样的事儿发生。”
“我也不会,”若伦争辩说“要是那样,我就是个没心没肺的人,甚至更坏。”
伊莱恩抬起下巴。“一点不错。别忘了,你打算娶的这个女人既没有嫁妆,也没有母亲的遗产。你懂凯特琳娜失去遗产意味着什么吗?她没有银子,没有衣服,没有维持一个家所需的一切。这些东西我们都有,从我们在阿拉加西亚定居之日起,母亲一向传给女儿。这些东西决定了我们的价值。没有遗产的女人就像个就像个”
“就像个没有农场或职业的男人。”若伦说。
“一点不错。史洛恩太残忍,竟然剥夺了凯特琳娜的遗产,但现在已经无可挽回。你们俩既没有钱,也没有财产。没有那个额外的困难,生活已经很艰难。你得从零开始,白手起家。你对这种前景感到害怕吗?感到不可忍受吗?因此,我要再问你一遍——别撒谎,要不然你们俩会后悔一辈子——你会无怨无悔地爱着她吗?”
“我会的。”
伊莱恩取下挂在椽子上的酒壶,倒了两杯苹果酒。她把一杯递给若伦,重新在餐桌旁边坐下来。“那么,我建议,你要全力以赴,为凯特琳娜重建一个家,重聚一份财产。那样的话,她以及你们将来可能会有的女儿们便能无愧地立足于卡沃荷村的妻子们当中。”
若伦喝了一口酒。“要是我能活得那么长的话。”
“没错儿。”她把一缕金发往后一拂,摇了摇头“你选了一条十分艰难的路,若伦。”
“我不得不那么做,这是为了确保凯特琳娜离开卡沃荷。”
伊莱恩抬起眉毛。“原来如此。好了,我不想再跟你争论这个问题。可是,你干吗不在今天早上之前就把你们订婚的事告诉史洛恩?霍司特向我父亲提出请求的时候,他给了我们家十二头羊、一头母猪和八对熟铁烛台。那个时候,他还不知道我的父母是不是会答应呢。事情就应当这么办。你肯定可以想出个更好的办法,用不着动手打你未来的老丈人。”
若伦苦笑一下。“没错儿,可是面临蛇人的进攻,我似乎永远也找不到一个合适的时间。”
“到目前为止,蛇人已经有差不多六天时间没有发动进攻了。”
他皱了皱眉头。“是呀,可是那是哦,我不知道!”他灰心丧气,用拳头猛击一下桌子。
伊莱恩放下酒杯,握住了他的手。“要是你现在能修补你和史洛恩之间的裂痕,而不要等过几年积怨太深以后,那么你和凯特琳娜的日子会好过得多。明天上午,你应当去他家,请求他的原谅。”
“我才不会去呢!我不会去请求他的原谅。”
“若伦,听我的话。为了家里的安宁,哪怕请求一个月也是划算的。我从经验知道,争吵只会使你更加痛苦。”
(2)
“史洛恩恨斯拜因山,他不想跟我发生关系。”
“不过,你还是应当试一试,”伊莱恩认真地说“即使他不接受你的道歉,你也做了努力,至少没有人再会怪你。要是你爱凯特琳娜,你就忍气吞声,为了她干一件该干的事。不要由于你的过错而造成她的痛苦。”她喝干了苹果酒,用马口铁盖子掐灭蜡烛,走了出去,留下若伦一个人待在黑暗里。
几分钟之后,若伦才动弹了一下身子。他摸着柜子走到门口,然后举步上了楼梯,一路上扶住墙壁以防摔倒。到了房间,他脱掉衣服,直挺挺地往床上一躺。
