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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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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州最近流传一句调皮话:哥伦布发现了美洲大陆,林姨发现了大哥大。有天,陶凡的夫人林姨上街买菜,见人站在大街上,拿着个砖头大小的黑盒子说话。她看傻了眼,上前问:“小伙子,你这是在干什么?”那人白了她一眼,说:“这叫大哥大,没见过?”林姨回来同陶凡讲些这事,陶凡也弄不明白。过几天陶陶回来,才告诉两位老人:“那是最新流行的移动电话,又叫手机,广东那边叫大哥大。很贵,要两三万块钱。”陶凡听了,长叹一声,缓缓摇头,却没说半个字。

    马杰悄悄地告诉孟维周:“外面有人讲鬼话,说张书记同厂长经理们太热乎了,中间肯定有说不清的事。特别是讲同舒先生和唐半仙的关系,太那个了。那意思,不是讲张书记受他们的贿?张书记那部大哥大,外面就有很多说法。”

    孟维周严肃地说:“马师傅,这种无根生叶的话,我们千万不要去传。就是听见有人议论,也要敢于制止。我们是张书记身边的人,最了解张书记,更有责任站出来维护张书记形象。不过,不是适当的场合,也没有必要主动站出来做解释,那样别人以为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成了反宣传。”

    马杰说:“是的是的,我也只是同你讲一下。你看是否应报告一下张书记?”

    孟维周说:“没有必要报告。当领导的,一人难满百人意,有点议论,正常的,何必报告,让张书记不畅快?张书记太忙了,没有时间关心这种事!”

    其实这种议论孟维周早就听说了,还有人告黑状告到了省里。不光这些,还说他同几个女人关系暧昧,已经死去的柳韵是他最喜欢的。张兆林自己当然也知道了,并不放在心上。有回省纪委严书记下来检查工作,张兆林同他扯谈,再次讲了他那句名言:“有人告状的领导不一定是好领导,没有人告状的领导绝对不是好领导。”严书记点头称许:“言之有理。”

    张兆林后来又在好几个场合讲了这话,孟维周便感觉出这话的分量来。细细体会,那句名言妙不可言。既然有人告状的领导不一定是好领导,中间自然有坏领导。同是有人告状,谁好谁坏,怎么知道?这就说不清了。妙就妙在这个说不清。

    省日报社驻本地区记者站白站长奉命来到张兆林办公室,吴秘书长和孟维周在座。张兆林就各级领导如何为企业家撑腰,理直气壮地支持改革这个问题发表了重要意见:“这个问题,我们地委一直是重视的,地委也是带了头的,全区总的来说是做得不错的。但是,有些同志做得不够,个别同志对这个举措还有误解。所以,我建议组织一次宣传活动。群众要靠正确的舆论引导。吴秘书长你负责牵头,由地委办、行署办、宣传部、记者站等单位抽调骨干,具体研究落实。”

    听完张兆林的指示,吴秘书长叫白站长和孟维周到他办公室去,三人先凑凑,搞个大致方案,再请有关单位的同志来谈谈。

    “凑一凑,凑一凑吧。”吴秘书长说。

    白站长说:“听吴秘的,听吴秘的。”

    孟维周也说:“听吴秘的。”

    吴秘书长说:“那好吧。我的意见,这次宣传,内容上要有针对性,声势上要有震动性,组织上要有计划性。现在的问题是,对于改革大家是有共识的,但落实起来,情况就不容乐观了。所以说,首先要以张书记的名义,写一篇理论文章,强调理直气壮地支持改革者。这个原则上由地委办和宣传部负责。另外,组织一篇长篇报道,宣传地委一班人同企业家交朋友,为企业家排忧解难的事迹。这个原则上由行署办和记者站负责。省报就上这两篇,不在于多。同报社的具体联系工作,白站长负责。西州日报,除了上面这两篇文章外,还可以另外组织一些。我就这个意见,看两位如何?”

