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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翠青到达苏州的天泽恩寺时已经是傍晚了。

    这之前她坐火车到了苏州,小脉来车站接她。那是个小而肮脏的长途汽车站,四周的人都衣衫不整,一看就是经过了长途的旅行。

    在烈日下,她抱臂等了四十分钟,小脉却还没出现。她相信他正在来的路上,那座寺离市区很远,坐车起码要一个半小时。

    小脉穿着白色的汉装褂子和一条洗得发白的牛仔裤穿过马路,露出笑容,向她走来。阳光下他的脸黝黑,牙齿雪亮。就像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几乎没有任何变化。小脉瘦且健康,野性未驯,有种山野气息。这两年,她憔悴了,他倒是唇若桃花,还像她见他十九岁时的样子。他之前总是在流浪,居无定所。不知怎地,就对佛教有了兴趣。因缘际会,来到了苏州的寺里,一住就是大半年,现在也没有要离开的念头。

    这座寺在山上,山上还驻扎着一支部队。就在寺的下方。从寺里可以看到部队的房子,他们的房子修得像别墅,是四层的奶黄色小楼。尤其是当她看到站岗的战士歪歪扭扭地在那里站着,简直以为自己看走了眼。这里跟北京军区真的不一样。她家附近的军队大院,站岗的小战士都挺得像标枪一样直。平时在路上碰到战士,都二人成排,三人成行,不像苏州的军人,随随便便地边走边吃冰棍,并且一路都没有看到纠察。

    “只有感情能伤害到你。”这是小脉给她的留言。看到这句留言,她决定去找他,越快越好。此前半年,他一直约她来天泽恩寺看看。他住在那里,老住持很喜欢他。他上早课、晚课,坚持吃素,闲时读佛经,编佛刊。翠青答应来看他,一直没来。

    小脉帮她把行李放在她的屋里,他还细心地买了新毛巾、香皂、洗发水之类的日用品,还有一些零食,甚至还有一盒花茶,茶的说明书上写它是由茉莉花、桂花和槐花与高山乌龙茶调配而成,有助于心灵的平静与愉悦。选了这样一盒茶,小脉真是用心良苦。她住的屋子是在二楼,二十平米的房间,简简单单,干干净净,里面有两张木板单人床。小脉帮她订好让她自己住。

    “我带你去看我的房间啊,我的房间特别好,还有独立的卫生间,可以洗澡。本来我想让你住在我那里的,可是师父不同意,呵呵,可能因为你是女孩子吧,不方便。”

    翠青随他走下楼,走过长亭,来到一座庭院。小脉推开虚掩的木门,翠青一进去就叫道:“这儿真好!真大!”小脉的房间很宽敞,单人床边放着一个深褐色的书架,窗边是一张写字台。桌上还放着小脉没吃完的方便面。“好呀,你还敢吃肉。”翠青向他打趣。“我没吃呀。”小脉笑“我吃面时都把调料里的肉拣出来的。”

    在寺里她暂时忘记了一切。每天很早就起床,跟着师傅和和尚们做早课,晚上很早就睡觉。自己洗自己的衣服,和小脉一起散步,看风景。其实什么都没想——可它们都会出现在梦中。

    “你还记得你是谁吗?”梦中人问她。他长得像小脉,又像是那个和蔼的老住持,他站在灯光下面,却看不清他的脸。

    “我我是翠青啊。”

    “哦?”“我”她的大脑在飞速旋转“我叫翠青,出生在北方某个半岛的一个小村庄里。我的父母很爱我。我有一个大家庭。我很小就来到了北京生活。这个城市很大。我爱摇滚乐。后来,我爱上了文学。我变了很多,有时候想不起来自己是谁。”

    他向她微笑,鼓励她继续说。

    “我别人说我以前是个摇滚青年,后来他们说我是个诗歌青年。喜欢我的人很喜欢我,讨厌我的人也有很多。我是个很矛盾的人。”

    “你能记起你出生之前叫什么名字吗?在你父母没有给你起名之前?”

    “我”这怎么可能,出生之前不是不存在吗?她努力回忆,仍旧是一片混沌。“出生之前不是什么都不是吗?怎么可能有记忆?”她大声问他。他没有睬她,她想跑过去抓住他的肩膀,既然他提到了出生以前,那么他应该知道她出生前是什么吧?

