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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岁女孩葵花走向大河边时,雨季已经结束,多日不见的阳光,正像清澈的流水一样,哗啦啦漫泻于天空。一直低垂而阴*沉的天空,忽然飘飘然扶摇直上,变得高远而明亮。
草是潮湿的,花是潮湿的,风车是潮湿的,房屋是潮湿的,牛是潮湿的,鸟是潮湿的世界万物都还是潮湿的。
葵花穿过潮湿的空气,不一会儿,从头到脚都潮湿了。她的头发本来就不浓密,潮湿后,薄薄地粘在头皮上,人显得更清瘦,而那张有点儿苍白的小脸,却因为潮湿,倒显得比往日要有生气。
一路的草,叶叶挂着水珠。她的裤管很快就被打湿了。路很泥泞,她的鞋几次被粘住后,索性*脱下,一手抓了一只,光着脚丫子,走在凉丝丝的烂泥里。
经过一棵枫树下,正有一阵轻风吹过,摇落许多水珠,有几颗落进她的脖子里,她一激灵,不禁缩起脖子,然后仰起面孔,朝头上的枝叶望去,只见那叶子,一片片皆被连日的雨水洗得一尘不染,油亮亮的,让人心里很喜欢。
不远处的大河,正用流水声吸引着她。
她离开那棵枫树,向河边跑去。
她几乎天天要跑到大河边,因为河那边有一个村庄。那个村庄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大麦地。
大河这边,就葵花一个孩子。
葵花很孤独,是那种一只鸟拥有万里天空而却看不见另外任何一只鸟的孤独。这只鸟在空阔的天空下飞翔着,只听见翅膀划过气流时发出的寂寞声。苍苍茫茫,无边无际。各种形状的云彩,浮动在它的四周。有时,天空干脆光光溜溜,没有一丝痕迹,像巨大的青石板。实在寂寞时,它偶尔会鸣叫一声,但这鸣叫声,直衬得天空更加的空阔,它的心更加的孤寂。
大河这边,原是一望无际的芦苇,现在也还是一望无际的芦苇。
那年的春天,一群白鹭受了惊动,从安静了无数个世纪的芦苇丛中呼啦啦飞起,然后在芦荡的上空盘旋,直盘旋到大麦地的上空,嘎嘎鸣叫,仿佛在告诉大麦地人什么。它们没有再从它们飞起的地方落下去,因为那里有人——许多人。
许多陌生人,他们一个个看上去,与大麦地人有明显的区别。
他们是城里人。他们要在这里盖房子、开荒种地、挖塘养鱼。
他们唱着歌,唱着城里人唱的歌,用城里的唱法唱。歌声嘹亮,唱得大麦地人一个个竖起耳朵来听。
几个月过去,七八排青砖红瓦的房子,鲜鲜亮亮地出现在了芦荡里。
不久竖起一根高高的旗杆,那天早晨,一面红旗升上天空,犹如一团火,静静地燃烧在芦荡的上空。
这些人与大麦地人似乎有联系,似乎又没有联系,像另外一个品种的鸟群,不知从什么地方落脚到这里。他们用陌生而好奇的目光看大麦地人,大麦地人也用陌生而好奇的目光看他们。
他们有自己的活动范围,有自己的话,有自己的活,干什么都有自己的一套。白天干活,夜晚开会。都到深夜了,大麦地人还能远远地看到这里依然亮着灯光。四周一片黑暗,这些灯光星星点点,像江上、海上的渔火,很神秘。
这是一个相对独立的世界。
不久,大麦地的人对它就有了称呼:五七干校。