    白站长表示拥护:“我们按吴秘意见办。”

    孟维周也说:“这样安排好。”

    孟维周看来,吴秘书长虽然话说得有些别扭,生硬地凑出个“三性”但他看问题还是看到点子上了,部署也很有条理。领导同志讲话的语法或逻辑毛病,孟维周也早习以为常了。

    吴秘书长说:“那好。小孟请通知一下几个单位,明天上午八点半到地委会议室来开个会。”

    孟白二人便告辞。出来后,白站长将孟维周拉到一边,说:“我不便同张书记和吴秘讲,你看怎么参谋一下。文章当然要上的,但省里报社那边要意思一下,我们站里没有这个开支。”

    孟维周说:“这个好办,按老规矩,我提醒吴秘就是了,不必惊动张书记。”

    半个月之后,文章先后在省报发表了。先发张书记的理论文章,要理直气壮地支持改革者。这是一篇既有理论,又有实践的好文章。过了几天,省报又推出长篇报道:人民公仆的情怀——西州地委一班人做企业家朋友,为改革者撑腰。

    张兆林收到了一封告状信,告的正是唐半仙。信是孟维周拆的。一般的信,该怎么处理,孟维周就代为处理了,不用交张书记过目。因为这封信关系重大,他不敢擅作主张。主要告唐半仙三件事,一是贪污公款;二是生活腐化;三是经营失误,企业亏损。情节具体,言之凿凿。署名物资公司职工李友竹。这让张兆林很不好办。前不久刚宣传过地委领导同企业家交朋友的事迹,他自己还写了理论文章。这当然是正确的。可那篇报道里专门写到了张兆林同唐半仙交朋友的生动事例。张兆林猜不透是唐半仙得罪了职工,还是有更复杂的背景?他隐约感觉到,这似乎是冲他张兆林来的,可能还有更复杂的情景。张兆林见这信是电脑打的,说明告状人肯定印了若干份,其他领导也会收到的。这就很不好批示,弄不好几个头头的批示意见有分歧,难免弄出矛盾。而且有人会拿他的批示去猜谜的。思索了好一阵子,他批示道:

    转纪委。对这一类揭举信的处理要慎重,既要重视问题,又要实事求是,更要有利于稳定企业,稳定人心。

    这是一道很有功底的批示。字面意义不偏不倚,无可挑剔,聪明人一读便知在暗示什么,但谁也提不出理由说这是在暗示。那“这一类”三字亦是点睛之笔。这说明张书记关心的是类似的所有案件,这道批示具有普遍的指导意义。你说张书记同唐半仙关系特别,但张书记对唐半仙案件连专门批示都没有,只是笼统就这一类案件的批示。

    有时,张书记批示什么意见,难以尽意或不便尽意,孟维周心领神会,却不在张书记面前挑破。他便将有关人员找来,把张书记的批示交给他们,并口述一遍。口述当然按批示原文,一字不差,而听的人一下就领会了。语言艺术就是这么玄妙。孟维周的这套功夫,深得张书记的赏识。今天这道关于唐半仙的批示,孟维周完全能够透彻理解。但这道批件不会让孟维周去送的,得由地委办的正规公文渠道传递。孟维周相信纪委的领导也会领会的。孟维周也不希望唐半仙真的有什么问题。

    几天之后,纪委两位同志到张书记办公室汇报,说:“物资公司没有李友竹这么个人,这只能算是一封匿名信。用匿名信告状的,我们每天都会收到不少,一般不立案查办。哪有这么多人手?请示张书记这事是不是放一下?”

    张书记说:“这个你们纪委有权决定。用匿名信告黑状,这个风气很不好。以前我们不注意方法,很有一些同志被这种匿名信给害苦了,还弄了一些冤假错案。这个教训一定要吸取。我还是那个观点,有人告状的领导不一定是好领导,没有人告状的领导绝对不是好领导。”

    纪委的同志走后,孟维周有事进来了。张书记还在自言自语:“什么李友竹,哪里钻出个李友竹?”

