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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的断桥热闹起来,欢声笑语砸在平静的胭脂河里,断桥就摇摇晃晃的了。
喧哗掩盖了枫树林里水牛从泥泞里拨出前蹄的声音。水牛从泥泞里拨出前蹄的声音覆盖了当局者的耳朵。
凡进枫林的人,都是渴望去创造那种声音的。没有获得资格的,不得不在断桥上苦心地经营,眼睛不时扫向那片枫林。也有不怀好意的人带着刚认识的女子进了枫林,当然,也有个别一拍即合的,迅速地产生出一些故事来。
夜晚的断桥,是年轻人的天下。平时看不到人影,随便就在断桥上碰到了。
石狮子不寂寞了。它的脑袋上有人靠着,屁股上有人坐着,身体被无聊的,漫不经心地手摸着,他们的手指头在它的身上写他们的心事。对于这些,石狮子一概保持沉默。它瞪着灯笼一样巨大的圆眼睛,什么也看到了,什么也没看到。它知道人就是这么来来往往的。
许县长也不甘寂寞。不甘寂寞的许县长,在断桥上漫步,唱她的“九九艳阳天”男孩为了讨好女孩,费尽心思捉弄许县长,搞一些恶作剧取乐。许县长像石狮子一样,什么都看到了,又什么都没看到。
这个假期,活跃在断桥的年轻人,大多数是傅寒从前的同学。他一出现断桥,就有人喊他的名字。有的递烟,有的递槟榔,有的拍他的肩膀,对准他的胸膛擂上一拳。留镇上混的年轻人,私下底很羡慕他这么一个读书人,在有很多漂亮女孩和多彩生活的城市里。傅寒没有什么读书人架子,他和他们很融洽。
西西闻声知道傅寒来了。有时是从别人在喊他,有时是听到他的脚步声,最隐秘的是她能嗅到他的气味,青苹果的气味。他来了,断桥丰满了,胭脂河的水丰满了,她的心里也丰满了。有时她亲眼看见他走过来。傅寒身高一米八,这样的身高,在南方的小镇是很罕见的。他那么走着,她就觉得小镇的木房子矮了,那版画一样的夜景,变得生动而温馨。但是,他是流水。她是石头。他只是从她身边淌过。他没有和她说话。他卷走青苹果的气味。他留下青苹果的芳香。她满脑子的失落。她赌气,不再去断桥了。但是天一黑,她就管不住自己的心。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用大蒲扇拼命地扇风。天太热,大公鸡不安地在笼子里走动,脚弹击竹笼,发出“叩叩叩”的噪音。她就去骂它,喝斥它。但她自己也坐不下来。她摸出镜子,看着镜子里的那个人,开始嘲笑她。
“你愚蠢,你不知道自己是谁吗?你不知道他是谁吗?他是城里人。他多看你一眼吗?他怎么会喜欢你羞死你,看不羞死你。”西西生自己的气“你要是有胡蝶那么漂亮,也许他会喜欢。那也只是喜欢,他也不会娶你,乡里妹子,扫地抹桌子的服务员。瞧你的牙齿,要是有许县长的那么好看,也许他会喜欢。但也只是喜欢,他还是不会娶你。说不定,他有了喜欢的人。”
她发呆。她想那天他进厨房来干什么?干嘛要和我说话,对我笑。他要在镇上呆一个暑期。一个暑期呢。她重复一遍。左手捏着右拇指,指甲在上面划来划去。仅仅是一个暑假。她突然开始飞快地洗脸,梳头,换衣服。什么也不想,心已经飞到了断桥。她在弄堂里飞快地走,走到丁香街时,步子慢了,并停了下来,然后果断、坚决地调头,她改变了主意。但是几秒钟后,她重新出现在丁香街上。她看见了他,不,她闻到了青苹果的气味!她的心一阵颤栗,有什么东西倒了下来。