后来,他们就“干校干校”地叫着:“你们家那群鸭子,游到干校那边了。”“你家的牛,吃了人家干校的庄稼,被人家扣了。”“干校鱼塘里的鱼,已长到斤把重了。”“今晚上,干校放电影。”
那时,在这片方圆三百里的芦荡地区,有好几所干校。
那些人,都来自于一些大城市。有些大城市甚至离这里很远。也不全都是干部,还有作家、艺术家。他们主要是劳动。
大麦地人对什么叫干校、为什么要有干校,一知半解。他们不想弄明白,也弄不明白。这些人的到来,似乎并没有给大麦地带来什么不利的东西,倒使大麦地的生活变得有意思了。干校的人,有时到大麦地来走一走,孩子们见了,就纷纷跑过来,或站在巷子里傻呆呆地看着,或跟着这些人。人家回头朝他们笑笑,他们就会忽地躲到草垛后面或大树后面。干校的人觉得大麦地的孩子很有趣,也很可爱,就招招手,让他们过来。胆大的就走出来,走上前去。干校的人,就会伸出手,抚摸一下这个孩子的脑袋。有时,干校的人还会从口袋里掏出糖果来。那是大城市里的糖果,有很好看的糖纸。孩子们吃完糖,舍不得将这些糖纸扔掉,抹平了,宝贝似的夹在课本里。干校的人,有时还会从大麦地买走瓜果、蔬菜或是咸鸭蛋什么的。大麦地的人,也去河那边转转,看看那边的人在繁殖鱼苗。大麦地四周到处是水,有水就有鱼。大麦地人不缺鱼。他们当然不会想起去繁殖鱼苗。他们也不会繁殖。可是这些文文静静的城里人,却会繁殖鱼苗。他们给鱼打针,打了针的鱼就很兴奋,在水池里撒欢一般闹腾。雄鱼和雌鱼纠缠在一起,弄得水池里浪花飞溅。等它们安静下来了,他们用网将雌鱼捉住。那雌鱼已一肚子籽,肚皮圆鼓鼓的。他们就用手轻轻地捋它的肚子。那雌鱼好像肚子胀得受不了了,觉得捋得很舒服,就乖乖地由他们捋去。捋出的籽放到一个翻着浪花的大水缸里。先是无数亮晶晶的白点,在浪花里翻腾着翻腾着,就变成了无数亮晶晶的黑点。过了几天,那亮晶晶的黑点,就变成了一尾一尾的小小的鱼苗。这景象让大麦地的大人小孩看得目瞪口呆。
在大麦地人的心目中,干校的人是一些懂魔法的人。
干校让大麦地的孩子们感到好奇,还因为干校有一个小女孩。
他们全都知道她的名字:葵花。
这是一个乡下女孩的名字。大麦地的孩子们不能理解:一个城里的女孩,怎么起了一个乡下女孩才会起的名字?
这是一个长得干干净净的女孩。这是一个文静而瘦弱的女孩。
这个女孩没有妈妈。她妈妈两年前得病死了。爸爸要到干校,只好将她带在身边,一同从城市来到大麦地。除了爸爸,她甚至没有一个亲戚,因为她的父母都是孤儿。爸爸无论走到哪,都得将她带在身边。
葵花还小,她不会去想像未来会有什么命运在等待着她、她与对岸的大麦地又会发生什么联系。
刚来的那些日子,她对周围的一切都充满了新鲜感。
好大一个芦苇荡啊!
好像全部世界就是一个芦苇荡。
她个子矮,看不到远处,就张开双臂,要求爸爸将她抱起来。爸爸弯腰将她抱起,举得高高的:“看看,有边吗?”
一眼望不到边。
那是初夏,芦苇已经长出长剑一般的叶子,满眼的绿。爸爸曾经带她去看过大海。她现在见到了另一片大海,一片翻动着绿色*波涛的大海。这片大海散发着好闻的清香。她在城里吃过由芦苇叶裹的粽子,她记得这种清香。但那清香只是淡淡的,哪里比得上她现在所闻到的。清香带着水的湿气,包裹着她,她用鼻子用力嗅着。
“有边吗?”