    孟维周听了,灵机一闪,猜到了什么,说:“李友竹就是理由足的谐音,肯定是匿名信。既然有理由,又何必匿名?不可信。”这话极合张书记的心意。

    不料,过了两个多月,省检察院对唐半仙的问题做了批示,责成西州地区检察院立案查办。看来那个告状的人是铁了心了。既然到了这个地步,就不可等闲视之了。地委几位主要负责同志听取了地检察院王检察长就本案的专题汇报。张书记的态度明朗,说:“实事求是,依法办事。”

    唐半仙听到了消息,跑到张书记这里汇报。张书记说:“你现在不要找我,我只希望你真的清清白白。地委一向支持你的工作,但你真的有问题,也不能包庇你。包也是包不了的。地委一向支持你的工作是正确的,但不是叫你乱来。当然从我个人愿望,希望你没有事。”

    第二天,唐半仙被收容审查。张书记指示王检察长:“这个案子影响太大,地委很关注,你们要随时向我通报办案情况。当然严格说这是不合法的,但我是不会干扰你们独立办案的。”所以,从唐半仙被收容之日起,王检察长每天都要同张书记碰一次头。

    侦查工作步步深入。一个星期之后,张书记在地直部门负责人会议上讲到:“个别企业负责人,利欲熏心,生活腐化,更有甚者,在经营活动中,不讲科学,靠问卜算卦来定决策,真是荒唐至极!这样搞,企业不亏得一塌糊涂才怪!”

    张书记表情义愤,十分严肃。下面有人悄悄议论:这下唐半仙完了。孟维周不知案件详情,但觉得张书记不该点唐半仙算卦的事,你自己也相信,也让唐半仙算过,况且你们私交也可以,却这么讲,有失厚道。不过这只是孟维周内心一闪而过的感触,并不妨碍他对张书记的尊重。他早就在什么书上看到了一句至理名言:用道德标准去衡量政治家是幼稚可笑的。

    张书记讲话的当天,唐半仙被正式逮捕。那天,张书记吩咐孟维周:“同舒先生联系一下。他找过我几次,我没有时间。你跟他讲,以后有什么事,可以先找你。”

    孟维周明白张书记的意图。唐半仙案发,一石激起千重浪,各种离奇的谣言都来了。有人说唐半仙的问题不是孤立的,背后肯定有人。听者却说,有人又怎样?这样的事还少见吗?有的人,大家都知道他不干净,就是搞他不倒。人家得问你要证据啊!你怎么去告?向谁告?官官相护哩!人家当着全区人民的面向省委书记打电话,这不清清楚楚吗?人家同上面头头都是铁哥们儿!北京都有靠山!北京?省里头儿肯定是他的靠山,北京就不一定,都是些退下来的老同志,能顶什么用?这你就不懂了。那些老同志,退下来了,虽是天津包子狗不理,但他们要将一个小小地委书记扶上副省级,还是出得了力的。他是个聪明人,那些老同志,退下来无聊得发慌,他一年去看他们几次,汇汇报,他们心里自然很受用的。不用他明讲,他们也会为他讲话的。这个路子从来还没有人走过哩!

    流言蜚语通过各种途径传到孟维周的耳中。他猜想张书记也会听到的。只是张书记听到的话会委婉一点,不会像他听到的这么露骨。这是张兆林主持地委工作以来最棘手的时期,孟维周也深感忧虑。张兆林却一直是处变不惊的样子。倒是孟维周的姨父讲了一句很有水平的话:“人家玩儿到这份儿上,你们几封告状信就可以把他弄倒?这些人真蠢。”姨父说这话时,刚喝过酒,醉眼蠓咙的样子。孟维周这几天总为张书记担心,便老想起姨父的话,觉得那似醉非醉的神态像个大彻大悟者。也许姨父的话真有道理。这让他又想起某公一段关于大人物小人物的宏论。说是小人物因为太小,有个什么错误就显眼了,所以小人物不能有小错;大人物因为太大,一般的错误在他们身上就忽略不计,所以大人物不怕有错,纵然有错误也只能是伟大的错误。小人物活着,就是居家过日子,用句粗话讲就是上为嘴巴下为jī巴,所以jī巴错误就是大错误,要治流氓罪;而大人物活着是要治国安邦的,他们玩玩女人真的只是jī巴大个事。西方有人就说,政治家最好的休息方式是做ài。孟维周当时听到这话,虽感到恶臭逼人,却又不得不承认其精彩。

    这种时候,张书记同舒先生这些人交往的确应注意一点策略。孟维周准备给舒先生打电话。刚提起电话,马上又放下了,他像预感到了什么,觉得不应用办公室的电话。他想起了去年省里商业总公司吴经理的案子。吴经理因经济犯罪被收审逮捕,起初死不承认。后来检察部门将两个多月以来他同妻子、情妇的所有电话录音一放,吴经理就哑口无言了。孟维周最初听到这事,背脊骨阵阵发凉。从那以后,他有意培养一种好习惯,不在电话里讲不便讲的话。他放下电话,从后门走到街上,打了一部公用电话。

    “舒先生吗?是我,听出来了吗?”