    她向他跑去,他却总离她有几丈之遥,一着急,她醒了。

    睁开眼看到的就是头顶粉白色的电风扇。翠青没开电扇,尽管天很热,又潮湿。她不怕热,睡觉还裹着毛巾被呢。被子已经被汗濡湿,她想起刚才做的梦,谁会料到她现在会住在寺里,皈依佛教,希望看破红尘呢?

    她看到了一只萤火虫。它轻盈地飞过面前的树丛,转眼便不见了。小脉说他经常在这里看到许多萤火虫。有时候他静静地看着它们飞远而心神迷醉。因为远离城市,这里的夜特别安静。仔细聆听,能听到许多虫鸣。蛐蛐儿和许多不知名的昆虫,它们的叫声夹杂在一起,像首秋天的协奏曲。翠青听着听着,惘然不知今夕何夕。的确是初秋了,寺里的秋意尤其浓。在这样的地方,四季才更分明吧,也更容易被有心的人觉察吧。

    “我带你看一棵树。”小脉领她到一座寺院,那里有一棵被雷劈了一半烧得焦黄的树,没有被劈到的那一面已经又长得郁郁葱葱了。

    “所有的人都该学习这棵树。”

    片晌他又说:“你就是它呀!”

    “呵呵。我就是它。是呀。”

    这种感觉,就像那首唐诗里写的,也许前生相见过,也许前生本就是知己。

    君家何处住,妾住在横塘。

    停舟暂借问,或恐是同乡。

    翠青有好几次跟小脉说要他带她到山下的部队里看看。小脉总是说要小心,不要被寺里别的人看到了,不好。最后他终于拗不过翠青,他们从寺后面的门溜到外面,下面就是部队。正值傍晚,没什么人。只有部队的广播在播放整点新闻。

    “你看,你来到我们寺里,不专心学佛,反而跑到军队玩。你的喜好差别也太明显了。”

    “我都喜欢嘛!”

    “你可能不知道吧?部队现在用的地是我们寺里的地,解放后天泽恩寺给了下面的部队好大一块地。本来他们还想要,寺里的和尚说我们要有块地种菜,自古以来这寺的和尚都是自种自吃,一日不劳作一日不食,就这样,他们才没把地全要了去。”

    翠青听了,没说话。她的社会经验还是太少,又是单纯得可爱,这么多年都生活在北京三环边上相对安静的军区大院里,本不知道天高皇帝远,上面传下来的指示下面会打折扣这个道理。

    部队旁边是一座不小的竹林,在黄昏时分显得格外幽静。

    她看到一位小战士坐在石椅上正在抽烟。她向他走过去,说:“可以给我一支吗?”

    他点点头,露出稚气的受宠若惊的表情,从“南京”香烟盒里抽出一支,为她点上。

    她站着,把那支大逆不道的香烟抽完。

    佛经里讲,烟是淋浴魔女的经血长成的毒草,会迷乱人的心智。在寺里这几天,她没有抽烟。突然又抽起来,有些不习惯了,呛人的烟味又窜进嗓子。

    夜里,她在竹林里与他相约。他问她:“这是什么香味?”她笑起来,说这是驱蚊水的味道。

    她扒下他的军装,铺在地上,避免被草扎到。她摸着他因激动和紧张而汗漉漉的身体,他将她搂在怀里,耳边是清脆的虫鸣。

    “没想到在这里还能碰到你。”他喃喃自语“还能碰到这样一个人。”

    “你根本不知道我是谁,也不必了解我是谁。”她轻声说“你最好不知道我是谁。因为,我也不知道我是谁。”

    一瞬间又想起那个梦。她甩甩头,把它抛至脑后。人生得意须尽欢。人生失意更须尽欢。

    夜夜狂欢。在无人注目的幽深角落。

    她总觉得有几双眼睛同时盯着她,然而她感觉不到恶意。它们是她的神,她的信念,她的魔鬼。

    她曾是个激烈任性的孩子。与生俱来的反叛让她与这世界格格不入。小脉说得对,只有爱情能伤害到她。当她意识到她早已忘记了自己的本性,需要被拯救时,她对小脉说第二天来找他。她要洗脱自己的罪责。也许她死后要下地狱,无所谓了。就算是下地狱,她也是他们中唯一那个下地狱的。就把所有的罪让我来背吧,因为我爱你。爱情是个多么迷人的字眼,在它的驱使下,一切都会发生。它能令一个本来纯粹、美好、可爱的人,变得不由自主、痛不欲生;也能令一位原本善良、单纯的人变得粗鄙、冷酷、没有感情。