她摇摇头。
起风了,芦苇荡好像忽然变成了战场,成千上万的武士,挥舞着绿色*的长剑,在天空下有板有眼地劈杀起来,四下里发出沙拉沙拉的声音。
一群水鸟惊恐地飞上了天空。
葵花害怕了,双手搂紧了爸爸的脖子。
大芦苇荡,既吸引着葵花,也使她感到莫名的恐惧。她总是一步不离地跟随着爸爸,生怕自己被芦苇荡吃掉似的,特别是大风天,四周的芦苇波涛汹涌地涌向天边,又从天边涌向干校时,她就会用手死死地抓住爸爸的手或是他的衣角,两只乌黑的眼睛,满是紧张。
然而,爸爸不能总陪着她。爸爸到这里,是劳动的,并且要从事繁重的体力劳动。爸爸要割芦苇,要与很多人一起,将苇地变成良田,变成一方方鱼塘。天蒙蒙亮,芦苇荡里就会响起起床的号声。那时,葵花还在梦中。爸爸知道,当她醒来看不到他时,她一定会害怕,一定会哭泣。但,爸爸又舍不得将她从睡梦中叫醒。爸爸会用因劳动而变得粗糙的手,轻轻抚摸着她细嫩而温暖的面颊,然后叹息一声,拿着工具,轻轻将门关上,在朦胧的曙色*中,一边在心里惦着女儿,一边与很多人一起,走向工地。晚上收工,常常已是月光洒满芦荡时。在这整整一天的时间里,葵花只能独自走动。她去鱼塘边看鱼,去食堂看炊事员烧饭,从这一排房子走到另一排房子。大部分的门都锁着,偶尔有几扇门开着——或许是有人生病了,或许是有人干活的地点就在干校的院子里。那时,她就会走到门口,朝里张望着。也许,屋里会有一个无力却又亲切的声音招呼她:“葵花,进来吧。”葵花站在门口,摇摇头。站了一阵,她又走向另外的地方。
有人看到,葵花常常在与一朵金黄的野菊花说话,在与一只落在树上的乌鸦说话,在与叶子上几只美丽的瓢虫说话
晚上,昏暗的灯光下,当爸爸终于与她会合时,爸爸的心里会感到酸溜溜的。一起吃完晚饭后,爸爸又常常不得不将她一人撇在屋子里——他要去开会,总是开会。葵花搞不明白,这些大人白天都累了一天了,晚上为什么还要开会。如果不去开会,爸爸就会与她睡在一起,让她枕在他的胳膊上,给她讲故事。那时,屋子外面,要么是寂静无声,要么就是芦苇被风所吹,沙沙作响。离开爸爸,已经一天了,她会情不自禁地往爸爸身上贴去。爸爸就会不时地用力搂抱一下她,这使她感到十分的惬意。熄了灯,父女俩说着话,这是一天里最温馨美好的时光。
然而,过不一会儿,疲倦就会沉重地袭来,爸爸含糊了几句,终于不敌疲倦,打着呼噜睡着了,而那时的葵花,还在等着爸爸将故事讲下去。她是一个乖巧的女孩。她不生爸爸的气,就那样骨碌着眼睛,安静地枕在爸爸的胳膊上,闻着他身上的汗味,等着瞌睡虫向她飞来。在这个等待的过程中,她会伸出小手,在爸爸胡子拉碴的脸上轻轻抚摸着。
远处,隐隐约约地有狗叫,似乎是从大河对岸的大麦地传来的,又像是从远处的油麻地或是更远处的稻香渡传来的。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地流淌着。
接下来的日子里,葵花最喜欢的一个去处就是大河边。
一天的时间里,她将大部分时间用在了对大麦地村的眺望上。
大麦地是一个很大的村庄,四周也是芦苇。
炊烟、牛鸣狗叫、欢乐的号子声所有这一切,对小姑娘葵花而言,都有不可抵挡的魅力,尤其是孩子们的身影与他们的欢笑声,更使她着迷。
