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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帝国侵犯了我的家园。
许多人在前一天夜里与蛇人和士兵的搏斗中受了伤,若伦听着他们痛苦的诉说,心里这么想着。他又害怕,又恼火,直打哆嗦。到了最后,他简直像在打摆子,脸颊发烫,喘不过气。他很伤心,非常伤心仿佛蛇人的行为彻底粉碎了他童年时代的天真美梦。
若伦留下郎中葛楚德来照料伤员,自己继续朝霍司特家走去,一路上看到房屋之间设起的临时路障:木板呀,酒桶呀,石堆呀,还有那两辆被蛇人炸坏了的马车。一切似乎都挡不住敌人的进攻。
卡沃荷村里行人稀少,人们都目光呆滞,疲乏不堪,面带吃惊和痛苦的神色。若伦也累得要命,这么累在他的记忆中是没有过的。从前天夜里起,他还没有睡过觉。打仗打得胳膊和背部都酸痛。
他走进霍司特的屋子,看到伊莱恩立在餐厅门口,听着里面火气很大的谈话。她招呼他过去。
蛇人的反攻被挫败以后,卡沃荷的重要人物聚在一起,想要决定村里应该采取什么行动,挑起事端的霍司特及其同伙该不该受到惩罚。在上午的大部分时间里,他们一直在讨论这几个问题。
若伦朝屋里瞥了一眼。长桌四周坐着伯吉特、洛林、史洛恩、加得瑞克、德尔温、菲斯克、莫恩以及别的一些人。霍司特坐在上首主持会议。
“我说,这种事情干得很愚蠢,很鲁莽!”基塞尔特直起身子喊着说“你们没有理由危及——”
莫恩挥了挥手。“这个问题上面讨论过了。已经办了的事木已成舟,现在说应当这么办应当那么办,是毫无意义的。我也同意这种看法——昆比是大家的朋友,也是我的朋友。想到那些魔鬼可能会对若伦下毒手,我不寒而栗——但是但是我想要知道的是,我们怎样才能摆脱目前的困境。”
“很简单,把那些士兵杀了。”史洛恩喊着说。
“然后怎么办?他们会派更多的士兵来。即使我们把若伦交出去,这也不会带来什么好处。你们听见蛇人的话没有——要是我们保护若伦,他们就杀了我们;要是我们交出若伦,他们就让我们去做奴隶。你们也许有不同的想法,但就我而言,我宁死也不愿意一辈子当奴隶。”莫恩摇了摇头,嘴巴变成一条直线“我们躲不过去。”
菲斯克俯过身来。“我们可以逃走。”
“逃到哪儿去?”基塞尔特反驳说“我们的背后是斯拜因山,大路已被士兵封锁,再往前走就是帝国的其他地区。”
“这都要怪你,”泰恩朝霍司特戳戳一根颤抖的指头,喊着说“这都是因为你,他们会烧掉我们的房子,杀死我们的孩子。这都是因为你!”
霍司特一听,掀翻椅子,霍地立起身来。“你的正义感上哪儿去了,伙计?难道你心甘情愿地让他们把我们吃掉也不反击吗?”
“没错儿,如果这意味着另一种形式的自杀的话。”泰恩怒目环视四周,然后冲出屋去。他一脸失魂落魄的神色。
这时候,加得瑞克注意到了若伦,便招呼他进去。“快过来,快过来,大家一直在等你。”
若伦见到几十双眼睛在盯着他看,两只手往腰里一插。“我能帮得上什么忙吗?”
