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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离开塔纳哥之后的第一天,伊拉龙想要知道昂丁派来的几名卫兵的名字。他们分别叫做阿马、特里加、赫丁、伊克斯瓦、杜思默尔、索夫、希尔格宁,伊拉龙发现希尔格宁这个名字不大好念,别人告诉他这是“狼心”的意思。
每条筏子的中央都有一个小舱。伊拉龙喜欢坐在舱边,望着景色如画的博尔山脉。翠鸟和寒鸦掠过清澈的湖水,鹭鸶伫立在沼泽岸边,像是在踩高跷。斑驳陆离的光线透过榛树、
山毛榉和杨树的枝叶落在水面上。偶尔,蕨丛里传来牛蛙的叫声。
奥利克坐到他的身边。伊拉龙说:“这儿的风景真美啊。”
“没错儿。”矮人点着了烟斗,然后往后一靠,喷了一口烟。
筏尾,特里加划着长长的桨,驾驶着筏子。伊拉龙听着木头和绳子发出的嘎吱声。“奥利克,你能不能告诉我,布鲁姆干吗要加入沃顿国?我对他了解很少。在我一生的大部分时间里,他只是村里的说书人。”
“他根本没有加入沃顿国,他帮助建立了沃顿国。”奥利克停顿片刻,往水里叩了叩烟灰“加巴多里克斯当了国王以后,布鲁姆是唯一仍然活着的龙骑士,当然不算变节者。”
“可是,他不是龙骑士,至少当时不是。他的龙在多巴城的战斗中给杀死了。”
“哎呀,从所受过训练的角度来说,他是个龙骑士。那个时候,龙骑士的朋友们和伙伴们被迫流亡,是布鲁姆第一个把他们组织起来。说服罗特加让沃顿人在垡藤杜尔定居下来的是他,得到精灵国援助的也是他。”
他们有好一会儿没有说话。“布鲁姆干吗要放弃领导权?”伊拉龙问。
奥利克露出一副怪相,微微一笑。“也许他根本不想当领导。那是在罗特加接纳我之前的事,所以我在崇吉海姆没有见过几次布鲁姆他老在外面跟变节者打仗,要不然就在从事这个计划或那个计划。”
“你的父母都去世了?”
“是的。他们死于瘟疫,当时我年纪还小。罗特加发了善心,允许我加入他的部落。他没有自己的孩子,于是就确定我为他的继承人。”
伊拉龙想起自己的头盔,上面有工匠部落的标记。罗特加也待我一直不错。
暮色降临的时候,矮人们在筏子的每个角上挂起一盏圆圆的灯笼。灯笼是红色的,伊拉龙还记得,这样做是为了在夜间看得更加清楚。他立在阿丽娅身边,仔细察看着灯笼射出的强烈光线。“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他问。
“是因为很久以前我给了矮人族一道符咒,他们如今使用得得心应手。”
伊拉龙搔了搔下巴和脸颊,发现胡子又在长出来。“你一路上能不能再教我几套魔法?”
她在起伏不停的筏子上站得很稳。她朝他瞥了一眼。“我可不是教师,一位教师在等着你呢。”
“那么,你至少应当告诉我一件事,”他说“我那把剑的名字是什么意思?”
