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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杨云琅,你点滴完了没有?”
每次张文铭来看我的时候都是这样没心没肺地在走廊上就叫起来,然后就有护士立刻冲过来对他一边飞白眼一边呵斥着说:“这里是病房,请你不要大声喧哗。”他每次都滔滔不绝地给我讲学校里的一些好玩的事。
我们俩就像是真的成了别人眼里的所谓的“好朋友”
我嘱咐张文铭去叫护士,我的点滴瓶里面药水已经快没了。
那个护士,嗯,用张文铭的话说,就是长得真正点呀。
她让张文铭帮她拿着棉签。就是这个过程中,他们俩的手碰了一下。那护士走之后,张文铭坚持说那个动作是有意的。换句话就是说,那小护士相中他了。
我无语。
在我成长的路上,那件事像是一个转折。
因为跟卡车相撞不得不以骨折病人的姿势躺在医院里,可能是因为无聊或者什么的,我听着蔺晓楠跑来絮絮叨叨地讲着束诚的故事。
据说他长得真的跟我很像。
搞什么搞嘛,看漫画看多了吗?
我不相信,要她改天带照片来指认给我看。她也爽快地答应了。这说明我已经不再抵触束诚这个人了。既然世界上真的有另外一个人,跟我一个模样,管他是魔鬼还是天使,都足够让人惊喜的了。
而且蔺晓楠的故事里,束诚是一个带魔法的男生,与他的光芒四射、魅力丛生相比,我只能用平淡无奇、一无是处来形容了。倘若没人讨厌我,就算是一件美好的事了吧。我和束诚完全隔绝的两个平行世界,因为蔺晓楠的存在而连通起来。此时,我们竟生死相隔,记忆抵背而立,彼此的目光看向各自世界尽头的浮云,那里风起云涌的天空里是否倒映着我们彼此的身影。
我跟张文铭关系的突飞猛进也缘于这次住院。
可能是受到了蔺晓楠的熏陶,我也忍不住在张文铭来的时候说起了家里的事。哥哥因为骨髓异常增生综合征而去世,虽然妈妈尽了最大的努力,甚至生了弟弟云杉,想要他的脐带血来救哥哥。
有时候我怕说起家里这些事。
那些痛苦的往事就像是冰冷的黑色剑棘无情地贯穿了我的胸膛,我常常恨哥哥,他有什么资格去死?有什么资格要妈妈付出那么多?有什么本事让我和弟弟背负一身的愧疚,甚至弟弟一出生就不得不被披戴上“无能”、“多余出生”的标签?
他凭什么?
凭什么一死了之?他不仅没有任何痛苦,还博取了众人的同情和妈妈的泪水,而我和弟弟——
如果我不说,它们也许就不是真的,只是我的一场噩梦而已。
张文铭噙着泪水的双眼望着我。
“你妈妈很了不起。”
第一次知道张文铭这家伙也会掉眼泪的哈。琥珀色的夕阳光线照耀着眼前这个白衣少年,微风抚过,扬起少年的短发。我们俩站在医院的门口处,半晌都没再说话,一直到答应我今天带着束诚照片前来给我指认的蔺晓楠翩跹的身影跃进我们的眼帘,张文铭才走过来拍拍我的肩膀。
“呐,她来了。”
“束诚真的和我很像吗?”我忍不住问。
张文铭若有所思地神秘一笑:“也像,也不像。”
***
对着束诚的照片,杨云琅被震撼到讲不出话,之前他还一直对我的话持有怀疑的心态。只是张文铭的反应看上去要平淡许多。
也难怪,他以前认识束诚的。
可能第一次见到了杨云琅的时候他也是大吃一惊的吧。男孩子就是这样,为了装酷耍帅,所以宁肯板着一张冷冰冰的脸。
我凑过去问:“张文铭,你有些不高兴的样子。”
“总是提起死人,我当然不开心。”
“话未必要说得这么难听吧?”虽然他出语恶毒却也在理,而且如此毒舌使我想到了拍摄这张照片时候的束诚。张文铭把脸别过去,故意不看我,倔强的姿势使我忍俊不禁。杨云琅摇了摇张文铭的胳膊说:“你不要跟女孩子那么小气。”在这一点上,倒是杨云琅的宽容使我有点惭愧。
那是我们唯一的一次出游。
临近期末考试的秋末冬初,我们去郊外远足。
有人找束诚拍照,不是我们班级的女生,她们三五成群地叫住束诚,把他围在中间,就跟认识了有八百年一样熟地把手搭在男生的肩膀上,我看见束诚皱起了秀气的眉,他近乎嫌弃地移开了对方的手,然后板起脸孔来讲话。
其中一个女的并肩跟束诚站在一起,对面的同伴立即机敏地举起相机想要拍,却不想束诚一个箭步冲上去打掉了对方想要按下快门的手,然后转过身冲着那位想要跟自己拍照的女生一脸正色。
“我并不认识你,所以我也不想和你出现在同一张照片里。我不清楚你为什么想要和我合影,不过我个人觉得,跟一个你不认识的人合影是件很恶心的事,不是吗?”
