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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我就说:‘可其实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你总不见得会把底稿、打印稿、复写件全带上吧?’
“‘可我全带上了呀,’她说。‘罗杰,我明明白白全带上了呀。’可不。我赶到巴黎去一看:果然如此。我连当时走上楼梯、到房间门口开门入内的情景都还记得:把门锁一打开,按住黄铜的活闩把手一转,再往后一拉,立刻闻到了厨房里雅韦耳水1的气味,看到了吃饭间桌子上蒙着一层从窗缝里钻进来的尘土,吃饭间里的那顶碗橱是我放稿子的地方,过去一看,橱里哪还有一点踪影。不会不在那儿的呀!那儿应该有几只纸夹,连纸夹摆的样子我都还历历如在眼前呢。可是那儿却什么也没有了,连纸盒里的回形针,还有铅笔橡皮擦,还有鱼形卷笔刀,还有我左上角留有回信地址的信封,还有我藏在一只波斯小皮盒里(盒子里侧还画着”春画“呢)以备随稿附去供万一退稿时用的国际通用邮券,都没有了。全都不在了。全都装在那只箱子里了。连我一向用来封信、封邮包的那支红火漆都拿走了。我站在那儿,呆呆地望着那波斯盒里的画,这才注意到画上画的那话儿大得极不成比例,那是‘春画’的特点也不足为奇,我对色情的东西,无论是照片、还是图画、还是文字,向来深恶痛绝,这只盒子是一个朋友从波斯带回来送给我的,自他给了我,记得我就是为了不扫他的兴,才当着他的面对里边的画看过一回,从此就一直把这只盒子只用来放放邮券邮票,对里边的画从来视而不见。总之当时一见底稿夹子、打印稿夹子、复写件夹子果真都已统统不在,我简直觉得连气都透不过来了,过了好一阵,我才锁上了碗橱的门,走到隔壁卧房里,在床上躺了下来,拿一个枕头在胯下一夹,怀里再搂上一个枕头,躺在那儿不出一声。我以前可从来没有在胯下夹过个枕头,也从来没有搂个枕头躺着的事,可现在我不这样就顶不住。我心里清楚:自己所写下的一切、自信写得十分出色的一切,全都没有了。这些作品我不知已修改过多少遍,已经改得再称心、再满意也没有了,我知道要我再照式重新写出来是不可能的了,因为我一旦把稿子改定,心上就再也没有这回事了,每次拿出来看看,连自己也会感到诧异,真不懂这文章我是怎么写出来的——
1一种次氯酸盐消毒液——
“所以我就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儿,只有枕头为伴,心里是一片绝望。这种绝望的滋味,这种真正的绝望滋味,我以前从来也没有尝到过,此后也再不曾有过第二回。我的前额紧紧贴着床上罩的波斯巾,这床其实也不过是地板上安一只弹簧垫子,床罩上也积起了灰尘,我只闻到一股尘土味,就这样我躺在那儿,满心绝望,只有那两个枕头是我唯一的安慰。”
“总共丢失了多少东西呢?”姑娘问。
“十一个短篇,一个长篇,另外还有一些诗。”
“好可怜的罗杰。”
“没什么。我没有什么可怜的,因为我肚子里还有货色。不是这些。我另外还写得出来。可我已是心乱如麻。你瞧,我就是不信我的稿子会丢失。会丢得一个字都不剩。”
“你后来怎么样呢?”
“也想不出什么可行的办法。我就在那儿躺了好一阵。”
“你哭了吗?”
“没有。我内心已是滴泪全无,像那满屋的灰尘一样挤不出半点水了。你感到绝望的时候哭过吗?”
“当然啦。在伦敦的时候就哭过。不过我哭得出来。”
“对不起,小妞儿。我一心想着这个事,就全忘了。真是对不起。”
“你后来怎么样呢?”
“噢,后来我就爬了起来,下楼去跟着大楼的女人打个招呼。她问起太太怎么样。她心里急得很,因为警察到公寓里来过,还问过她一些事,不过她的态度还是很真诚的。她问我给偷走的提箱找回来了没有,我说没有,她说这也太不走运了,真是太不幸了,还问我写好的文章是不是真的都在里面。我说是啊,她说可怎么会没留副本呢?我说副本也一块儿在箱子里啊。这时她就说了:maiscaalors.1副本跟底稿一块儿丢,这副本还要留来干吗呀?我说太太错把副本也装在箱子里了。她说:这一错可严重了,真是要了命了。可先生写的文章总该都记得吧。我说:记不得了。她说:可先生法语(下同):可这是怎么回事。记不起来不行啊。ilfautlesouviennerappeler.