这是一个欢乐的、没有孤独与寂寞的世界。
大河,一条不见头尾的大河。流水不知从哪里流过来,也不知流向哪里去。昼夜流淌,水清得发蓝。两岸都是芦苇,它们护送着流水,由西向东,一路流去。流水的哗哗声与芦苇的沙沙声,仿佛是情意绵绵的絮语。流水在芦苇间流动着,一副耳鬓厮磨的样子。但最终还是流走了——前面的流走了,后面的又流来了,没完没了。芦苇被流水摇动着,颤抖的叶子,仿佛被水调皮地胳肢了。天天、月月、年年,水与芦苇就这样互不厌烦地嬉闹着。
葵花很喜欢这条大河。
她望着它,看它的流动,看它的波纹与浪花,看它将几只野鸭或是几片树叶带走,看大小不一的船在它的胸膛上驶过,看中午的阳光将它染成金色*,看傍晚的夕阳将它染成胭脂色*,看无穷多的雨点落在它上面,溅起点点银色*的水花,看鱼从它的绿波中跃起,在蓝色*的天空,画出一道优美的弧,然后跌落下去
河那边是大麦地。
葵花坐在大河边的一棵老榆树下,静静地眺望着。
过路的船上,有人看到那么一条长长的岸上,坐了一个小小的女孩,心里就会觉得天太大了,地太大了,太大的天与太大的地之间太空了
葵花走到了大河边。
大麦地像一艘巨大的船,停泊在对岸的芦苇丛里。
她看到了高高的草垛,它们像小山,东一座西一座。她看到了楝树。楝树正在开放着淡蓝色*的小花。她看不清花,只能看见一团团的淡蓝色*,它们像云轻轻笼罩在树冠上。她看见了炊烟,乳白色*的炊烟,东一家西一家的炊烟,或浓或淡,飘入天空,渐渐汇合在了一起,在芦苇上空飘动着。
狗在村巷里跑着。
一只公鸡飞到了桑树上,打着鸣。
到处是孩子们咯咯的笑声。
葵花想见到大麦地。
老榆树上拴着一条小船。葵花一到河边时,就已经看到它。它在水面上轻轻晃动着,仿佛是要让葵花注意到它。
葵花的眼睛不再看大河与大麦地,只看船。心中长出一个念头,就像潮湿的土地上长出一根小草。小草在春风里摇摆着,一个劲地在长,在长。一个念头占满了葵花的心:我要上船,我要去大麦地!
她不敢,可又那么的渴望。
她回头看了看被远远抛在身后的干校,然后紧张地但又很兴奋地向小船靠拢过去。
没有码头,只有陡峭但也不算特别陡峭的堤坡。她不知道是面朝大河还是面朝堤坡滑溜到水边。踌躇了一阵,最后选择了面朝堤坡。她用双手抓住岸上的草,试探着将双脚蹬到坡上。坡上也长着草,她想:我可以抓着草,一点儿一点儿地滑溜到水边。她的动作很慢,但还算顺利,不一会儿,她的脑袋就低于河岸了。
有船从河面上行过,船上的人见到这番情景,有点儿担忧。但只是远远地望着,一边在心里担忧着,一边任由船随风漂去。
她慢慢滑溜到堤坡中间地方,这时,她已浑身是汗。流水哗哗,就在脚下。她害怕了,一双小手死死揪住堤坡上的草。
一只帆船行过来,掌舵的人看到一个孩子像一只壁虎一般贴在堤坡上,不禁大声地喊道:“谁家的孩子?”又想,别惊动了她,就不敢喊第二声了,心悬悬地看着,直到看不见这个孩子,心还是悬悬的。
大河那边,一条水牛在哞哞地叫,像城里工厂拉响的汽笛。
就在此时,葵花脚下的浮土松动了,她急速向下滑动着。她用手不停地抓着草,但那些草都是长在浮土里的,被她连根拔了起来。她闭起双眼,心里充满恐惧。