——如果我是那个女的,被喜欢的男生这样说我一定是要羞愧死的。可是她偏偏不,后来我才知道她是当时学校的大姐大。她云淡风轻地笑了一下,然后掐住了束诚的脸蛋,恶狠狠地说着“好,你有种”这一类的蠢话。
旁观者清,我看不惯束诚被欺负,却又没有能力去跟大姐大火拼,于是找个机会跟束诚走近的时候开始教导他:“拍张照片怎么了?”
“我又不认识她。”
“人家喜欢你才要跟你在一起拍照的。”
“我又不喜欢她。”
“那你也没有权力阻止人家喜欢你啊!”“那种人是会得寸进尺的!”束诚眨了眨眼睛“她们脸皮很厚,一起合影之后就要拿出去四处炫耀,我不想给她们落下口舌而已。与其晚些时候伤害她,还不如把它扼杀在摇篮中。”
“够毒辣的。”我耸耸肩。
事实证明束诚是多么睿智。远足日的当天下午,那伙人贼心不死,又寻着借口跟上来了,其中一个女孩非常蹩脚地在束诚面前崴了脚踝然后一脸痛苦地跌倒在地,束诚连眼都没抬一下就走了过去,那女孩随后立即起身,一把抓住束诚的胳膊。
“你也太不怜香惜玉了吧?”
“要是你装得再逼真一点也许我会上当。”
“够直接。”
“请问还有其他事吗?”
“有啊。”女孩矜持了一下“交个朋友好吗?我我是”
“对不起。”束诚的目光转向站在不远处的我,然后嘴角流出一抹笑意“我想你不用介绍了,我已经有中意的人了”
“啊?”
束诚不急不缓地朝我走过来,然后站在我的旁边,他非常随意地抓住我的手,手指有力地在我的掌心中央按了按。我侧过脸,看见了他眼神里的流转。
于是我也非常配合束诚,骄傲地仰起了下巴。我们俩的举动显然激怒了对面那个飞扬跋扈的女生,她几乎是从鼻孔出气“就是她?”
束诚非常安然地应着:“是,她是我的女朋友。”
虽然表面上看起来我一副波澜不惊的表情,只有上帝知道我内心早已万马奔腾。我知道,我的命运在这里打了一个结,朝着原来不曾预测的方向延伸而去。
在那个女生离开之后,束诚立刻松开了抓住我的手,腼腆重新爬上了他的脸,他的脸上蒙着一层淡淡的光芒。
天空凝固着,厚厚的云层在头顶缓慢移动,似有大朵雪花盘旋下落。
突然之间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大片大片的空白填塞在我们俩中间。
“你刚才说的”我鼓起勇气。
“对不起。”他羞怯地说“我”
而温岚实在不该在这个时候横生枝蔓,她就跟从脚下的土地里突然冒出来一样,出现在我和束诚之间招呼着我们去跟骆驼合影。
束诚的话因为被拦腰斩断,我们3个人走过去跟骆驼合影;另外一张是集体照。这是我跟束诚唯一的合影,虽然我那么俗气地想着,有朝一日,束诚也会像其他男孩子那样带我去照大头贴,两颗大脑袋挤挤挨挨地贴在一起。
可束诚不是那样的男孩子。
就连束诚对我表白的话,也足够让我每次想起都有种意犹未尽的遗憾之感。
***
远足日回来后的一段时间,束诚都陪在我身边。不是大家想象中那种男女朋友式的陪伴,而是他总能够出现在我视线所及的地方。除了温岚这个小人精之外,估计别人很难看出我们之间的微妙来。有时候我在操场下面跟同学踢毽球,不经意地转头也能看见俯在窗台上的男孩,如同白玉般洁白漂亮的面容,我的心会猛地一动,像是从很高的地方失足落下,却永远挨不到地的那种浑身的所有细胞都要飞翔起来的紧张感;有时候我在上课也会在感受到身后刻意停留在我身上的目光,别过脸去,却是男孩匆匆收回的目光,垂着头仿佛做了错事的小孩子束诚给人的感觉永远是那么新鲜、内敛、与众不同。每个女孩子见到这样的男孩子都会心生怜悯,并非所有的爱情中,女孩子都要小鸟依人一样撞进男朋友宽广的胸膛中去,也有这样一种爱情,男孩子看起来怯怯的,任何时刻都需要别人的保护照顾,面对这样的男孩子,你会心生爱意,是爱意绝非可怜。