阿丽娅说话的声音很轻。“它的意思是悲愁,至少在你使用以前是这样的。”
伊拉龙望着萨若克,心里觉得很反感。他越了解这件武器的情况,越觉得它不是一件好东西,仿佛那个剑刃会自动让人倒霉。不但莫赞用它杀了龙骑士,而且萨若克这个名字本身就是邪恶的。要不是布鲁克把它给了他,要不是萨若克钝不了、坏不了,伊拉龙会当即把它扔到河里去。
趁着天色还没有黑透,伊拉龙飞到蓝儿身边。从离开崇吉海姆以来,这是他们第一次一起振翅高飞。他们升到了阿拉哥尼河上空。那里空气稀薄,下面的河水变成了一条紫色的带子。
由于没有系上鞍子,伊拉龙用两个膝盖紧紧夹住蓝儿,觉得她坚硬的鳞片在磨擦他们第一次飞行时留下的伤疤。
蓝儿向左倾斜,乘着一股上升的气流继续攀升。他看到下面山坡上有三个褐色的斑点迅速往上移动。伊拉龙起先以为是猎鹰,但等他们飞近一看,他发现原来是三只差不多有二十英尺长的野兽,还长着细小的尾巴和带羽毛的翅膀。实际上,它们的样子很像龙,只是个头儿较小,较瘦,比蓝儿更像蛇。它们的鳞片也不发光,带有绿色和褐色的斑点。
伊拉龙激动万分,指给蓝儿看。它们会不会是龙呀?他问。
我不知道。她飞到合适的位置,察看那几个新来者。他们绕着它们不停盘旋。三个家伙一见蓝儿觉得迷惑不解,朝她直冲过来,但只是咝咝出声,到了最后一刻从他们的头顶飞了过去。
伊拉龙咧嘴一笑,动用了意念,想要触及它们的思想。在这当儿,那三个家伙往后一缩,发出尖利的叫声,像饿极了的蛇那样张开大嘴。刺耳的叫声既是抽象的,又是具体的。巨大的威力震撼了伊拉龙,试图瓦解他的战斗力。蓝儿也有这种感觉。那几个家伙一面叫个不停,一面用锋利的爪子发起攻击。
坐稳。蓝儿提醒说。她收起左面的翅膀,突然掉转方向,避开了其中的两只野兽,然后快速扑动翅膀,飞到另一只野兽的上空。与此同时,伊拉龙拼命想挡住那个叫声。他清一清脑子,立即施展魔法。别杀它们,蓝儿说,我需要这个经历。
那几个家伙比蓝儿灵活,但蓝儿有着身强力壮的优势。有一只野兽朝她俯冲过来。她突然翻转身去——来了个倒飞——朝那野兽的胸口踢了一脚。
(2)
敌人受了伤,往后退却,叫声渐渐远去,越来越轻。
蓝儿侧过翅膀,从右面呈弧线形往上攀升,恰好与另外两个家伙迎面相遇,它们正对她形成合击之势。她弓起脖子,伊拉龙听到她的肋骨间轰然一声,只见她的嘴巴里喷出一团火。一个炽热的火环出现在蓝儿的头部,照亮了她宝石般的鳞片,最后,她浑身闪耀着夺目的光辉,仿佛从内部点亮了全身。
那两头龙似的野兽惊慌失措,呱呱乱叫,调过头去从两边慌忙逃窜。它们飞速离去,重新降在山坡上。攻心之战宣告结束。
你差一点把我甩下来。伊拉龙说,他一直紧紧抱着她的脖子,这时候才松开了双臂。
她得意地朝他看了一眼。差一点儿,但是并没有。
没错儿。他笑了起来。
他们返回筏子,心里充满了胜利的喜悦。蓝儿降落在水面上的时候,奥利克喊着说:“你受伤了没有?”
“没有,”伊拉龙说,蓝儿朝着筏子游去,她激起的冰冷的水流在他的腿边打转儿。“它们是不是博尔山脉的又一个民族?”
奥利克把他拖上筏子。“我们管它们叫尖牙兽。它们不如龙聪明,也不会喷火,但依然是个可怕的敌人。”
“这正是我们所发现的。”伊拉龙揉了揉太阳穴,尖牙兽的进攻弄得他有点头痛“不过,他们压根儿不是蓝儿的对手。”
那当然了。她说。
“这是它们的捕猎方式,”奥利克解释说“它们使用意念让猎物丧失活力,然后把猎物杀了。”
蓝儿甩甩尾巴,朝伊拉龙泼了点水。这是个好主意,我下次出猎也来试试这种办法。
他点了点头。这个办法用于打仗也比较方便。
阿丽娅来到筏子边上。“我很高兴,你们没有把它们杀了。尖牙兽已经为数不多,杀了这三个是很可惜的。”
“它们仍在吃掉我们的大批牛羊。”索夫在舱里怒冲冲地说。那个矮人走到伊拉龙身边,乱蓬蓬的胡子后面露出不大耐烦的神色“在博尔山里,你们就别再飞了,鬼魂杀手。即使你和你的龙不去对付响尾蛇,我们已经很难确保你的安全。”
“好吧,我们就待在地上,到了平原再说。”伊拉龙答应一声。
“很好。”
他们停下来过夜。矮人们在一条小溪口的山杨树上系好筏子。阿马生起一堆火,伊拉龙帮伊斯克瓦把雪焰牵上了岸,拴在一片草地上。
在索夫的监督之下,六顶大帐篷架起来了。赫丁拾来了一大堆柴火,足以烧到第二天早晨。杜思默尔从第二条筏子上搬来粮食,动手做晚饭。阿丽娅在营地边缘放哨。伊克斯瓦、阿马和特里加干完自己的活儿以后,也很快加入了她的队伍。
伊拉龙发现自己无事可做,便与奥利克和希尔格宁一起蹲在火边。希尔格宁脱去手套,把满是伤疤的手烤着火。伊拉龙注意到,那个矮人除了拇指以外每个指关节上都戳出一根铮亮的钢钉——大约有四分之一英寸长。
“那是什么?”他问道。
希尔格宁朝奥利克看了一眼,大笑起来。“那是我的ascdgamln我的‘钢拳’。”他朝一棵山杨树打了一拳,树皮上旋即留下四个对称的窟窿。希尔格宁又大笑起来。“这玩意儿用来打人是挺不错的,对吗?”