“我认为,”加得瑞克说“大家也都认为,在这个时候把你交给帝国是毫无意义的。无论如何这不是个办法。我们唯一的办法是再发动一次进攻。霍司特负责制造矛头——以及别的武器,要是有时间的话——菲斯克已经答应制造盾牌。他的木匠铺幸好没有烧掉。我们还得有人来管理我们的防御工事。这个任务大家希望由你来担当。好多人会来帮你的忙。”
若伦点了点头。“我会尽力而为的。”
塔拉站起身来,赫然立在她丈夫莫恩的身边。她是个身材魁梧的女人,乌黑的头发已经花白,一双有劲的手不费吹灰之力便能拧掉鸡的脑袋。她说:“你一定要把这个任务完成好,要不然我们又要举行葬礼了。”然后,她转身对霍司特说:“在采取下一步行动以前,我们先要把死人埋掉。孩子们应当送到一个安全地方去,比如诺斯特克里克的考利农场。你也该去,伊莱恩。”
“我不会离开霍司特。”她镇定地说。
塔拉有点生气。“怀孕五个月的妇女不该留在这儿,跑来跑去会造成流产。”
“你不知道消息,光是瞎担心,那要比留在这儿还糟糕。我已经生过几个儿子,我决定留下,我知道你和卡沃荷的每一位妻子都会留下的。”
霍司特从桌子那头走过来,温柔地拉起伊莱恩的手。“我也不愿意放你去任何地方,只想让你留在我的身边。孩子们应当去,考利会照顾好他们。不过,我们要确保去考利农场途中的安全。”
“而且,”洛林说“任何人,该死的任何人,都不该和山谷下边的人家发生关系,当然,除了考利以外。他们帮不了我们的忙,我们也不愿意看到那些亵渎神明的人去打扰他们。”
大家都认为他的话说得对。会议到此结束,与会者一齐散去。然而,他们过不多久又聚集在一起——还有村里的大多数人——聚集在葛楚德屋后那个小小的坟场里。十具裹着白布的遗体安放在墓边,每个冰凉的胸口上放着一枝铁杉,每个脖子上戴着一道银色的护身符。
(2)
葛楚德走上前来,念了每个死者的名字:“帕尔、威格利夫、盖德、巴德里克、法罗尔德、海尔、加尔纳、凯尔比、墨尔科尔夫、阿尔本贝姆。”她在死者的脸上放上黑色的鹅卵石,然后举起两臂,脸朝天空,合上眼睛,以颤抖的声音开始吟诵哀歌。她的声音忽高忽低,泪水从眼角里流出来。那些千古传唱的词句道出了村民们心中的悲哀。她歌唱大地,歌唱黑夜,歌唱全人类谁也永远无法回避的痛苦。
最后一个音符落地以后,家人赞扬了死者的业绩和美德,然后把遗体安葬了。
若伦听着,目光落在一个没有名字的土墩,里面埋着三名士兵。一名是诺尔法雷尔杀死的,两名是我杀死的。他仍能感觉到斧头砍下去的时候发生的情况。一股胆汁涌上来,他不想当着全村人的面呕吐。是我结果了他们的性命。若伦既没有想到也没有打算杀人,但他杀的人比卡沃荷的任何人都多。他觉得好像自己的眉毛上还沾着血迹。
不一会儿,他离开了坟场——甚至没有停下来跟凯特琳娜说一句话——爬到高处察看卡沃荷,考虑最佳的防御办法。不幸的是,房子的间距太大,仅仅加固当中的空间不足以形成防御圈。若伦认为,让士兵背靠着房屋的墙壁作战,踩坏大家的花园,这也不是个好主意。西边倒是有阿诺拉河,他心里想,但在卡沃荷的其他部分连一个孩子也藏不住我们怎么能在几个小时内筑起一道坚固的屏障呢?
他来到村子中央,大声喊道:“有空的人快来帮忙砍树!”过不多久,几个男人走出家门,穿过小街陋巷跑过来。“多来几个人!大家都来帮忙!”若伦看见身边的人越来越多。
洛林有个名叫达门的儿子站到他的身边。“你打算怎么办?”
若伦抬高嗓门,让大家都听得到自己的话。“我们要在卡沃荷四周筑起一道围墙,越厚越好。我想,我们砍倒几棵大树横在路上,把树枝削得尖了又尖,那么蛇人就很难过得来。”
“你看,总共要几棵树呢?”奥瓦尔问。
若伦犹豫片刻,心算了一下卡沃荷的周长。“至少要五十棵。筑得好一点也许要六十棵。”大家咒骂一声,争了起来。“等一等!”若伦点了点人数。他得出的数字是四十八个。“要是大家能在接下来的一个钟头里每人砍倒一棵树,我们的任务就差不多完成了。大家办得到吗?”