你想爱他。
哪怕纵身悬崖,飞蛾扑火。
而当你发现,其实这个看起来优柔寡断的男孩子偷偷看你,时刻出现在你身边,其实是在保护你的时候,他不热闹,如同潜伏在地表洁净的水流,每时每刻都在滋养大地、抚慰生灵。他的爱,比那些轰轰烈烈的爱情更撼人心弦。
那些花痴女生们就是一群绿豆苍蝇,麻烦得很。
她们会跟在我身后,对着我的后背指指点点,甚至趁着没人的时候把我围在角落里。
嘴巴里面吐出来的话肮脏不堪。
——你以为你是老几呀?
——长那么丑,不照照镜子看看你自己算哪路货色啊?跟个癞蛤蟆似的,哈哈哈!
——癞蛤蟆,快说说你是怎么勾引上束诚的?
——他是不是已经睡过你了啊!
——恶心!
——警告你以后离他远点!
每次她们试图伤害我的时候,束诚总是及时地出现在我身边。那些女生虽然野蛮、花枝乱颤,但在束诚面前却格外乖巧、淑女,就好像她们表现得好一点束诚就会喜欢她们,真是一群没大脑的花痴。我知道束诚是绝对不会喜欢上这样的女生的。无论她们怎么炫耀张扬,在束诚的眼里都是一样矫揉造作。
所以,在赢得束诚好感这件事上,虽然她们集体对我充满了怒气冲冲的恶意,可是我知道她们所有人合在一起都不是我的对手。
我根本就不怕他们的口水、白眼、飞短流长,甚至试图暴力制服我。我不怕。
而且我无比清晰地知道,束诚就站在离我不远的地方,没等到她们对我产生实质性的伤害,束诚就会站出来。可是,这一次,我错了。
因为我被她们堵进了女厕所。
我浑身冰冷地看着她们像是蜘蛛精一样朝我走过来,脸上挂着邪恶的笑。仿佛我们之间存有血海深仇,看向我的目光冒着冰冷的寒气。
——你这个贱人。
——不要以为你时刻跟在束诚的身边,我们就不能把你怎么样?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特有母性光辉?你觉得你保护了束诚?
——你这个傻x!
——束诚根本就不需要你的保护,他根本就不是你想象中的男生,你还以为
如果对我的侮辱能构成她们的快感,那么我可以容忍。让我想要爆发的是她们对于束诚的颠覆,我不能容忍束诚被她们说成是流氓无赖的形象。我就像一个熊熊燃烧的小宇宙,跟她们展开了殊死搏斗。我还嘴,她们立即甩了我一耳光。看着我嘴角挂起了血丝,她们幸灾乐祸;我还手,她们集体冲上来,朝我身上抛砸重物,或者拳打脚踢,有一个女的,到死我都会记得她,她薅着我的头发朝墙上撞。我大声呼喊,虽然我知道这个时候天地不灵,那走了音的嘶吼根本听不出来是哪个人的动静,而且很快我的嘴巴被它们用胸罩堵得严严实实。我两眼一黑,这次是死定了。没有人来帮我,有几个女生事不关己地站在一边看起了热闹,而男生们绝对不会冲进女厕所来英雄救美,何况也不会有哪个男生来解救我,如果束诚能算一个的话,首先是他应该不知道我被围攻,就算知道了,我也不指望他那个胆小鬼有勇气冲进女厕所。绝望像是黑色的潮水,慢慢涌起,覆没了头顶。我用尽浑身气力后仍旧不能逃脱,索性麻木地任由她们操控,两个女的架着我往马桶那里走去,我知道她们要干什么,要把我的头塞进去
眼泪刷地就掉下来。
微微散发着尿骚味的空气中,我听见有人吃吃地笑。
我恨恨地想,有朝一日,我一定要让你们每个人当着我的面吃屎。非常邪恶的想法。可是——
陡然划破了空气的尖叫。
我听见扑通扑通的脚步声。
整个世界鸡飞狗跳,乱成一团,夹杂在那些女生尖锐的叫声中,我听见束诚干净有力的声音。
“蔺晓楠——”
没人应他。
似乎他顺势捉住身边的女生。
“你们把她怎么了?”