伊拉龙觉得很有意思,甚至有点儿眼红。“这是怎么做成的?我的意思是,这些钉子是怎么连到手上去的?”
希尔格宁犹豫片刻,想要找到合适的话来表达。“你得请一位郎中。他让你睡得很深,那样你就不觉得痛。然后,就戳,对吗?——戳一个孔,一直戳到关节”他没有说下去,以飞快的速度用矮人语和奥利克交谈了几句。
“每个孔里放上一个金属插座,”奥利克解释说“然后用魔法封好,把插座固定下来。等伤口痊愈以后,大大小小的钢针便可插在那几个插座里。”
“对,就是这样,明白了吧?”希尔格宁咧嘴一笑说道。他抓住左手食指上的针头,小心翼翼地把钢针从关节里拔出来,递给了伊拉龙。
伊拉龙把尖尖的钢针放在手心里,微微一笑。“我也很愿意装一付‘钢拳’。”他把针还给了希尔格宁。
“这是个很危险的手术,”奥利克警告说“孔戳得太深,手会失去功能,因此很少有人拥有一付‘钢拳’。”他抬起拳头,给伊拉龙看了看“我们的骨头要比你的厚。在人类身上可能是办不到的。”
“我会记住的。”不过,伊拉龙仍禁不住想,要是打起仗来有一付“钢拳”能够想怎么惩罚谁就怎么惩罚谁,包括惩罚披挂上阵的蛇人,那该多么好啊。他很欣赏这样的想法。
吃完晚饭以后,伊拉龙回到自己的帐篷。火光很亮,他看得见蓝儿靠着帐篷睡得很舒服,像是个用黑纸剪出来、贴在帆布上的图案。
伊拉龙坐下,拉过毯子往腿上一盖,眼睛盯着膝部。他感到很困,而又不大想睡。他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家。他不知道若伦、霍司特和卡沃荷村别的人此时此刻在干什么,帕兰卡谷的天气是不是很暖和,农夫们是不是已经开始种庄稼。伊拉龙突然觉得很想家,不由得一阵心酸。
他翻开行李取出一个木碗,拿起水袋倒了满满的一碗水。接着,若伦的形象清晰地出现在他的脑海里。他低声说:“draumrkopa(原注:千里眼)。”
(3)
和往常一样,碗里的水先是变黑,然后突然一亮,露出要被观察的物体。伊拉龙看到一间烛光照亮的卧室,认得出那是霍司特的家。里面,若伦独自一人坐着。若伦一定放弃了在特林斯福德的工作,伊拉龙意识到。他的表弟伏在膝盖上,紧紧握着两手,眼睛盯着对面的墙。伊拉龙从他的脸部表情看得出,若伦正面临什么难题。不过,若伦看来身体不错,虽然有点儿憔悴,这令伊拉龙感到很宽慰。过了片刻,他结束了魔法,终止了符咒,水面重新变清。
伊拉龙觉得放心了,倒掉了碗里的水,然后躺下身来,把毯子一直拉到下巴。他合上眼睛,进入一种迷迷糊糊的状态。那种状态界于清醒和熟睡之间,现实随着思维的微风不停摆动,创造力已经突破一切束缚,什么事都能办得到。
他很快就睡熟了。在大部分时间里他睡得很稳,但是快到醒来的时候,夜间通常的梦景由一种幻象取而代之。那种幻象非常清晰,非常生动,和醒着时的经历没有两样。
他看到了一个很不安宁的天空,黑一片红一片地翻滚着烟雾。乌鸦和老鹰在高空盘旋。底下,一阵阵的箭雨从激战中的一方射向另一方。有个人在泥浆里爬动,头盔上刀痕累累,铠甲上血迹斑斑——一条举起的胳膊挡住了脸。
一个披着铠甲的人进入伊拉龙的视线。他的铁手套离得很近,铮亮的钢片挡住了半个世界。拇指和后三个指头握成一个拳头,像是一台铁面无情的机器,食指以命运本身那种压倒一切的气势指着那个被击倒在地的人。
伊拉龙从帐篷里爬出来,脑子里依然是那个幻景。他看到蓝儿在离营地有一段距离的地方啃一团毛茸茸的东西。他把梦中见到的情况告诉了她。她吃到一半停下来,然后脖子猝然一动,把一块肉咽下了肚。
上一次发生这种事的时候,她说,证明预言是对的:别处出了大事。你是不是认为阿拉加西亚正进行一场战斗?