“你别小看我们,”奥瓦尔说“我十岁的时候就一个钟头砍倒过一棵树。”
达门也开了口:“弄点刺藤来怎么样?我们把刺藤挂在树上。据我所知,那种带刺的藤蔓是谁也爬不过去的。”
若伦咧嘴一笑。“这是个好主意。还有,凡是有儿子的,让他们快去套马,把砍倒的树拉回来。”大家答应一声,分头去拿斧子和锯子准备动手干活。若伦拦住了达门,说:“树上的枝叶一定要留着,要不然是派不上用场的。”
“你去哪儿?”达门问道。
“修筑另一条防线。”说完,若伦离他而去,跑步来到昆比家里。伯吉特在忙着往窗子上钉板条。
“有什么事吗?”她朝他看了一眼,问道。
他把自己用大树设置路障的计划简单讲了一遍。“我想在树障里边挖一道战壕。这样,万一有人突破这条防线,也可以妨碍他的前进速度。甚至可以在战壕底部插上尖刺——”
“你到底想要跟我说些什么,若伦?”
“我要你去组织每个妇女和孩子,组织每个你能组织到的人去挖战壕。我一个人忙不过来,我们没有太多”若伦盯着她的眼睛“求求你了。”
伯吉特皱了皱眉头。“干吗叫我去?”
“这是因为,你像我一样痛恨蛇人,我知道你愿意想方设法来阻挡他们。”
“没错儿,”伯吉特低声说,然后轻快地拍了拍两只手“很好,我听从你的意愿。但是,我永远不会忘记,若伦加罗森,是你和你的家人使我的丈夫丧了命。”若伦还来不及回答,她已经大步走开了。
他心平气和地接受了她的指责。考虑到她的损失,这也是在意料之中的。她没有记这笔血仇,这对他来说已经很幸运了。接着,他振作起精神,朝通向村里的大路跑过去。这是村里最薄弱的环节,不得不加强防守,决不能再让蛇人炸开一条路冲进来。
若伦叫来了波多尔,两个人一起动手沿路挖一条壕沟。“我不得不马上就去,”波多尔一面挥着镐头,一面提醒说“爸爸要我上铁匠铺去干活儿。”
若伦没有抬头,只是嗯了一声,表示知道了。他一边干活,一边又想起那两个士兵:他砸向他们的时候他们所露出的眼神,还有那种感觉,砸向一个人的可怕感觉,仿佛那是一根烂树桩。他停顿片刻,觉得有点恶心。他注意到整个卡沃荷村的人都在忙忙碌碌,以便为下一次战斗做好准备。
波多尔走了以后,若伦自己挖成了一道大腿深的战壕,然后来到菲斯克的木匠铺。在得到木匠的允许以后,他从木料堆上取了五根木头,用马拉到大路上。若伦把木头竖放在壕沟里,形成了一道使敌人闯不进卡沃荷的屏障。
他用脚把木头周围的泥土踩结实。这时候,达门来了。“树弄来了。现在大家正把它们放到合适的位置。”若伦和他一起来到卡沃荷北边。十二个男人正把四棵郁郁葱葱的松树排成一行。与此同时,有个小伙子手拿鞭子,赶着几匹马又返回山脚下。“大多数人在帮忙运树,大家越干越来劲,我刚才离开的时候,看到他们好像要把整个森林都砍光似的。”
(3)
“很好,多砍的木材可以派别的用场。”
达门指指堆放在基塞尔特的地边的一堆密密的刺藤。“这是我从阿诺尔河边弄来的,你想怎么使用就怎么使用吧。我再去弄点来。”
若伦拍拍他的胳膊,然后转身看着卡沃荷的东边,只见一大群妇女、孩子和男人在挖土。他走过去,看到伯吉特像个将军那样在发号施令,给挖土的人送开水。战壕已经有五英尺宽,两英尺深。趁着伯吉特停下来歇口气,他对她说:“我很感动。”
她把一束头发抹到后面,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我们先把地犁了一遍,这样挖起土来就比较容易。”