但她很快觉得自己的身体在堤坡上停住了——她的脚踩到了一棵长在堤坡上的矮树。她趴在堤坡上半天不敢动弹。脚下的水流声,明显地变大了。她仰头看了看岸,岸已高高在上。她不知道是爬上去还是继续滑下去。她只想看到这时岸上出现一个人,最好是爸爸。她将脸伏在草丛中,一动也不动。她在心里想着爸爸。
太阳升高了,她觉得后背上暖烘烘的。
轻风沿着堤坡的斜面刮过来,在她的耳边响着,像轻轻的流水声。
她开始唱歌。这首歌不是她从城里带来的,而是她向大河那边的女孩们学得的。那天,她坐在岸上,就听见对面芦苇丛里有女孩儿在唱歌。她觉得那歌很好听。她想看到她们,但却看不到——她们被芦苇挡着。偶尔,她会看到她们的身影在芦苇之间的空隙间闪动一下。一闪而过,红色*的,或是绿色*的衣服。她们好像在剥芦苇叶。不一会儿,她就将这首歌记住了。她在这边,她们在那边。她与她们一起唱着。
她又唱起来,声音颤颤抖抖的:
粽子香,
香厨房。
艾叶香,
香满堂。
桃枝插*在大门上,
出门一望麦儿黄。
这儿端阳,
那儿端阳
声音很小,都被潮湿的泥土吸走了。
她还是想上船,想去大麦地。她又试探着向下滑溜,不一会儿,她的双脚就踩在了松软的河滩上。一转身,就已经在水边。她向前走了几步,正有水漫上来,将她的双脚漫了,一股清凉爬满了她的全身,她不禁吐了一下舌头。
小船在有节奏地晃动着。
她爬上了小船。她不再急着去大麦地了,她要在小船上坐一会儿。多好啊!她坐在船舱的横梁上,随着小船的晃动,心里美滋滋的。
大麦地在呼唤着她,大麦地一辈子都要呼唤着她。
她要驾船去大麦地,而直到这时,她才发现这小船上既没有竹篙也没有桨。她不禁抬头看了一眼缆绳:它结结实实地拴在老榆树上。她吐了一口气:幸亏缆绳还拴着,要是先解了缆绳,这只小船就不知道要漂到什么地方去了!
今天去不了大麦地了。望望对岸,再望望这只没有竹篙与桨的空船,她心里一阵惋惜。她只能坐在船上,无可奈何地看着大麦地上空的炊烟,听着从村巷里传来的孩子们的吵闹声。
却不知是什么时候,葵花觉得船似乎在漂动。她一惊,抬头一看,那缆绳不知什么时候从老榆树上散开了,小船已漂离岸边好几丈远,那缆绳像一条细长的尾巴,拖在小船的后头。
她紧紧张张地跑到船的尾部,毫无意义地收着缆绳。终于知道毫无意义后,她手一松,缆绳又掉入水中,不一会儿,又变成了一条细长的尾巴。
这时,她看到岸上站着一个男孩。
一个十一二岁的男孩,正朝葵花坏坏地笑着。日后,葵花知道了他的名字:嘎鱼。
嘎鱼是大麦地的,他家祖祖辈辈养鸭。
葵花看到,一群鸭子,正像潮水一般,从芦苇丛里涌出,涌到了嘎鱼的脚下,拍着翅膀,嘎嘎嘎地叫成一片,一时间,景象好不热闹。
她想问他:你为什么解了缆绳?但她没有问,只是无助地望着他。
她的目光没有得到嘎鱼的回应,倒让他更加开心地格格地笑着。在他的笑声中,他率领的成百上千只鸭,沿着堤坡,摇摇晃晃,跌跌撞撞地下河了,它们中间聪明的,就拍着翅膀,直接飞入河里,激起一团团水花。
雨后的大河,水既满又急,小船横着漂在水面上。
葵花望着嘎鱼,哭了。
嘎鱼双腿交叉着站在那里,双手交叉着,放在赶鸭用的铲子的长柄的柄端,再将下巴放在手背上,用舌头不住地舔着干焦的嘴唇,无动于衷地看着小船与葵花。