若伦抱着他的枕头,侧耳听着夜间从屋里传来的各种轻微的响声:阁楼上有一只老鼠在爬动,不时吱吱地叫一声;木梁在夜间气温冷却的情况下发出的呜咽声;风吹在他的窗子上响起的沙沙声;以及他房间外面的走廊里响起的拖鞋声。
他看到有人拔掉门把手上方的门闩,然后慢慢推开房门。房门停了片刻。一个黑影溜了进来,房门又关上了。若伦感到长长的头发掠过自己的脸颊,接着,玫瑰花瓣似的嘴唇伸了过来。他叹了口气。
凯特琳娜。
一个闷雷般的响声把若伦从梦中惊醒。
一道闪光照亮了他的脸。他挣扎着要醒过来,就像潜水员拼命想要游到水面。他睁开眼睛,只见房门已给炸开一个窟窿。六名士兵从窟窿里冲了进来,后面跟着那两个蛇人,一下子把房间挤得满满当当。一把剑横在若伦的脖子上。凯特琳娜在他的身边尖声喊叫,拉过毯子裹住自己。
“起来。”蛇人命令说。若伦小心翼翼地站起了身。他觉得自己的心快要炸裂。“捆住他的手,把他带走。”
一名士兵拿着绳子走到若伦跟前。这时候,凯特琳娜又尖叫一声,朝那几个人扑了过去,拼命咬呀,抓呀。她尖利的指甲在他们的脸上抓出了几道深痕。该死的士兵鲜血直流,连眼睛也睁不开。
若伦一腿跪倒在地,从地板上抓起他的锤子,然后突然站起来,把锤子挥过头,像熊那样怒吼一声。士兵们朝他扑过去,想要以人多势众的优势制服他,可是不起作用。他是不可战胜的,盾牌被他敲得弯弯扭扭,铠甲在他无情的武器底下裂成两半,头盔上都是凹陷。两名士兵受了伤,三名士兵倒在地上,再也没有爬起来。
铿锵声已经把全家人吵醒,若伦隐约听见走廊里传来霍司特和他两个儿子的喊声。蛇人咝咝地交谈几句,然后急步向前,以超人的力气抓住凯特琳娜,把她提了起来,逃离了房间。
凯特琳娜处于危险之中。
“若伦!”她尖声喊道。
若伦使出全身力气,从剩下的两名士兵身边冲出房门。他跌跌撞撞地踏进走廊,只见蛇人在从一扇窗子里爬出去。若伦一箭步冲到前面,朝后边的蛇人狠狠一击。那个蛇人正要从窗台上跳下去,突然往上一跃,在半空中抓住了若伦,高兴得吱吱直叫,朝他的脸上喷了一口臭气。“没错儿!你就是我们要抓的人!”
若伦不停地扭动,想要挣扎脱身,但是蛇人毫不松手。若伦伸出那只空着的手,用钢铁般的拳头朝那畜生的头上、肩上乱敲乱打。他怒火中烧,挣扎之中抓住了蛇人的头巾,用力往后一扯,揭露了蛇人的真面目。
一张凶恶的歪脸冲着他尖叫一声。那个家伙的皮肤是黑黝黝的,很像甲虫的外壳,脑袋是光秃秃的,眼睛没有眼皮,有他的拳头大小,像一块擦亮的赤血石那样亮晶晶的,既没有虹膜,也没有眼球。在鼻子、嘴巴和下巴的位置,长着个厚厚的鹰钩状的喙子,末端形成一个锋利的尖头,不时发出噼啪的响声,下面是一条长满尖刺的紫舌头。
若伦大叫一声,两脚钩住窗框,想要挣扎脱身。但是,蛇人毫不留情地把他拖出了窗子。刹那之间,他看见凯特琳娜倒在地上,仍在尖声喊叫,拼命反抗。
正当若伦双膝一屈准备落地的时候,霍司特出现在他的身边,伸出一条粗壮的胳膊抱住他的上身,牢牢地抓住了他。“快把长矛拿来!”铁匠喊了一声。他一边怒吼,一边抱住若伦,脖子上的青筋清晰可见。“这个妖魔想要打败我们,没门儿!”