“有铁锨吗?我也来帮忙。”他问。伯吉特指了指壕沟那头的一堆工具。若伦走了过去,突然看到了人群中的凯特琳娜。她身边的史洛恩正劲头十足地在刨着土,好像要把地球剥掉一层皮,让它露出下面的肌肉。他眼睛瞪得很大,牙齿露在外面,嘴唇上全是土。
若伦一见史洛恩的表情,不由得打了个寒噤,连忙从他身边走过去,还转过脸,不想看见他那布满血丝的眼睛。他拿起一把铁锨,马上动手挖土,以拼命干活来忘却自己的担心。
那一天就这样在不停的忙碌中渐渐过去。大家都没有停下来吃饭或休息。战壕越挖越长,越挖越深,最后围住了村庄的三分之二,直达阿诺尔河边。所有的松土都堆在壕沟的里侧,让别人跳不进来也爬不出去。
到了下午早些时候,树障已经修建完毕。若伦停止挖土,接着去帮助削尖无数的树枝——把它们尽可能交叉重叠地放在一起——固定好刺藤网。有时候,他们不得不拔掉一根树桩,好让伊伏这样的农夫把牲口赶到卡沃荷的安全地方。
到了傍晚,工事已经比若伦想象的还要坚固、还要长,虽然他们还得干上几个小时才能使工程达到满意程度。
他疲惫不堪,坐在地上歇息片刻,啃着一块面包,抬头望着星星。有人拍拍他的肩膀,他抬头一看,原来是艾伯瑞。“拿着。”艾伯瑞交给他一个制作粗糙、只是拿几块木板用钉子拼成的盾牌,以及一根六英尺长的长矛。若伦很高兴地接过了。接着,艾伯瑞往前走去,把长矛和盾牌分发给别人。
若伦慢慢地立起身,从霍司特家拿来斧子,来到大路的入口处。波多尔和另外两个人在值班。“你们需要休息就把我叫醒。”若伦说,然后在附近的屋檐下躺下来。他把武器放好,便于在黑暗里找得着,然后合上眼睛焦急地等着。
“若伦。”
声音来自右边。“是凯特琳娜吗?”他挣扎着坐起身,眨了眨眼睛。她拿开灯笼上的遮布,透出一缕光线。“你在这儿干什么?”
“我想来看看你。”她脸色苍白,和夜间的阴影融合在一起,大眼睛里露出神秘的目光。她拉起他的胳膊,把他带到一个波多尔和别人听不见他们说话的门洞里。她双手捧着他的脸颊,轻轻地吻着他。但是,他太疲劳了,难以对她的爱情做出反应。她往后一缩,打量着他。“有什么不对头吗,若伦?”他干巴巴地大笑起来。“有什么不对头?这个世界不对头,就像画框挂歪了。”他握起一个拳头“我也不对头。只要我一停下来,我就看到那两个士兵在我的锤子底下流血。那两个人是我杀死的,凯特琳娜。他们的眼神他们的眼神!他们知道快要死去,知道自己毫无办法。”他在黑暗里浑身发抖“他们知道我也知道但我仍然不得不那么做。这是无法——”他说不下去了,只觉得热泪在落下来。
若伦为过去几天的事深感震撼,失声大哭。凯特琳娜搂着他的头。他为加罗和伊拉龙哭泣;他为帕尔、昆比和其他死者哭泣;他为自己哭泣;他也为卡沃荷的命运哭泣。他哭个不停,直到感情慢慢平息下去,把眼泪哭干。
若伦长长地吸了口气,朝凯特琳娜看了一眼,只见她也在流泪。他伸出拇指,抹去她那如宝石般的泪珠。“凯特琳娜亲爱的。”他又说了一遍,品尝着那句话的滋味“亲爱的。我没有东西给你,只有我的爱。不过我还是要问。你愿意嫁给我吗?”
借着昏暗的灯光,他看到她脸上旋即露出真诚的喜悦和惊讶。接着,她犹豫片刻,看上去有点踌躇和不安。没有史洛恩的同意,他不该问,她也不敢接受。但是,若伦已经不再在乎,他现在必须知道,凯特琳娜是不是愿意和他一辈子生活在一起。
最后,她低声说:“是的,若伦,我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