他朝一根树枝踢了一脚。我没有把握布鲁姆说,你用千里眼只能看到你见到过的人、地方和东西。可是,那个地方我从来没有见过。我在台姆第一次梦见阿丽娅的时候,我以前也没有见过她。
也许托基拉伊科诺卡能解释这个情况。
他们已经远离塔纳哥,因此到了出发的时候,几个矮人显得很轻松。他们撑着篙沿阿拉哥尼河顺流而下。伊克斯瓦在为载着雪焰的筏子掌舵,这时候以粗哑的男低音唱起来:
顺着一泻千里的
基尔芙汩汩流动的血液,
我们驾着几根弯弯的木头,
向着家园,向着部落,向着荣誉驶去。
在灰蒙蒙的天空下,
穿过豺狼出没的森林,
我们驾着木筏,
寻找钢铁、黄金和宝石。
让能人和长胡子替我去战斗,
让武士守卫我的家园。
我要告别祖辈居住的部落,
驶向遥远的天涯海角。
别的矮人也跟着伊克斯瓦唱起来,接着还用矮人语唱了别的歌曲。伊拉龙一面听着他们低沉的歌声,一面走到筏子前部。阿丽娅盘膝坐在那里。
“我在睡梦中看到一个幻景。”伊拉龙说。阿丽娅朝他看了一眼,显得很感兴趣。他便把看到的幻景讲了一遍。“如果这是用千里眼看到的话,那么——”
“用的不是千里眼,”阿丽娅说,她故意说得很慢,好像是为了让伊拉龙正确领会她的意思“你说你看见我被囚禁在基里城,我对这件事想了很久。我认为,那是因为我失去了知觉。我的意念在寻找救助,无论在哪儿都找得着。”
“干吗找我救助?”
蓝儿在一起一伏地游水,阿丽娅朝她点了点头。“十五年来我一直守护着她的蛋,因此已经习惯于她的存在。我在寻找我感到熟悉的东西,这时候我触到了你的梦境。”
“你的法力真有那么大,能从基里城达到一个在台姆的人?尤其是你还中了毒?”
阿丽娅的嘴唇上浮起一丝微笑。“即使我站在威洛恩加的城门口,我也可以像现在这样清楚地跟你说话。”
她停顿片刻。“假如你在台姆城不是在用千里眼看着我,那么你就不可能在梦里看到这个新的情况。这肯定是一种不祥的预感。据说,这种情况在所有感觉敏锐的民族中经常出现,尤其是在魔法师当中。”
筏子晃了一晃,伊拉龙一把抓住拢住一包物资的绳索。“要是我看见的事情将会发生,那么有什么办法可以阻止它的发生?我们的办法能起作用吗?要是我此时此刻从筏子跳下去淹死,那会怎么样?”