蛇人拖不动若伦,声嘶力竭地叫了一声,竖起脑袋说:“你逃不出我的手掌!”就以闪电般的速度扑上前来。若伦一声嚎叫,只觉得蛇人的大喙渐渐伸向他的右肩,喀嚓一声刺进了肌肉,他的手腕随之断裂。蛇人狞笑一下,松开了手,一个翻身消失在黑暗里。
霍司特和若伦背靠背地在走廊里坐着。“蛇人把凯特琳娜抓走了。”若伦呜咽着说。他用左臂支撑着立起了身——他的右臂已经用不上力——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一片漆黑。艾伯瑞和波多尔从他的房间里走出来,浑身都是血污。他们的背后都是尸体。我已经杀了八个。若伦拾起锤子,踉踉跄跄地顺着走廊走去,却发现穿着白色睡衣的伊莱恩挡住了他的去路。
她瞪大眼睛朝他看了一眼,然后抓住他的胳膊,把他推到墙边的一张木柜子上面。“你得去找葛楚德看看。”
“可是”
“要是不止住血,你会昏过去。”
他朝右手看了一眼,只见满是血污。“我们要先救凯特琳娜,”他觉得胳膊越来越痛,咬紧了牙齿“必须抢在他们对她下毒手之前。”
(3)
“他说得对;我们不能再等,”霍司特走过来说“你尽量给他包扎一下,然后我们就出发。”伊莱恩噘起嘴唇,匆匆走到一口壁橱跟前。她拿来了几块碎布,把若伦的右肩和手腕做了一番精心包扎。与此同时,艾伯瑞和波多尔从士兵的尸体上取下了铠甲和宝剑。霍司特则认为自己使用长矛已经足够。
伊莱恩双手抚摸着霍司特的胸脯,叮嘱说:“千万要小心。”她又朝两个儿子看了一眼“大家都要小心。”
“我们没有事的,妈妈。”艾伯瑞保证说。她勉强一笑,吻了吻他们的脸颊。
他们出了大门,跑到村边,只见用大树垒起的屏障已被拖开,担任看守的伯德已被杀死。波多尔跪了下去,察看一下尸体,接着以嘶哑的声音说:“他是被从背后捅死的。”若伦耳朵里在嗡嗡作响,几乎没有听见他的话。他觉得头晕目眩,靠在一栋房子的墙上吁吁喘气。
“嗬!谁给杀了?”
别的看守从自己的岗位上走过来,围住了他们被害的同胞。霍司特轻声地给他们讲了这次袭击,讲了凯特琳娜的处境。“谁愿意帮我们的忙?”他问。迅速议论一番以后,有五个人答应和他们同去,其余的人留下来守卫缺口,同时去把村民们唤醒。
若伦从房子那边过来,快步走在这一行人的前面。他们悄悄越过田野,沿着山谷朝蛇人的营地走去。若伦每迈一步都很痛苦,但这都没有关系,除了凯特琳娜什么也没有关系。他打了个趔趄,霍司特一声不吭地扶住了他。
到了离卡沃荷半英里的地方,伊伏发现山丘上有个哨兵,他们不得不从更远的地方包抄过去。几百码外,火把射出血红色的光芒,映入了他们的眼帘。若伦抬起健康的左臂,要大家放慢前进的脚步,然后躲躲闪闪,从草丛里爬过去,惊动了一只大野兔。他一直爬到一簇香蒲边上,停了下来,分开密密的枝叶观察那十三名剩下的士兵。其他人也跟了上来。
她在哪儿?