    她几乎想不起来那些日子是怎么度过的。她动不动就暴怒起来,无法遏止。

    他们有过太多的争吵和泪水。她哭了太多次,有好几回,泪水把枕头都洇湿了。沉溺,沉溺至无底深渊。扔东西砸手机撕墙上的海报哭得精疲力竭。许多次争吵后,她迎着冷风,快步走出胡同,打辆车,面无表情地通报地址——岂止是面无表情,简直就是悲伤欲绝,完全无法思考,否则就决堤千里。

    有好几次她就站在心理咨询室的门口却不敢走进去。

    等她终于鼓足勇气想进去的时候,门上挂着把锁,纸条上写着现在有事出门,有事请打电话。

    在爱情面前,她变成了一个恐怖分子。变成了世界上最糟糕的女朋友。她真的理解了报纸上那些因为情感纠纷而引起的血案,她十分理解他们,并给予深深的同情。

    如果不是懦弱,她很有可能就自杀了。

    “情也是苦啊。”小脉叹了一口气“我什么都能想明白,就是参不透这个情字。你与他有什么好计较的呢?能在一起就是缘分,还要吵成这样。你也是,根本什么都忍不得。”小脉接着给她讲:“有个故事是这样的,寒山问拾得:‘如果世间有人无端的诽谤我、欺负我、侮辱我、耻笑我、轻视我、鄙贱我、厌恶我、欺骗我,我要怎么做才好呢?’拾得回答说:‘你不妨忍着他、谦让他、任由他、避开他、耐烦他、尊敬他、不要理会他,再过几年,你且看他。’”

    “我们什么时候能开悟?”翠青焦急地问他。

    “小笨蛋,”他亲昵地对她说“你要先想起来你是谁呀。”随即他又换了一副严肃的口吻“当你发现了自己的本性的时候,就开悟了,否则一直是苦,即使快乐也是苦的。你所有要的东西都在你自己身上,何苦向外处寻找。”

    她痴痴地望着他,不知道该作何回答。

    在寺里待足了一周,吃了一周的素食,念了一周的早课、晚课。她要告别了,该回家了。小脉说他要继续待在寺里,直到编好佛刊或者直到他认为他应该走的那一天。

    最后一个晚上,她来到竹林。这是和他最后一次做ài了吧?她不想向他告别,对他来说,她本就是个陌生人,一个闯入者。心中充满了不可名状的柔情,她攥住他的肩膀,死死地按着他年轻的皮肤,向他的脸看去,想把他记在心里。

    蓦然间,她看到了自己的脸。她发现手上攥着的是自己的肩膀,那种指尖按压在肌肤上的力度清晰可辨。她往下看,发现她压着的是一副女性的身体,被阳光晒成淡棕色的皮肤、小巧的胸部、修长的大腿和涂着淡粉红色趾甲油的脚。屏神凝气片刻,她才想起这是她的身体。包括这淡粉色的趾甲油,也是来苏州之前刚涂上的。翠青身下的这个女孩的脸上全是迷茫的表情,她的混沌、痛苦和无知无觉,一览无遗。

    她看着,怔怔地流下泪来。这时候,部队的熄灯号响了。她再一看,身下什么都没有,只有因为风吹而落下来的枯黄的竹叶。

    她未把这些向任何人提起。就连小脉都没有。

    离开的那天,她皈依佛门,向佛像跪下去,深深俯首。老住持嘴里念念有声,她用探询的眼光看着老住持,他向她微微一笑,好像在说天机不可泄露。

    他为她取名“妙霁”霁,雨过天晴、怒气消除之意。

    “看,师父多了解你。”小脉在旁边看着,肃然而欣慰。几年前他们曾一起走过开着艳粉色花朵的桃树,在河边亲吻,在网上写诗。几年后他们分别皈依佛门,称呼对方为“师兄”、“师妹”翠青想起来心存感激,当时她肯定没有想到,他们都会有这么一天。

    还是来时的那座山。翠青走下山,再望一望。小脉帮她拎着包,嘴唇紧闭,面容还是那么英俊而沉默。

    坐在出租车里,车缓缓朝山下开去。一道一道的坡。离开镇子换了长途公共汽车。开始下雨了,雨哗哗地敲打在玻璃窗上。不时有人上车下车。翠青伸出手指,在上面划着一道道白色的水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