“那里——”女生细声细气地回应着。
“他妈的!”束诚说了脏话。
那些捆住了我的力道突然松散开来,而我还维持着挣扎的姿势,脸对着脏兮兮的便池,她们虽然按着我却没再发力,这才让我幸免于难,否则回头我不把肠子吐出来才怪。虽然我没有转身,但我想象得到那些花痴们脸上风云突变的表情。阴森、惶恐、惊讶、愤怒、委屈她们会觉得束诚这么做伤害了她们的自尊。
束诚给了我惊奇。他就像一个会魔法的小王子,不断制造着你永远也想象不到的火花。
束诚一脸冷寂,他并不搭理她们,只是径直走向我,拉开小隔间的木门,一把拽起我,什么话也没说转身就走,把那些花痴们彻底扔在了身后。
“她们有把你怎么样没?”在众人目瞪口呆地看着束诚拉着我的手走出女厕所之后,他站在阳光通透的玻璃窗下轻声问我。
我摇了摇头,没说话。
他探手过来帮我把散乱的头发理好,淡然地说:“晚上放学一起回家吧。”然后又补充了一句“她们不会就这么饶恕了你。”
其实,我特别想感谢她们。
因为有了她们的存在,使我和束诚的关系进入了一个明朗化的阶段。虽然束诚没有对我正式表白过,也没有对我说过甜言蜜语,更没有当街牵手拥抱甚至亲吻之类的举动,可是我还是觉得自己是一个被幸福潮水包裹起来的人。
以至于好友温岚近乎妒忌地说:“我来当第三者搅局吧。”
***
束诚就像是一颗被安放在角落里蒙着灰尘的宝石,灼灼的光华常常被人忽略。
此前一直保持低调的束诚在年尾的艺术节上却大放光彩。当追光打在舞台上的束诚时,一身白衣的少年却微微垂下了眉眼,他并没有看台下熙熙攘攘的观众,仿佛全世界就他一人。音乐缓缓响起,他轻轻吟唱。我听身边很多人轻轻地惊叹,虽然事后难免有人说束诚有些造作,舞台风格在模仿王菲和许巍。可我从来不那么以为。
他唱的那首歌,我从没听过。
淡淡的旋律浮动在空气中,他的声音宛若漂浮在水面上的荷叶,安静无辜中带着小小的嘶哑。
后来问起他,他调皮地吐了吐舌头,有些难为情地告诉我,那是他自己写的歌。
束诚偶尔会问我要作业抄。
那时候他会有点不好意思地抓着头发,虽然对他这种做法我有点皱眉头,但因为他是束诚,我也不好拒绝。可是那一年的期末考试,束诚又给我制造了惊奇。他的成绩蹿进了理科班的前十名。学校给他颁发了奖学金,然后那天下午,班级里的同学吵着要他请客吃饭。他非常好脾气地应着,却在所有人都偃旗息鼓之后凑过来,递过一块纸巾。
跟束诚高高在上的成绩比起来,我简直比跌进地狱还要悲惨,几乎是年级垫底。物理卷子答得更是一塌糊涂。我满脸愁云密布,回到家里不被老爸老妈抽了筋骨才算好运气。
“不值得哭。”
“可是这么差。”我揉了揉红红的眼睛“没看你有多努力,成绩却那么好。”
“成绩又不代表什么。”他谦虚地笑笑。
“可”
“开心最重要。”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票来“我今天在pub里有演出,你来看吧。”
我是那时候第一次知道束诚居然在pub里驻唱。
完全脱离了我生活的区域。
所以,之前束诚问我要作业抄,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我为自己误解了束诚而感到脸红。从另外一个角度看,束诚实在是厉害,每周跑到那里去唱歌,成绩却那么好。这种人,天生优渥,相貌俊美,品质纯良,多才多艺好像他把什么都占了,别人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
那天诚惶诚恐地跑去看束诚在pub的表演。
出发之前,我在家里试穿了几件衣服都觉得不满意。不是裙子的颜色太俗气就是脚上的鞋子不够洋气,这么折腾来折腾去,眼看着就要到约定的时间了。我什么也顾不上了,心里抱定的想法是不求最好但求不要穿出笑话来,索性选择了一身素色连衣裙子,也没穿丝袜,光着小腿登上运动鞋就跑出门。我妈一把将我拦在门口,问我这么晚了出门干什么。我撒谎说,我去同学家有点事。
“男同学女同学?”