倒是鸭子们心眼好,朝小船急速地游去。
嘎鱼见了,用小铁铲挖了一块泥,双手抓着近一丈长的长柄,往空中一挥,身子一仰,再奋力一掷,那泥块不偏不倚地砸在了最前面一只鸭子的面前,那鸭子一惊,赶紧掉转头,拍着翅膀,嘎嘎一阵惊叫,向相反的方向游去,跟着后头的,也都呼啦啦掉转头去。
葵花向四周张望,不见一个人影,哭出了声。
嘎鱼转身走进芦苇丛,从里面拖出一根长长的竹篙。这竹篙大概是船的主人怕人将他的船撑走而藏在芦苇丛里的。嘎鱼朝小船追过来,作出要将竹篙扔给葵花的样子。
葵花泪眼朦胧,感激地看着他。
嘎鱼追到距离小船最近的地方时,从岸上滑溜到河滩上。他走进水中,将竹篙放在水面,用手轻轻往前一送,竹篙的另一头几乎碰到小船了。
葵花见了,趴在船帮上,伸出手去够竹篙。
就当葵花的手马上就要抓到竹篙时,嘎鱼一笑,将竹篙又轻轻抽了回来。
葵花空着手,望着嘎鱼,水珠从她的指尖一滴一滴地滴落在水里。
嘎鱼装出一定要将竹篙交到葵花手中的样子,拿着竹篙跟着小船走在浅水里。
嘎鱼选择了一个恰当的距离,再一次将竹篙推向小船。
葵花趴在船帮上,再一次伸出手去。
接下来的时间里,每当葵花的手就要抓到竹篙时,嘎鱼就将竹篙往回一抽——也不狠抽,只抽到葵花的手就要碰到却又碰不到的样子。而当葵花不再去抓竹篙时,嘎鱼却又将竹篙推了过来——一直推到竹篙的那端几乎就要碰到小船的位置上。
葵花一直在哭。
嘎鱼做出一副非常真诚地要将竹篙递到葵花手中的样子。
葵花再一次相信了。她看到竹篙推过来时,最大限度地将身子倾斜过去,企图一把抓住它。
嘎鱼猛一抽竹篙,葵花差一点跌落在水中。
嘎鱼望着被他一次又一次地戏弄的葵花,大声笑起来。
葵花坐在船舱的横梁上哭出了声。
嘎鱼看到鸭子们已经游远了,收回竹篙,然后用它的一端抵着河滩,脚蹬堤坡,将竹篙当着攀援物,三下两下地就爬到了岸上。他最后看了一眼葵花,拔起竹篙,然后将它重又扔进芦苇丛里,头也不回地追他的鸭群去了
小船横在河上,向东一个劲地漂去。
葵花眼中的老榆树,变得越来越小了。干校的红瓦房也渐渐消失在千株万株的芦苇后面。她害怕到没有害怕的感觉了,只是坐在船上,无声地流着眼泪。眼前,是一片朦朦胧胧的绿色*——那绿色*像水从天空泻了下来。
水面忽然变得开阔起来,烟雾濛濛的。
“还要漂多远呢?”葵花想。
偶尔会有一艘船行过。那时,葵花呆呆的,没有站起来向人家一个劲地挥手或呼喊,却依然坐着,弧度很小地向人家摆摆手,人家以为这孩子在大河上漂船玩耍,也就不太在意,疑惑着,继续赶路。
葵花哭着,小声地呼唤着爸爸。
一只白色*的鸟,从芦苇丛里飞起,孤独地飞到水面上。它好像感觉到了什么,就在离小船不远的地方,低空飞翔着,速度很缓慢。
葵花看到了它一对长翅,看到了它胸脯上的细毛被河上的风纷纷掀起,看到了它细长的脖子、金黄的嘴巴和一双金红色*的爪子。
它的脑袋不时地歪一下,用褐色*的眼睛看着她。
船在水上漂,鸟在空中飞。天地间,一派无底的安静与寂寞。
后来,这只鸟竟然落在了船头上。
好大的一只鸟,一双长脚,形象很孤傲。
