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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皇幼儿园设在孤零零的明代屯兵要塞内,门口无招无牌,大门常日紧闭。它与日本高级军官居住的熹园右院相距不远,直线距离至多两三百米,但中间有一条护城河,河的北岸是熹园右院的后围墙,南岸有不少临时搭建的棚户,住着战争难民。
作为一座幼儿园,它太不像了,建筑不像,管理也不像。南京城里的人,可能谁也想不到,这里是幼儿园,它森严的样子使人想到监狱,没有通行证,谁也进不去,包括我。我从没有进过幼儿园大门,只在门口张望过,看到大门内有一面影壁,上面用日语写着“天皇幼儿园”几个大字。院子看进去很空旷的样子,当中是一块有五六亩大的四方形空地,铺着明代大方砖,四边有一些古式建筑,连着高大、厚实的围墙。大门口,有一棵孤零零的老槐树,有一半树枝已经枯败,向天空伸着绝望的枝桠。这天,我们车子开过去时,我老远注意到,老槐树在落日的余晖下拖着长长的阴影。
当我们车子从大门口缓缓经过时,我听到一间屋子里传过来一群孩子咿咿呀呀的朗读声。林婴婴认真听了,问我:“你知道他们在朗读什么吗?”我听着觉得像日语“是日语吧。”我说。她点点头,跟着孩子的朗读对我翻译道:“他们在读——我们的故乡在远方,我们的父母在天堂,中国是我们的土地,南京是东京的兄弟”
据我所知,幼儿园里有五十个孩子,都是孤儿,父母亲都在侵略中国的战争中丧了命。其中有静子的孩子,她丈夫也在战争中死了,留下一个男孩,今年六岁。他是园中惟一还有亲人的孩子。每次来这里我总要想,这场战争给我们留下的孤儿更多更多,可同样是孤儿,我们的孩子无家可归,沦落街头,生死天定,他们却像宝贝一样被珍藏在这里,衣食无忧,接受着最良好的教育和关爱。我相信,如果让他们出现在街头,一定会引来无数仇恨的目光。这座城市的每一棵小草都对他们充满仇恨。也许正因此,这里才变得像监狱一样的森严。
林婴婴听我这么说了后,对我坚定又沉重地摇摇头,问我:“你见过那里面的孩子吗?”当然见过。她问我:“你觉得他们像日本人吗?”我说:“你这是什么意思。”她说:“就这意思,你看他们像不像日本国的孩子?”我说:“这怎么看得出来,但肯定是嘛。”她哼一声,对我不屑地说:“为什么?就因为他们说日语?”我说:“你想告诉我什么,直说吧。”她说:“我听说那里面的孩子都是我们中国人,是南京大屠杀中遇难同胞的遗孤。”我情不自禁提高了声音:“开玩笑!你没见过那些孩子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养尊处优,一个个跟小皇帝一样的。”她说:“这就是不正常,凭什么要对他们这么好?”我说:“因为他们的父母亲都是他妈的‘靖国烈士’。”她说:“这是他们说的,其实真实情况根本不是这样的,那些孩子都是我们的,鬼子在拿我们的孩子做一种试验。”什么试验呢?她从车上找出一本杂志,对我说:“你听着,我给你念一篇文章。”
我说:“给我看就是了。”
她说:“这是日语,你懂吗?”
我说:“我一辈子也不会学这种强盗用的语言,我以会日语为耻。”
她说:“我喜欢你这种雄性大发的样子,可惜太少了。”
我说:“整天过着一种藏头掖尾的日子,人都霉了。我真想去前线,生死一瞬间,生不怕死,死而无憾。”
她说:“我们也在前线,我们在前线的前线,在刀尖上。你听着,”她翻开杂志给我讲起来“这是一个日本著名科学家在接受朝日新闻访谈时说的话,他说——以下是他的原话——当今世上犹太人和支那人是人类的灾难,这两种人素以精明、伪善和奸诈著称,人类在他们的影响下信义不存,公正无求,道德沦丧。世界要和平,要恢复正义,要安定团结,必须要灭掉他们。在西方,希特勒已开始大举灭绝犹太人的行动,在东方,本国政府也已进兵支那。但我认为,这些兵刃相见的行为过于血腥,缺乏智慧,所以容易遭到非议和反抗而引来重重阻力。狗急要跳墙,明目张胆屠杀必将引发全民战争,世界大战。不战而降之,温柔而屈之,笑中藏刀,蜜中灌药,让他们在感动中、在幸福中、在无恐无惧中消失,才是高明之举,长远之策。”
我问:“完了吗?”
她说:“这里登的就这些,但这只是他说的冰山一角,很多东西由于涉及到他下一步行动的秘密没有刊登。”
我说:“他还说了些什么?我想你一定知道。”
她说:“他准备研发一种药物,人吃了会降低智力。”
我说:“这种药现在就有,还要他研发干什么,比如所有镇静剂、麻醉药,经常吃就会伤害身体。”
她说:“可是这种药你好好的会去吃吗?知道它是药,就只有病人才会去吃,吃了是治病的。他要研究的是一种食品,像烟酒、零食、点心什么的,开始吃好好的,看不出有什么副作用,但吃了就要上瘾,吃多了你就完蛋了。”
我说:“这不就是鸦片嘛。”
她说:“对,可以这么说,他要研制一种新型鸦片,让我们中国人再做噩梦!”