1我说:oui,maiscenestpaspossiblejenemensouviensplus’2她说:maisilfautfaireuneffort.3我说:jeleferais.4可是没有用。她又问:maisquestceque摸nsieurvafire’?5先生在这儿工作三年了。我见过先生在转角上的咖啡馆里写文章。有时送东西上来,我也见过先生在吃饭间的桌子上写。jesaisque摸nsieurtravaillecommeunsourdquesce.‘-queilfautfairemaintenant?6我说:ilfautrecommencer.7那看门的女人一听哭了起来。我就用手搂着她,她身上有股子腋臭,有股子尘土气,还有股子不干不净的旧衣服的气味,那头发也难闻得可以,她却把头靠在我的胸前,哭了。她问:连诗也一起丢了么?我说:是的。她说:真是太不幸了。可那些诗你总还该记得起来吧。我说:jetacheraidelafaire.8她说:快干吧。今儿晚上就动手。
“我对她说:我一定干。她说:先生啊,太太可是又美丽又和气,touslequiilyadegentil,可这个错误她犯得太9大了。你跟我一起喝一杯麦克酒10吧?我对她说:好的。她抽了抽鼻子,就离开了我的胸口,去找来了酒瓶和两只小酒杯。她说:为你的新作干杯。我说:为我的新作干杯。先生将来准能当上法兰西学院的院士。我说:哪能呢。她说:对了,应该是美利坚学院。你要不要换朗姆酒喝?我还有些朗姆酒。我说:别费心了,麦克酒就满好。她说:那好,再来一杯。她又说:现在你到酒店里去痛痛快快喝个醉,今天马塞尔是不来收拾房间的,我一等我的男人来了,这烂摊子有人守着了,我就上楼去替你把房间打扫打扫,今儿晚上你好安歇。我问她:要不要我给你买些什么回来?早饭是不是要我自己解决?她说:好吧,你给我十个法郎,有多余我找给你。饭我给你做,不过今儿晚上这一顿你得到外边去吃了。虽说外边吃饭要贵得多,也只能这样了。allezyoirdesamisetmangerquequepart.11要不是我的男人要回来,我倒很愿意陪你去——
1一定记得起来。
2是啊,可是说来也不信。我已经都记不得了。
3再尽力想想吧。
4我想了。
5可先生现有怎么办呢?
6我知道,先生工作起来简直像拼命。现在怎么办呢?
7再从头开始吧。
8原文如此,意思应是:我再尽力去想。
9原文如此。这里是用法语把上一句重复说一遍。
10葡萄榨去汁水后,用品渣酿制的白兰地叫麦克酒。
11去看看朋友,找个地方吃饭——
“我说:你这会儿跟我一块儿到爱好者咖啡馆去喝一杯吧。我们去喝一杯热的格洛格。她说:不行啊,我男人没来,1我不能出这笼子一步。débinetoimaintenant.
2把钥匙交给我。到你回来,管保一切都已经停停当当了——
1格洛格是掺水的烈酒(如朗姆),有时还加柠檬汁和糖,一般都喝热的。
2现在你就去吧——
“这个看门女人倒真是个好人,我那时的心情也已经好多了,因为我明白自己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再从头干起。不过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干得了。那些短篇小说有的写拳击,有的写棒球,有的写赛马。这些题材我最了解、最熟悉了,有几篇则是写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写这些小说,一接触到这些题材,我的激情就总会禁不住一股脑儿涌上心来,我把全部激情都倾注在作品里,我把自己在这方面的认识凡能表达的都表达在作品中,我一遍又一遍地写,一遍又一遍地改,直改到激情都已溶汇在作品内,自己身上一点一滴都不剩。因为我年纪不大就开始替报纸工作了,所以东西只要一经写下,脑子里就再也没有印象了;每天只要报道写过,留下的记忆就给擦得一干二净,就像用海绵擦或湿布头一擦,黑板就给擦得干干净净一样。我还一直保留着这个坏习惯,如今这个习惯就叫我吃苦了。
“可是那个看门女人,还有那股子看门女人的气味,以及她那种实际而果断的作风,对我这绝望的心理却是一击正中要害,好比一枚钉子,钉的恰到好处,敲得又利落又着实。当下我就觉得自己应该有所行动,应该有些实际的行动,那即使对小说已无补于事,对我的为人却大有好处。其实这时我心里也早已有点松动了:那长篇小说丢了也好嘛,因为我内心已经意识到自己可以写出一部更好的长起来,这就好比风推雨移,出海而去,乌云渐散,海面上已渐渐可以看清楚了一样。不过我对那些短篇小说还是挺怀念的,仿佛我的家,以及我的工作、我仅有的一把枪、我那点微薄的积蓄,还有我的妻子,全都已融合在我那些短篇小说里了,当然我也很怀念我那些诗。总之绝望的心情渐渐消退了,如今剩下的只是失去了宝物后的怀念。怀念也是非常不好受的。”
“我知道怀念的滋味,”姑娘说。
“可怜的姑娘,”他说。“怀念不好受,却不会要了你的命。可绝望是很快就会要人的命的。”
“真会要人的命?”
“我看真会,”他说。
“我们再来一杯好吗?”她问。“后来怎么样,给我说说好不好?碰到这种事情我总是忍不住想知道。”
“我们就再来一杯,”罗杰说。“只要你听着不觉得厌烦,我就给你说说后来怎么样。”
“罗杰,什么厌烦不厌烦的,再也不许你这么说。”
“我有时候惹得自己都厌烦死了,”他说。“所以我惹你厌烦似乎也是理所当然的。”
“快调酒,调好了就告诉我后来怎么样。”
蔡慧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