“废话!”我翻了翻眼睛“当然是女同学!”
“那楼下的那个男孩怎么回事?”我妈一脸胜利的喜悦。
我转身跑到阳台上,看见了楼下站立的少年,正在暮色里仰起头,朝着我晦暗不明地笑起来。我妈的脚步声跟过来,我下意识地挺了挺脊背,然后调整好脸上的表情,对我妈说:“那个人我根本不认识呀。不信你过去问问他是否认识我?”
我妈将信将疑地走过去。
我顺势脱离了她的控制,径直朝门跑去,拉开门,不顾一切地朝楼下跑。
见到束诚,我二话不说跳到他的单车上,一味地催促着他快走快走。我妈站在阳台上把我的小人行径看得一清二楚,她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开始咒骂。
——是不是更年期的女人都这样?她暴躁抓狂,撕扯自己的头发像是要把自己抓上天一样。束诚大约也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弓下的肩线微微浮动,白色衬衫微微被汗水浸湿。车子将空气扯开一道口子,风劈面吹过,扬起少年的黑色短发,露出了安静的眼睛。
一直到脱离了我妈的势力范围,我的意识才回到束诚身上,从跳上单车到这里停住,这是哪里?我完全不知道束诚要将我载到哪里,总之这么远的距离内,我竟然一直双手环住男生的腰际,现在惊魂已定,才突然感觉到,即使隔着衬衣,男生的体温还是清晰地传递到自己的掌心,骤然放大的是手指与男生腹部接触的几个触点,异常清晰地被写进大脑。呀,这样的姿势是不是太过暧昧了啊?我浑身僵在那儿,一直到束诚不咸不淡地说了声“我们到了”
问起束诚为什么会来接我。
他回答:“顺路。”
“那怎么晓得我家住在那里?”
“”他琢磨了一下“偶然知道的。”
我靠,这算是什么答案?
“我妈让你见笑了。”还是转移话题吧。
“没什么,要是你见到我爸的话,你就离死不远了。”我想起以前束诚跟我抱怨过他爸有暴力倾向的事,忍不住去看他的领口。他讽刺我说“看什么看,又占我便宜!”
我举手就打,他一个闪身,我扑了个空,踉跄着朝他跌去,被他从身后一把抓住,揽进了怀中。完全没有准备的拥抱,我看见束诚秀气的眉毛拧在一起。他的呼吸擦着我耳边毛茸茸地掠过,眼睛里的光圈由大至小,整个世界都是他的温柔。
“蔺晓楠,你是不是喜欢上我了?”
我觉得我走错了地方。
pub里到处都是奇装异服的少年,这还不算,他们浓妆艳抹,弄得跟鬼似的,差不多每个人都顶着刺猬头,颜色从红到绿,无所不有。我被这副场景雷到了。转身去找束诚,他却早已去了后台,准备晚上9点钟正式开始的现场演出。
我第一次见到张文铭就是在那里。
我只想用一个词来形容张文铭,那就是骨瘦如柴。因为他看见我和束诚一起出现,所以凑过来,跟我分享一瓶冰镇啤酒。我说我不会喝。他笑笑,说束诚的女朋友哪里有不会喝酒的啊。我们两个坐在角落里看着舞池中央的小鬼们群魔乱舞。
我们两个人挥发出来的气息不一样,不属于同类生物。张文铭是一个很闷的人,话自然也少,两个人只是喝酒。我只知道他是束诚的朋友。
舞台上开始有人调音。
啊啊呀呀的,我并没有在那些人里看见束诚,追光灯打在舞台上一个朋克造型的男人身上,他聒噪一会儿,演出正式开始了。我受不了摇滚乐,那种声音,就像是数学老师写断了粉笔不小心指甲刮过玻璃时的刺耳声,叫人简直难以忍受。我屏住呼吸问身边若无其事的张文铭,束诚也演唱这种风格的歌曲吗?他说不是。
束诚出现在舞台上的时候已经换了另外一副造型。
pub里所有的灯光似乎都聚集到了束诚身上。先前的纯洁少年形象被彻底颠覆,他几乎是赤裸着上身,在明晃晃的灯光下,亮出了高亢嘹亮的海豚音。那声音像是从遥远的天际传来,绵延不绝,与之前摇滚男的声音比起来,格外的清亮辽远。
观众们非常兴奋,抑制不住疯狂地扭动着腰肢和手臂。
我承认束诚的歌唱得好,但是不能理解,仅仅就是歌唱,他们至于那么兴奋吗?