与刚来时不同,士兵们看上去都沉默不语,形容枯槁,他们的武器损坏严重,铠甲满是凹痕。他们大多数人系着绷带,上面血迹斑斑。他们挤在一起,面向火堆对面的蛇人。现在,两个蛇人都戴上了面罩。
有个士兵喊着说:“那些头脑简单,连长矛和屠斧都分不清,即使放在他们面前也不知道剑头在哪儿的林鼠,竟然杀了我们一多半人,这都怪你们远不如我的旗手那样明智!我不在乎加巴多里克斯怎么拍你们的马屁,要是不派个新的指挥官来,我们就撒手不干了。”士兵们都点着头“一定要来一个人类的指挥官。”
“真的?”蛇人问道。
“你们这些蛇人的命令,我们已经听够了,喀嚓喀嚓,像把茶壶在咝咝作响——听了就感到恶心!我不知道你们是怎么处置沙德森的,但是,要是你们再留一个晚上,我们就要把钢刀捅进你们的胸膛,看看你们是不是会像我们那样流血。不过,你们可以留下那个姑娘,她将——”
那个士兵没有机会讲下去。大个子蛇人从火堆对面跳过来,像一只大乌鸦那样落在他的肩上。士兵惨叫一声,在重压之下倒了下去。他想要拔剑,但蛇人用喙子在他的脖子上啄了两下,他就一动也不动了。
“我们得去对付那个蛇人吗?”若伦背后的伊伏喃喃地说。
两个蛇人舐食着尸体的脖子。士兵们一个个目瞪口呆,没有动弹。最后,那两个黑色的家伙立起身来,搓了搓长满疙瘩的手,好像是在把手洗干净,然后说:“好吧,我们愿意走。你们想留就留下吧,过不了几天援兵就到了。”蛇人把头一扬,对着天空叫了几声。声音越来越尖利,最后就听不到了。
若伦也抬起了头。开头,他什么也没有看见,接着,他感到一种难以名状的恐惧,只见斯拜因山的高空出现了两个黑影,遮蔽了星星。黑影飞速靠近,越来越大,最后挡住了半个天空。一阵带硫磺味的妖风掠过大地,若伦禁不住咳嗽,觉得喘不过气。
士兵们同样受到影响。他们一面用袖子和围巾捂住鼻子,一面骂个不停。
头顶,两个黑影停了片刻,然后飘然而下,将营地笼罩在一片黑暗之中。火把闪闪烁烁,似乎快要熄灭,但仍然亮得能让人看到两个怪物正降落在帐篷中间。
两个怪物赤身裸体,没有毛发——很像刚出生的老鼠——胸口和肚子的皮肤绷得很紧,呈灰白色,犹如皮革。怪物的外形很像饿狗,只是后腿的肌肉十分发达,踩得碎大石头。一条狭长的肉冠从小小的脑袋后部一直向前伸展,对面是又长又直的坚硬喙子,生来就是为了叼啄猎物。怪物的眼睛向外鼓起,射出一道寒光,和蛇人的眼睛十分相似。肩膀和背部之间长着两条巨大的翅膀,扑动起来呼呼出声。
士兵们吓得趴倒在地,捂住了脸不敢看那两个怪物。怪物身上散发出一种可怕而非凡的灵气,表明这个民族比人类还要古老、还要强大。若伦突然担心自己的任务可能泡汤。霍司特在他的身后低声向大家交待,要求大家别动,不要暴露自己,要不然就会送掉性命。
蛇人向两个怪物鞠了个躬,然后钻进帐篷,背出凯特琳娜——她被绳子捆着——还领着史洛恩。屠夫能自己走路。
若伦目不转睛地看着,不大明白史洛恩怎么会落到蛇人的手里。他的家离霍司特家很远呀。接着,他恍然大悟。“他出卖了我们,”若伦吃惊地说。他突然明白了可怕的真相,慢慢地握紧了锤子。“他杀了伯德,他出卖了我们!”愤怒的眼泪哗哗直流。
(4)
“若伦,”霍司特蹲在他的身边,轻轻地说“我们现在不好发起攻击,蛇人会把我们杀了。若伦你听见我的话了没有?”
他只听见远方传来一个低声细语,望着小个儿蛇人跳上一个怪物的肩膀,然后瞥见另一个蛇人把凯特琳娜往上一抛。史洛恩这时候似乎不大高兴,还很害怕。他和蛇人发生口角,摇了摇头,指指地上。最后,蛇人朝他嘴上打了一拳,把他打昏在地。高个儿蛇人把他甩到自己肩上,骑上了另一个怪物,说:“等局势太平了我们还会回来。你们把那个小伙子杀了,要不然你们通通完蛋。”说完,两个怪物把粗腿一曲,一纵身升到天空,再次遮蔽了满天星斗。
若伦一声不吭,浑身麻木。他已经彻底垮了。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杀死那几个士兵。他站起身来,轮起锤子准备冲出去。但是,他的脑袋和受了伤的肩膀阵阵烈痛,大地在一片亮光中消失了。他坠入了无底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