“可是你不会。”阿丽娅把左手的食指伸进河里,望着沾在皮肤上的一滴水珠像个抖动着的透镜“很久很久以前,精灵梅尔扎迪有个预感,他会在战场上误杀自己的儿子。他不愿意看到这样的事发生,于是为了救自己的儿子他自杀了。这件事证明,未来并不是固定不变的。然而,除了自杀以外,你简直无法改变你的命运。你也不知道你所看到的那个时刻会什么时候来到。”她摊开手,水滴落在他们中间的木头上。“我们知道,从未来获取信息是可能的——算命先生往往可以预感到一个人生命的大致过程——但是,我们一直无法达到这样的精确程度:你想知道什么就知道什么,想知道什么地方就知道什么地方,想知道什么时间就知道什么时间。”
(4)
伊拉龙觉得,关于通过时间来传送信息的整个概念是极其令人费解的。它提出了许多关于现实的性质问题。无论命运是不是真的存在,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享受现在,尽可能活得体面一些。然而,他禁不住要问:“不过,有什么办法阻止我寻找自己记忆中的事呢?我已经在里面看到了一切因此我应当能通过魔法观察它们。”
阿丽娅和他目光相遇。“要是你珍惜你的生命,你就千万别这么做。很多年以前,有几
个符咒师致力于揭开时间之谜。他们想要召唤过去,但只是在镜子里创造出一个模糊的形象,然后符咒的能量已经消耗殆尽,他们一命呜呼了。我们在这方面再也没有做过试验。据称,要是多几个魔法师通力合作,符咒会奏效,但没有人愿意冒这个风险,因此,那个理论至今没有得到证实。即使你能察看过去,用处也不是很大。若要察看未来,你非得确切知道将要发生什么,发生在哪里,发生在什么时候。这就毫无意义了。”
“那么,人在睡梦中怎么会有预感,你怎么会在没有意识的情况下干出我们最伟大的贤人也干不出的事,这是个谜了。预感也许与魔法的性质和结构有联系要不然也许是与龙的遗传记忆相类似的方式在起作用。我们不知道。魔法的问题还有许多方面需要探讨。”她霍地站起来“小心,千万别对这些东西着了迷。”漂流
筏子朝着两山之间一个亮光光的豁口顺流而下。整个上午,河谷显得越来越开阔。中午时分,他们抵达那个豁口,举目望去,但见一片阳光普照的平原一直向前伸展,最后消失在北面。
接着,湍急的水流把他们推出了豁口,结满冰霜的悬崖向后退去,前面露出大片的天空和平坦的地平线。阿拉哥尼河折向东面,沿着山脚流淌,一边是崇山峻岭,一边是辽阔平原。
开阔地似乎令矮人们感到不安。他们窃窃私语,以留恋的目光望着背后那个巨大的豁口。
伊拉龙一见阳光,顿时觉得精神焕发。如果一天中有四分之三的时间在昏暗的光线中度过,你很难觉得自己是真的醒着。筏子后面,蓝儿钻出水面,振翅飞到平原上空,最后变成蓝天白云中一个闪闪烁烁的亮点。
你看到什么了?伊拉龙问。
我看到北面和东面有一群群的小羚羊。西面是哈德瑞克沙漠。情况就是这样。
有没有别人?有没有巨人、奴隶贩子或牧民?
就我们几个人。
那天晚上,索夫在一个小水湾旁找了个地方安营扎寨。杜思默尔在准备晚饭。伊拉龙在他的帐篷边上清理出一块地方,然后拔出萨若克,摆出了布鲁姆在他们第一次见面时教给他的准备姿势。伊拉龙知道,与精灵族相比,他处于劣势。他不想在抵达埃勒斯梅拉的时候看到自己的功夫处于荒疏状态。
他慢悠悠地把剑举过头顶,然后双手砍了下去,好像要劈开敌人的头盔。他将这个姿势保持了一秒钟。他完全控制着自己的动作。他转身向右——同时转动萨若克,仿佛要挡住飞来的一击——然后直着两臂停下来。
伊拉龙从眼角里注意到奥利克、阿丽娅和索夫在望着他。他没有理会他们,注意力集中在那深红色的剑刃上。他把剑牢牢地握在手里,仿佛那是一条蛇,有可能会从他的手里滑脱,朝他的臂膀上咬上一口。
他又转过身,摆出了一系列姿势,把剑从一边舞到另一边,动作十分流畅,速度也越来越快。在他的脑海里,他不再是在那个小水湾之畔,而是在凶猛的巨人和库尔人的团团包围之中。他时而躲闪,时而砍杀。他一会儿用剑一挡,一会儿出剑还击,一会儿跳到一边,一会儿连续刺杀。他不费心思地奋力作战,就像在垡藤杜尔那样,毫不在意自己的安全,把想象中的敌人杀得落花流水。