    “哦哦,知道了。”舒先生听出来了,但没有提起孟维周的名字。

    孟维周很满意舒先生的老练,说:“老板没时间,你有事的话,我俩见个面吧。”

    舒先生静了片刻,说:“晚上八点在黑眼睛夜总会东九号包厢见面好吗?”

    “好吧。”挂了电话。

    孟维周发现自己好像在搞间谍工作似的,有种说不出的激动。心想,自己干间谍也许还是块好料。这么想着,在回办公室的途中,便有意装作没事似的,看有没有人注意他。

    黑眼睛夜总会是舒先生手下的企业之一,目前在西州算最高档次的娱乐城。为了必要的骄矜,孟维周晚了几分钟才到。舒先生已等在那里了,伸出双手热情地握了过来。还有两位女士,一位是图远公司的公关部经理方圆,三十来岁,孟维周认识;另一位小姐孟维周面生,看不出年纪,脸蛋儿有些像关之琳。

    舒先生介绍:“这是尖尖,尖锐的尖;这是孟先生。”

    孟维周觉得尖尖这名字好生奇怪,想笑,因不太熟,就不冒昧失礼了。

    舒先生招呼道:“大家随意吧。”

    尖尖靠过来“孟先生唱歌还是跳舞?”

    孟维周心跳得很快。夜总会他不是没上过,但那一般都是较正规的社交场面。像今天这样专门有人陪,还是头一次。尖尖又这么漂亮,散发着某种令他心乱的气息。心想太拘谨了,有失风度,便起身请尖尖跳舞。

    “我以后可以随便找你玩吗?”荧光闪闪中,尖尖的眼珠蓝幽幽的。

    “可以,当然可以。”孟维周回道。他没料到尖尖第一句竟是这样的话。这种场合,人们开言通常是请问贵姓?哪里发财?

    孟维周被一阵柔柔的风裹拥着,在舞池里飘来飘去。这是他以往从来没有过的感受。

    “你跳得太好了,尖尖。”

    “只要你孟先生喜欢就好。”

    “怎么叫尖尖?好有特色的名字。”

    “你想知道吗?很有意思的。我想有机会告诉你,但今天就不告诉了。”

    接下来,孟维周一般都同尖尖跳,只偶尔同方圆跳一两曲,出于礼貌。方圆是舒先生的人,大家心里都明白。

    到了跳迪斯科的时间,舒先生说:“两位小姐去疯一阵吧,这个我跳不来。”

    孟维周说:“我也不善这个。”

    包厢只有他们两个人了。舒先生说:“我找张老板也没什么事。唐半仙抓了,我怕他不够朋友乱咬人。”

    孟维周说:“不怕的。他的案子,老板一直抓在手里,走不了样的。”

    舒先生很关切的样子,说:“那就好。”

    孟维周说:“老板很关心你。现在形势越来越复杂,你要事事小心。这是老板的意思,以后有事你就先找我。”

    舒先生忙点头:“好好,仰仗老弟了。”

    听着迪斯科音乐完了,他们收起了话题。舒先生笑着说:“尖尖怎么样?放开点没关系的。”

    孟维周浑身热了一阵。这时两位小姐推门进来了。尖尖步态袅袅,走向孟维周身边。

    第二天上班,张书记问:“见过了吗?”

    孟维周说:“见过了。”

    张书记不再讲什么,只是点了点头。

    下午有人打了孟维周的传呼机。一回电话,是尖尖。孟维周觉得奇怪,问:“你好你好,你怎么知道我的bp机号?”

    尖尖笑了一阵,说:“我会偷呀。”

    孟维周说:“我现在正忙着,过十分钟我再打电话给你好吗?”

    十分钟之后,孟维周在后门公用电话亭要了尖尖的电话:“有事吗尖尖?”

    “你尖尖尖尖的,叫得我好心跳。我可不想叫你孟先生。我可以叫你维周吗?”

    孟维周鼻尖在冒汗:“你就这么叫吧。有什么事吗?”