我觉得她越说越离谱,不知说什么好,张了几次嘴终子发话:“不可能,他在痴人说梦。”
她合上杂志,对我摇了摇头“你别小看此人,他在生命科学领域里是独树一帜的,像现在风靡欧美的melatoninplus梦美助眠药就是他研发的。据说这是一种几乎没有副作用的安眠药,不但能催眠而且还能催醒。就是说,你服用后半小时内一定能睡着,八个小时后又一定能按时醒来,像定时闹钟一样的。”
我说:“天方夜谭!我根本不相信,如果真有这种药,如此神奇,早普及了,至少我们早听说了。”
她说:“你错了,有些东西恰恰是通过限售甚至禁售来突出它的权威和价值的,目前这种药只供欧美高级市场,其他国家几乎看不见,禁售。”
我说:“你越说越玄了,我更是不相信。”
她说:“还有更玄的,他是个瘫子,双脚不能行走,只能靠轮椅生活。自古异人都有异相,一万个瘫痪在轮椅上的人,可能九千九百九十九个都是废物,寄生虫,但有一个或许就是人上人,人中骄子。世界就是这么神奇怪诞,世界音乐第一人贝多芬是个聋子,留下中国音乐瑰宝二泉映月的阿炳是个瞎子,伟大的诗人兰波是个同性恋者,杀人魔头希特勒是个见了女人羞羞答答的人。作为一个瘫子,能够自食其力已经难能可贵,但他现在至少是一个在生命科学领域里有名的科学家,报纸采访他,你看接受采访也是谈得头头是道的,这说明什么?他不是一个普通的瘫子,可能就是一个人上人。”她一口气说完,最后双眼盯着我,对我一字一顿地说“我得到消息,这个人现在就在静子那里,幼儿园里。”
“他去那儿干什么?”我十分诧异。
“已经来半年多了,”她像没听见我问的,依然自顾自说下去“我们怀疑他就在那里,在孩子们身上做实验,研制那种药。”她太沉在自己的思绪中,露出了一点“马脚”
“你说‘我们’是指谁?”我问她“除了你,还有谁?”
她意识到刚才的失言,沉下脸,对我爱理不理地说:“这重要吗?对不起,现在无可奉告,到时候自会让你知道的。”
我确实把这个看得很重要,因为我对她已经心有阴影——我在怀疑她的真实身份,在真实身份大白之前,坦率说她的身份问题比什么都重要。此刻,她也许并没有意识到我已在怀疑她。
我说:“我想现在就知道,不行吗?”
她说:“这问题要一号才能回答你。”
我说:“你是在告诉我,这是一号交给你的任务?”
她说:“你的理解能力一向令我钦佩。”
我说:“你的行动能力一向令我佩服。所以,我在想,既然我们明知他人就在那里面,他又是那么罪大恶极,你把他干了就是了,一了百了。”
她说:“怎么干?”
我说:“你不是有神枪手嘛,也许你就是。”
她突然哈哈笑道:“首先,他整天呆在屋子里不露面,神枪手是英雄无用武之地啊,其次,我们也不能干他。”
我有意跟她抬杠“怪了,哪有鬼子我们不能干的?”
她说:“干了我们就要吃大亏!刚才我们只说了他一个身份,世界著名科学家,同时他还有一个身份,是日本现任天皇的表兄弟,属于皇亲国戚。两个身份,任何一个都决定是不能搞暗杀的,搞暗杀,杀一个科学家,一个皇亲国戚,全世界人都会谴责我们,鬼子就有理由大肆屠杀我们的平民百姓。”
我想,他娘的,这人就像书上写的,怎么要什么有什么。“其实,就算他没有这两顶保护伞,你不要以为就一定能杀掉他。”她说“我们现在对里面的情况一无所知,谁知道有多少人在里面。”这个,我记得静子跟我说过,老师连她也才五个。她又反驳我说:“首先,静子说的不一定就是事实,其次,就算老师真的只有五个,可还有生活员、医生、炊事员等等,你知道有多少人吗?”
我说:“我是不知道,但是有一点是明确的,大门口没有卫兵,守门的只是一个残疾人,一个一只袖管空洞洞的断手佬。我想如果说要养人保护他,养卫兵是最方便的,名正言顺,包括老师也可以多设嘛。”她说我这个推理不乏道理,属于真知灼见。“不过,”她带点儿调侃的口吻对我说“我们现在的任务也不是暗杀,所以虽是真知灼见,但并无实用价值。”我从根本上怀疑有这档子事,一再找证据驳斥她。她似乎有点不耐烦,对我说了气话:“废话少说,想想办法,我们进去瞧瞧就知道了。”
我说这肯定不行。她说:“也许我暂时不行,但是你一定可以的。你现在说不行,只说明以前你没有努力过,努力一下,好好打打静子这张牌,我就不相信你手上有这么一张大牌还进不了门。”她似乎早准备了一条烟,甩给我“给你点子弹吧,我相信看门的断手佬一定抽烟的。”确实是抽烟的。我揶揄道:“你知道的比我还多嘛。”她说:“因为我要完成任务。”至于任务到底是谁交给她的,她一直没有道明。
这一天,林婴婴让我看见了新的一面,但是这一面具体是什么内容,意味着什么,我并不知道。当然,以后我会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