他舞动着萨若克——试图把剑从一只手里换到另一只手里——然而,剑骤然从他的手里滑落。他感到背部一阵剧痛,打了个趔趄,跌倒在地。他听到头顶传来阿丽娅和矮人们的说话声,但他所能看到的只有一片闪闪发亮的红光,像是从天上掉下来一块血红色的幕布,盖住了整个世界。他除了疼痛以外没有别的感觉。他既没有思想,也没有理智,只是像一头没有驯服的野兽,为了脱身而尖声嚎叫。
当伊拉龙终于恢复过来,能够看清自己的所在位置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已被抬进帐篷,身上紧紧裹着毯子。阿丽娅坐在他的身边,蓝儿从帐篷门外探进脑袋在张望。
我是不是已经昏迷很久了?伊拉龙问。
有一会儿了。最后你睡了片刻。我想把你从你的躯体吸到我的躯体来,不让痛来伤害你,但是你毫无知觉,所以我也帮不了忙。
伊拉龙点点头,合上了眼睛。他的整个身体在抖动。他深深吸了口气,抬头望着阿丽娅,低声问道:“我怎样才能学到功夫?我怎样才能打仗,使用魔法?我是个不中用的东西。”他说这番话的时候,脸上显得很苍老。
她也低声回答说:“你可以坐着,看着。你可以听着。你可以读书。你可以学习。”
尽管她这么安慰他,他还是从她的话音里听得出有一点信心不足,甚至是担心的口气。他侧过身去,避开了她的目光。他感到很惭愧,竟然在她的面前显得如此不知所措。“不知道鬼魂在我身上下了什么毒手?”
(5)
“我不知道,伊拉龙。我在精灵当中算不上是最聪明的,也算不上是最厉害的。我们大家都在尽最大努力,这不能怪你。也许时间能治愈你的创伤。”阿丽娅用手指按住他的额头,喃喃地说了一声“sé摸r’ranronofinna(原注:祝你平安)。”然后离开了帐篷。
伊拉龙坐着,皱了皱眉头,觉得背部痉挛的肌肉渐渐舒展开了。他盯着自己的手而又看不清楚。我不知道穆塔的伤疤是不是和我的一样疼痛。
不知道。蓝儿说。
接着是死一般的沉寂。然后说:我害怕。
为什么?
因为他犹豫了一下,因为我没有办法防止再次发作。我不知道下次发作会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可是我知道肯定还会发作,所以,我只好等待。每时每刻我都很担心,要是我拿起很重的东西,或者肌肉伸得不对头,那么又会痛起来。我自己的身体已经成了个敌人。
蓝儿喉咙里发出咕噜一声。我也不知道。生命既是痛苦的,又是快乐的。如果这是为了几个小时的快乐而付出的代价,你觉得这个代价太昂贵吗?
是的。他回答得很干脆。他掀掉毯子,跌跌撞撞地从她身边走过,来到营地中央。阿丽娅和矮人们在那里烤火。“还有吃的东西吗?”伊拉龙问道。
杜思默尔一声不吭地盛了一碗,递给了他。索夫毕恭毕敬地问:“你感觉好点了吗,鬼魂杀手?”他和别的矮人似乎被刚才看到的一幕惊呆了。
“我挺好。”
“你的心理负担太重,鬼魂杀手。”
伊拉龙沉下了脸,突然走到帐篷旁边,在黑暗里坐下来。他感觉到蓝儿就在附近,但她没有去打扰他。他轻轻骂了一声,怒气冲冲地朝杜思默尔做的炖肉戳了一下。
他咬了一口。这时候,奥利克在旁边说:“你不该这样对待他们。”
伊拉龙朝奥利克瞪了一眼。“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索夫和他手下的人被派来保护你和蓝儿。必要的话他们愿意为你们死去。要相信他们为了你们会这么做。你应当记住这一点。”
伊拉龙想要厉声反驳,但是没有说出口。他朝黑茫茫的水面看了一眼——河水总是在流淌,永远不停地流淌——想要平静下来。“你说得没错儿。我要改掉我的坏脾气。”
奥利克微微一笑,牙齿在夜色中闪闪发亮。“这是每个指挥员都该吸取的教训。我是挨了罗特加一顿揍才记住的。当时,有个矮人把戟放在不该放的地方,别人走路会踩着,我就拿起一只靴子朝他扔了过去。”
“你击中他了吗?”