    “有事才可以找你?你答应我可以随便找你玩的。”

    “是的,是的。”

    “今晚出来玩吗?今天是周末呀!”

    孟维周迟疑着。

    那边尖尖在笑了:“怎么?听说我会偷,你怕了是吗?”

    孟维周说:“好吧,哪里见面?”

    “在‘灰姑娘’吧。”尖尖告诉说。

    唐半仙被处了死刑。他贪污公款三十多万元。这是西州目前为止最大的经济犯罪案件。还犯有渎职罪、流氓罪。案子用了不到两个月时间就结了,办案之神速在西州还没有先例。当然是因为地委很重视,张书记亲自过问,说这个案子很有典型性,要尽快查处,以儆效尤。

    星期天,孟维周躺在尖尖的床上,心灰意懒。尖尖穿着宽松的睡衣,坐在沙发上,将倾欲坠的样子,本是很让人怜的,孟维周却不看一眼。最近,他被提为副处级,挂了个地委督察员职务。虽是个虚职,但在他这个资历,可算是飞黄腾达了。想想陶凡的前秘书关隐达,现在仍然只是副处级,在各县间调来调去,总是任县委副书记。同关隐达比比,孟维周更有理由春风得意。奉承话儿自是不断。孟老弟不愧为亚圣之后呀,前程不可限量!可他内心总说不上高兴。

    唐半仙的死让他的心情莫名地复杂起来。案子未判之前,人们对量刑有种种猜测。他不参与猜测,内心却巴不得处以极刑。因为案情太迷离了,唐半仙的消失,将使许多说不清的事情再也说不清。但死亡毕竟是太重大的事了,太具有震撼力了,让人清醒,又让人惶惑。孟维周有种去路茫茫之感。

    尖尖的确是一个让人轻易放不下的女人。孟维周分明知道这是个圈套,还是一步一步地走进来了。这时,尖尖云一样飘到床边来了:“怎么这样不高兴嘛维周?厌烦我了是不是?不然就是怕了?说白了吧,我知道你是个正派人,一怕影响前途,二怕染病。这两条我都保证。我做事很谨慎的,不会有人知道你和我的。我也不会缠你一辈子,你什么时候不想玩了就不玩了。你还是个童男子,算我欠你的,你的什么要求我都会满足的。我身上每一处皮肉你都细细玩过了的,有没有性病你也放心了。我现在就是你一个人的,你不来时我时时刻刻都在等你啊!”尖尖撮起小嘴作倾诉状,她那微微勾起的小鼻子十分逗人。她说的这些话,直白得令人恶心,却又有种抵御不了的诱惑。孟维周同尖尖在一起不无激动的时候,但他究竟明白他们是在干什么。这会儿尖尖的呢喃燕语又勾得他痒痒的了。难怪有谈爱之说,爱竟是可以这么谈得来的。孟维周搂过尖尖说:“不是对你,不是对你。我心里有事。”

    尖尖柔柔地贴着孟维周摩挲,说:“在一起这么久了,还没有告诉你我为什么叫尖尖哩。”

    孟维周来了兴趣,问:“为什么叫尖尖?”

    尖尖麻利地脱光了睡衣,说:“上来吧,上来我告诉你。”

    孟维同咬牙切齿地上去了。尖尖在下一边波涛翻滚,一边双手拢着双乳,说:“我的乳房这么大,乳尖尖儿这么小巧,好爱人的,我就叫自己尖尖。别人问我,我都不说。维周,我这是第一次公开这个秘密哪。知道吗?你第一次叫我尖尖,叫得我好心动哟!”

    孟维周觉得尖尖那张朱唇已吸穿了他的胸膛,咬着他的心脏往外揪,好难受,好畅快。

    孟维周就像每一次性高潮之后又万分沮丧一样,他的心情时好时坏。原来很少间断的演讲哑剧现在不再坚持了。他曾经很有兴趣培养自己的领导才能,也相信自己会有所作为。给领导当专职秘书,这是当今官场的终南捷径。平时悉心领会和修炼的那一套,虽有些不太合乎君子之道,但他总把它理解为必要的领导艺术。政治家诚实等于愚蠢,善良等于软弱。这是他一度悟出的一条真理,私下自鸣得意。可如今,他另有百般感怀,却又无以言表。政治不再是桌面上的东西。政治原本是无辜的,就像金钱。金钱是人用脏的,政治是人玩脏的。可又有什么办法呢?金钱是供人用的,政治是任人玩的。