葵花不哭了,望着它。她并不惊讶,好像早就认识它。一个女孩,一只鸟,在空阔的天底下,无言相望,谁也不去惊动谁。只有大河纯净的流水声。
鸟还要赶路,不能总陪着她。它优雅地点了一下头,一拍翅膀,斜着身体,向南飞去了。
葵花目送它远去后,掉头向东望去:大水茫茫。
她觉得自己应该哭,就又哭了起来。
不远处的草滩上,有个男孩在放牛。牛在吃草,男孩在割草。他已经注意到从水上漂来的小船,不再割草,抓着镰刀,站在草丛里,静静地眺望着。
葵花也已经看到了牛与男孩。虽然她还不能看清那个男孩的面孔,但她心里无理由地涌起一股亲切,并在心中升起希望。她站了起来,无声地望着他。
河上的风,掀动着男孩一头蓬乱的黑发。他的一双聪慧的眼睛,在不时耷拉下来的黑发里,乌亮地闪烁着。当小船越来越近时,他的心也一点一点地紧张起来。
那头长有一对长长犄角的牛,停止了吃草,与它的主人一起,望着小船与女孩。
男孩第一眼看到小船时,就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随着小船的离近,他从地上捡起牛绳,牵着牛,慢慢地往水边走着。
葵花不再哭泣,泪痕已经被风吹干,她觉得脸紧绷绷的。
男孩抓住牛脊背上的长毛,突然跳起,一下子就骑到了牛背上。
他俯视着大河、小船与女孩,而女孩只能仰视着他。那时,蓝色*的天空衬托着他,一团团的白云,在他的背后涌动着。她看不清他的眼睛,却觉得那双眼睛特别的亮,像夜晚天空的星星。
葵花从心里认定,这个男孩一定会救助她。她既没有向他呼救,也没有向他做出任何求救的动作,而只是站在船上,用让人怜爱的目光,很专注地看着他。
男孩用手用力拍了一下牛的屁股,牛便听话地走入水中。
葵花看着。看着看着,牛与男孩一点一点地矮了下来。不一会儿,牛的身体就完全地沉没在了河水里,只露出耳朵、鼻孔、眼睛与一线脊背。男孩抓着缰绳,骑在牛背上、裤子浸泡在了水中。
船与牛在靠拢,男孩与女孩在接近。
男孩的眼睛出奇的大,出奇的亮。葵花一辈子都会记住这双眼睛。
当牛已靠近小船时,牛扇动着两只大耳朵,激起一片水花,直溅了葵花一脸。她立即眯起双眼,并用手挡住了脸。等她将手从脸上挪开再睁开双眼时,男孩已经骑着牛到了船的尾后,并且一弯腰,动作极其机敏地抓住了在水里飘荡着的缆绳。
小船微微一颤,停止了漂流。
男孩将缆绳拴在了牛的犄角上,回头看了一眼葵花,示意她坐好,然后轻轻拍打了几下牛的脑袋,牛便驮着他,拉着小船朝漂来的方向游去。
葵花乖巧地坐在船的横梁上。她只能看到男孩的后背与他的后脑勺——圆溜溜、十分匀称的后脑勺。男孩的背挺得直直的,一副很有力量的样子。
水从牛的脑袋两侧流过,流到脊背上,被男孩的屁股分开后,又在男孩的屁股后汇拢在一起,然后滑过牛的尾部,与小船轻轻撞击着,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
牛拉着船,以一种均匀的速度,向老榆树行驶着。
葵花早已不再惊恐,坐在那里,竟很兴奋地看着大河的风景:
太阳照着大河,水面上有无数的金点闪着光芒。这些光芒,随着水波的起伏,忽生忽灭。两岸的芦苇,随着天空云彩的移动,一会被阳光普照,一会又被云彩的阴*影遮住。云朵或大或小,或远或近,有时完全遮蔽了太阳,一时间,天色*暗淡,大河上的光芒一下全都熄灭了,就只有蓝汪汪的一片,但又不能长久地遮住,云去日出,那光芒似乎更加的明亮与锐利,刺得人眼睛不能完全睁开。有些云朵只遮住太阳的一角,芦苇丛就亮一片,暗一片,亮的一片,绿得翠生生的,而暗的一片,就是墨绿,远处的几乎成了黑色*。云、阳光、水与一望无际的芦苇,无穷无尽地变幻着,将葵花迷得定定的。
牛哞地叫一声,她才又想起自己和自己的处境来。
从水上漂来一支长长的带有一穗芦花的芦苇。男孩身体一倾,将它抓住了,并将它举在了手中。那潮湿的芦花先是像一支硕大的毛笔指着蓝天,一会儿被风吹开,越来越蓬松起来。阳光照着它,银光闪闪。他就这样像举一面旗帜一般,一直举着它。
在快接近老榆树时,嘎鱼与他的鸭群出现了。嘎鱼撑着一只专门用来放鸭的小船,随心所欲地在水面上滑动着。见到牛与小船,他前仰后合地笑起来。他的笑声是从嗓子眼里发出的,很像鸭群中的公鸭所发出的鸣叫。后来,他就侧着身子躺在船舱里,将头扬起,不出声地看着:看看船,看看牛,看看男孩,看看女孩。
男孩根本不看嘎鱼,只管稳稳地骑在牛背上,赶着他的牛,拉着小船行向老榆树。
老榆树下,站着葵花的爸爸。他焦急地观望着。
男孩站在牛背上将小船重新拴在了老榆树上,然后从牛背上下来,用手抓住小船的船帮,让小船一直紧紧地靠在岸上。
葵花下了船,从河坡往上爬着,爸爸弯腰向她伸出手来。
坡上尽是浮土,葵花一时爬不上去。男孩走过来,用双手托着葵花的屁股,用力往上一送,就将她的双手送到了葵花爸爸的大手里。爸爸用力一拉,葵花便登到了大堤上。
葵花抓着爸爸的手,回头望望男孩,望望牛和船,哭了,一时泪珠滚滚。
爸爸蹲下,将她搂到怀里,用手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这时,他看到了男孩仰起的面孔。他的心不知被什么敲打了一下,手在葵花的背上停住了。
男孩转身走向他的牛。
葵花的爸爸问:“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男孩回过头来望着葵花父女俩,却什么也没说。
“你叫什么名字?”葵花的爸爸又问了一句。
不知为什么,男孩忽然变得满脸通红,低下头去了。
放鸭的嘎鱼大声说:“他叫青铜,他不会说话,他是个大哑巴!”
男孩骑上了他的牛,并将牛又赶入水中。
葵花与爸爸一直目送着他。
在回干校的路上,葵花的爸爸似乎一直在想什么。快到干校时,他却又拉着葵花的手,急匆匆地回到了河边。那时,男孩与他的牛早无影无踪了。嘎鱼与他的鸭群也不在了,只有空荡荡的大河。
晚上熄了灯,葵花的爸爸对葵花说:“这孩子长得怎么这样像你哥哥?”
葵花听爸爸说起过,她曾经有过一个哥哥,三岁时得脑膜炎死了。她没有见过这个哥哥。当爸爸说这个男孩长得像她那个已不在这个世界上的哥哥后,她的头枕着爸爸的胳膊,两只眼睛在黑暗里久久地睁着。
远处,是大河传来的隐隐约约的水声和大麦地的狗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