“我击破了他的鼻子。”奥利克咯咯一笑说道。
伊拉龙也禁不住笑起来。“我会记住的,我不会再干那种事。”他双手捧着碗,不让碗里的肉凉下去。
奥利克从袋子里掏出一样东西,伊拉龙只听见金属的叮当声。“给你。”矮人说着把一串彼此相扣的金环放在伊拉龙的手心里“这是个智力游戏,我们用来测试聪明和灵敏的程度。总共有八个环。要是你排得好,就能排成一个大环。我觉得这挺管用:要是觉得心烦意乱,我就用这玩意儿来分散注意力。”
“谢谢你。”伊拉龙低声说。他已经对这复杂的东西很感兴趣。
“要是你排得出来,我就把它送给你。”
伊拉龙回到帐篷,趴在地上,借着从入口处射来的昏暗火光研究这几个环。四个环套着四个环。每个环的下端十分平滑,上端却不大匀称,还会乱成一团,从这里可以穿过其他的环。
伊拉龙试了各种摆法,没过多久就泄了气,道理很简单:把两套环放到平行位置似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因此,倘若放在一起,八个环无论如何放不到一个平面上。
他全神贯注地对付这个难题,已经把刚刚经历过的恐惧忘得一干二净。
伊拉龙醒过来时恰好天亮。他揉去眼睛里的睡意,走出帐篷,伸了个懒腰。他吐出的气在清晨干冷的空气中变成了白雾。他看见希尔格宁在火堆旁边放哨,便朝他点了点头,然后走到河边去洗了个脸。河水是冰冷冰冷的,他吃惊地眨了眨眼睛。
他意念一闪,找到了蓝儿,然后佩上萨若克,穿过阿拉哥尼河边的山毛榉朝她走去。前面是密密的稠李丛挡住了去路。不一会儿,伊拉龙的手上和脸上都沾满了滑溜溜的露水。他拼命拨开树枝往前走,最后来到一片静悄悄的平地。他的面前隆起一个圆圆的小丘。蓝儿和阿丽娅立在小丘顶上,犹如两尊古代的雕像。他们面朝东方,望着火红的太阳冉冉升上天空,把大地染成了琥珀色。
伊拉龙看着阳光下的两个身影,不由得想起蓝儿刚孵出几个钟头时的情景,想起她怎样从他的床头望着太阳升起。蓝儿像一只老鹰,像一只游隼,高高的眉脊下面长着一双锐利而有神的眼睛,脖子挺拔,身上的每根线条都显示出力量。她是个女猎手,天生一付威武而又美丽的模样。阿丽娅长得有棱有角,具有豹子般的优美姿态,立在蓝儿的身边真是相得益彰。她们沐浴在晨曦之中,从外貌来看简直没有区别。
伊拉龙突然感到一阵惊喜。作为龙骑士,这就是他的生活圈子。在阿拉加西亚的一切东西中,他却偏偏能和这个环境紧密相连,真是幸运至极。想到这点,他禁不住热泪盈眶,脸上露出狂喜,一切犹豫和害怕都已烟消云散。
(6)
他爬上那个小丘,脸上仍然挂着笑容,立在蓝儿身边,和她们一起迎接新的一天的到来。
阿丽娅朝他看了一眼。伊拉龙和她的目光相遇。他的眼光里流露出一种表情。他突然觉得自己跟她有一种亲密关系,觉得她比除蓝儿以外的任何人都更了解自己,便不知不觉地脸红了。他感到一阵慌乱,以前谁也没有引起过他这样的反应。
在那一天的剩余时间里,伊拉龙一直在回想那个时刻,脸上始终挂着笑容,心里泛起一阵阵难以名状的复杂而又古怪的感情。他在大部分时间里就靠着筏子上的小舱坐着,琢磨奥利克的那个连环套,望着不断变化的景色。
到了大约中午时分,他们经过一个豁口。又一条河汇入阿拉哥尼河。这时候,阿拉哥尼河更加宽阔,水面达到一英里宽,流速也更快。筏子像一片树叶那样在急流中颠簸,几个矮人拼命把住方向,以免撞上偶尔从水面上漂过的树木。
到了距离两河汇合点一英里的地方,阿拉哥尼河折向北面,流经一座孤零零的山峰。峰顶云雾缭绕,与博尔山脉主体相隔甚远,像是一座为了监护下面的平原而建造的巨大的了望塔。
矮人们一见便连忙打躬弯腰。奥利克对伊拉龙说:“这座山叫做独尊山。它是我们这次旅途中所能看到的最后一座真正的山。”
筏子停泊过夜。伊拉龙看到奥利克解开一个长长的黑盒子,上面镶嵌着珍珠母、红宝石和弯弯曲曲的银线。奥利克打开一个搭扣,抬起盖子,里面露出一块红色的天鹅绒垫子,上面放着一张没有上弦的弩。弩架是乌木做的,上面布满了复杂的图案:藤蔓呀,鲜花呀,野兽呀,神秘的符号呀,都是用最精美的黄金制成的。伊拉龙禁不住想,这样价值连城的武器还有谁敢使用。
奥利克给弩上了弦。弩差不多有他的人那么高,但按伊拉龙的标准,简直比孩子玩的弓大不了多少。奥利克把盒子放好,然后说:“我去弄点儿新鲜的肉食。一个钟头回来。”说完,他消失在丛林里。索夫嘀咕一声,表示不大赞成,但没有去拦住他。
说到做到,奥利克捧着几只长颈鹅回来了。“我发现有棵树上停着一大群。”他说,一面把野味扔给了杜思默尔。
奥利克重新拿出那个镶满珠宝的盒子。伊拉龙问:“你那弩是用什么木头做的?”