张文铭转过脸,他脸上的血管清晰可见。
“你是不是觉得这里的人有点像疯子?”
张文铭的眼神里涌动着让人迷惑的光芒,让人捉摸不透。
而这次live并没有顺利结束,准确地说,束诚被喝了倒彩。
他的高音停在了云端,既上不去也没跌落下来,声音就被悬在那儿,而束诚两眼直视前方,像被什么怪物摄取了魂魄一样直直地朝后栽去,整个人倒在了舞台上。
灯光顺势暗下去。
整个pub乱成一团。
我想挤到台上去,却被巨大的人流卷到了舞台的一侧,我急得两眼流出泪花,转个身,就看见了站在身后的张文铭。似有周身寒流笼罩在这个少年的身边,他微微扬起嘴角看着眼眶泛红的我。
“到底发生了什么?”我问。
“束诚昏倒了。”
“为什么?”
喧闹之中紧张感逐层升级,现场一片混乱,似乎没有人知道怎么办,我的大脑也是一片空白。张文铭似乎同样不解,透出疑惑的表情晃了晃脑袋。
“我们过去看看吧。”
“我挤不进去。”
“跟我来。”
张文铭拉起我的手从后台绕了一个圈子兜上舞台中央,钻进人群的时候发现束诚已恢复了神智,只是大口大口喘气,脸色苍白,眼睛失神地凝固在远处的一点。
张文铭蹲下去,一只手搭在束诚的肩上。
“没事吧?”
束诚转过头,茫然地看着张文铭。
“我觉得我的头要炸开了。”泪花涌上了少年的双眼,一双手抓住张文铭的裤腿“帮帮我。”
“快挂120!”张文铭回头吩咐我。
用心急如焚的平方来形容当时的心情也不为过,120终于在半个小时之后姗姗而来,担架搁在地上,医生先翻了翻束诚的眼睑,然后简单询问了几句后,才吩咐我和张文铭协助护士把束诚抬上担架。
救护车行进的过程中,医生开始向我和张文铭询问一些情况。从束诚的口袋里掉出来一个白色药盒,我和张文铭都没注意,而医生却皱着眉头捡起来看。
半个小时后我和张文铭被医生叫去。
“病人是不是患有严重的抑郁症?”
“啊?”我和张文铭同时目瞪口呆。
“在他的口袋里发现了这个,盐酸帕罗西汀片。”医生皱了皱眉头“刚才的检测也表明他有抑郁症的表现。而如果长期服用这个药,突然停药的话,会出现窒息头疼的反应。请你们放心,这种情况属于自限性,后果不会特别严重。但如果下次准备停药的话,应该有个渐进的过程。”
我和张文铭凑了身上全部的钱还不够医药费,无奈只得向束诚要他父母的电话,喊他们来支付医药费。
张文铭到走廊上挂电话的空隙,我忍不住问束诚。
“你有抑郁症?”
他钻石一样的眼睛突然消失了光芒,近乎警惕地问:“你怎么知道?”
“医生说的。”我又补充了一句“你之所以头疼是因为突然停药。”
“不是我突然停药。”束诚喃喃自语“我找不见我的药了。不知道谁把我的药拿走了,只剩下一个药盒。”
从来没有过的凉意,慢慢地爬上了我心头。
我感觉自己正在接近着一个悲伤的内核。
我站在束诚的床前,对于一个小时之后要面临的父母的严刑拷打决然不顾,而面前这个男孩,他惨白着脸安静地躺在病床上,他的目光似是一个黑色的深潭,将我吸纳进去,我沦陷了。
想要带你去追寻光的翅膀,逃离覆在头顶的黑云。
那并非心血来潮。
那是爱你的箴言。
束诚。这么多年,你受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