    孟维周毕竟是个童男子,起初在尖尖身上还有些害臊。他让尖尖如此这般地调教之后,什么都不顾及了,尖尖周身的滋味他亦能细细咀嚼。尖尖在他心目中,往往是一个一个部位地存在着,似有一种庖了未见全牛的境界。玩起来更加销魂。每一次过后,两人的共同心得都是超过了前一次。

    孟维周便常用做ài来比附自己所从事的事业,终于有些开窍了。自己同尖尖在一起感觉越来越好,就因为他越来越放开了。做人同做ài不是一个道理?何必再去刻意地乔装自己,做个粉墨人物?于名于利,一切随缘吧。

    不久,孟维周又从做ài中得到了截然相反的感悟。有天晚上,两人正高兴着,孟维周忽然想起有个公文今晚必须弄好,明天一早张书记就要看的。尖尖正唏唏喝喝地享受着,孟维周却突然僵在上面了。尖尖睁开了半闭的眼睛,问:“怎么啦维周?”孟维周说:“忘了重要事情了,必须马上赶回去。”尖尖不敢误他的事,说:“好吧,你做完就走吧。”孟维周便在上面偷工减料了一回。

    孟维周穿戴整齐,出门叫了的士。司机问到哪里。孟维周吐出两个很庄严的字:“地委。”

    他双手交叉着,放在胸前,显得很有风度。心想自己刚才还是精光一个,这会儿竟是绅士派头了,真有意思。

    孟维周赶到办公室,忙了个把小时,事情妥了,已是午夜一时多。他回到单身蜗居,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他已习惯于用做ài来比附人世间一切事物了。做ài时两人再怎么疯怎么癫,完了之后还是要穿好衣服,人模人样地在街上行走。自己所从事的事业不也是这样吗?还是要讲究个人前人后。遇着些事就怕了不行,听凭自己的性子一味潇洒也不行。

    悟出这一点,孟维周的情绪慢慢稳定起来。他对仕途又满怀信心了。有回同学相聚,孟维周多喝了几杯酒,居然把自己的政治抱负和盘托出:“我呢,没有太大野心。说具体点吧,就是混上一辆专车,一个秘书,一部大哥大!”

    不走仕途,又干什么去?这世道可不是条条道路通罗马啊!孟维周真责怪自己一度的怯弱和幼稚。男子汉立身行世,需要百般的刚毅。对,刚毅。有一段,当他在尖尖身上暴风骤雨时,总语无伦次地连声嚷着:“刚毅,他妈的刚毅,刚,刚,毅,毅,毅呀!”每次都弄得尖尖咝咝溜溜地发欢。

    有女人照料,孟维周衣着清爽多了。尖尖替孟维周一连买了好几套名牌衣服,还有名牌皮鞋。价格贵得吓人,孟维周不太敢穿,隔一段才试着穿一件。名牌就是名牌,穿上之后,自我感觉极佳。孟维周每次走过办公室楼道口的玻璃镜子,总忍不住自我欣赏,把手臂儿摆得很像革命干部。有时猛然想起什么,他会神经质似地翻弄一下衣服,查看一下扣子上或别的地方,怕缠着尖尖的长发。

    穿着一下子气派了,孟维周还是有点不自在。尖尖便开导说:“现在都是有钱的和你们这些有身份的人率领服装潮流哪!”

    孟维周寻思身边这些人,还真是这么回事。记得以前都是那些被认为不太正经的人率领服装潮流的,慢慢地形势就发展了。就拿戴帽子来说,七十年代,社会上戴鸭舌帽的被人看做流氓。到八十年代,流氓早不戴鸭舌帽了,当领导的几乎一人一顶。如今九十年代,绅士礼帽流行起来,仔细一看,戴礼帽的是两类人,一类是不三不四的人,一类是领导。孟维固有次来兴,同人讲了这些话。有人马上钻他的空子,说:“你的意思是说官员和流氓殊途同归了?”孟维周着实吓了一跳,忙辩解道:“你怎么这样分析?这可是你说的,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不是这个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