“木头?”奥利克哈哈大笑,摇了摇头“弩这么小,用木头是做不出来的,箭也射不出二十码远。它会断的,要不然射了几箭就会射不出去。不,这弩是用巨人的角做的!”
伊拉龙以怀疑的目光打量着他,那个矮人肯定想要骗他。“角既不柔韧,又没弹性,是做不了弩的。”
“啊,”奥利克咯咯笑起来“这是因为你不知道处理角的方法。我们先学会了怎么处理霜胡的角,这和处理巨人的角恰好是一模一样的。你先把角切成相等的两段,把螺旋形的外壳削到适当的厚度。再把这东西放在水里煮得平整,用沙石磨成最后的形状,用鱼鳞和鲑鱼嘴皮做的胶把它往白蜡树干上一粘。然后,在树干的背面抹上几层肌肉,于是弩就有了活力。最后一道工序是装饰。整个过程要花将近十年时间。”
“弩原来是这么制作的,我从来没有听说过。”伊拉龙说。现在看来,他自己的武器不过是一根烂木棍“这弩能射多远?”
“你自己看吧,”奥利克说。他把弩交给伊拉龙。伊拉龙小心翼翼地把弩拿在手里,生怕弄坏上面的饰物。奥利克从箭袋里拔出一支箭,递给了伊拉龙。“不过,你要欠我一支箭了。”
伊拉龙把箭搭在弦上,瞄准阿拉哥尼河上空,把弦往后一拉。那弩张开还不足两英尺,但他吃惊地发现其力量超过了他自己的弩,他的力气刚够把弩拉开。他一松手,箭嗖的一声不见了,然后重新出现在远处的河面上空。伊拉龙吃惊地望着箭掉在河里,扬起的水花掠过阿拉哥尼河的一半河面。
他马上突破意念障碍,施展魔法,嘴里念念有词:“gathse摸肉nlamiet(原注:箭啊,箭啊,快快回到我的手里)。”几秒钟之后,那箭嗖的一声从空中飞了回来,落在他张开的手心里。“给你,”他说“把欠你的箭还给你。”
奥利克用拳头拍了拍胸口,然后把箭搂在怀里,鞠了个躬,显然很高兴。“太好了!我现在仍然有成双成对的两打箭。要不然,我不得不等到了赫达斯再买一支呢。”他熟练地卸下弩上的弦,把弩放好,再用柔软的布把盒子一裹,免得损坏。
伊拉龙见阿丽娅在望着他,便问:“精灵族的弩也是用角制成的吗?你们的力气很大。要是用力太大,木头弩是会断的。”
“我们唱着歌儿把长不大的树变成我们的弩。”说完,她走开了。
有几天时间,他们顺流而下,穿越长满春草的田野,身后的博尔山脉渐渐变成白茫茫的一片。河的两岸经常看得见成群的瞪羚和小小的赤鹿。它们以水汪汪的眼睛望着他们。
现在,尖牙兽不再是个威胁,因此伊拉龙几乎经常和蓝儿一起飞翔。自从离开基里城以来,他们还是第一次有机会一起在空中逗留那么长的时间。他们充分利用了这个机会。而且,伊拉龙很高兴有机会离开拥挤不堪的筏子。在那个地方,阿丽娅离得太近,他心里老是觉得别扭和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