她感觉自己的虚弱。她听见胸腔里有风箱在抽动。她的脚不是她的。她既盼着快步走过去,离他近一些;又希望只是这样,远远地闻着青苹果的味道,听他和别人谈笑。她就这么忐忑不安地走到了桥端,她希望他看见她,喊她,走近她,可她又想躲着他。她静默地向断桥下面的码头走去。她走下去,并没有躲起来,相反,在一个断桥上能清晰看见的阶梯上坐下来。她希望她的这个举动,和他没有关系,那么,人们就没有嘲笑她的理由。她面朝胭脂河坐着,她似乎是随便来这里吹吹风的。她果然听见了他的声音。她根本没听清他说什么。她听到女孩子在喊傅寒。是胡蝶。她想起来,胡蝶是他的同。他是不是在和胡蝶好?她希望他看见她,只希望他一个人看见她。因为她只是为他一个人,才坐在这里的。
她坐了很久。
乌篷船上的煤油灯忽然熄灭了。
她不知道什么时间了。
终于听不到他的声音,青苹果的气味飘走了。
她站起来,两条腿早已经麻木了,差点摔倒在地。
她一连三个晚上坐在这个地方,每次都是同样的结果。第四个夜晚,她不去了。她连续三天没去。她想永远也不去了。这天晚上,月色撩人。毛燕来喊她到断桥乘凉去,到断桥随便坐坐去。她动摇了。或者说,她不想拒绝和毛燕在一起。毛燕和何吉的关系确定后,她几乎没什么机会,和毛燕一起呆着了。更何况,这么美丽的夜晚,毛燕想到了她这个朋友。仅这一点,就够她感动一回的了。她尽量不去想他,那个叫傅寒的人。她甚至不希望遇到他。她挽住毛燕的胳膊,快活地和她说笑,骂她有了男朋友,就不要女朋友,没了男朋友,才想起女朋友。毛燕听得格格直笑,说她最近事情很多,他们正准备自己开发廊。西西在毛燕的胳肢窝里挠了一下,毛燕最怕痒,去挠西西的胳肢窝,两人打打闹闹地往断桥走去。
嗅不到青苹果的气味。傅寒果然没在。罗中国和赵宝几个人围在一块,几支烟忽明忽灭。西西暗自松了一口气,忽然又觉得莫名其妙的无聊。他们凑近了,把两人半包围起来
“西西,好几天没看你出来玩,晚上都干什么去了?”罗中国说。
“干活太累,晚上磨完米粉就睡了。”月光下西西的脸是粉白色的。这时毛燕碰到了朋友,把她拉走了。毛燕和她们嘻嘻哈哈地说话,她说她的发廊差不多开张了,请她们来捧场,她们夸毛燕,越来越像个老板娘的样子。西西无事可干,一个人趴在桥栏上,探出脑袋,看着脚下的河水。她的脑袋掉到水里,月亮挂在头顶上,月亮里的那棵树,也看得清清楚楚。她朝河水吐了一口痰,砸碎了她的脑袋和月亮。她想回店里睡觉,乱哄哄的断桥上无聊透了,又不好意思马上就走,好歹得呆一会儿,只好继续朝河里吐口水,直吐得口干舌燥。
许县长在断桥上来来去去。她不时抬起手腕,好像是看时间,但她的手上光溜溜的,只有两个银色的镯子。那是西西与她交换红丝巾的筹码。不知什么时候,许县长走过来,和西西并排趴在桥栏上,她呆了一会,伸出手,轻轻拍打西西的肩。
“干什么啊你!”西西突然喝斥。许县长的手悬在空中,竟不知道缩回去。
西西已经满脸通红,她不知道有多少人看到许县长拍了她的背,许县长像个朋友一样拍了她的背。西西远远地躲开许县长,她觉得很是丢脸,不知道镇里的年轻人又该怎样嘲笑她。果然,有人笑了起来,把所看见的告诉其他人,其他人也跟着哈哈大笑。西西不做声,默默地咬着自己的嘴唇。她恨许县长令她难堪,又为自己的粗鲁的态度难过。
除了许县长,还有谁关心自己?除了许县长,还有谁知道她的孤独呢?西西心情本来不好,这下彻底没有兴致玩了,于是和毛燕告了别,一个人回店里去。
拐进胡同,她嗅到了青苹果的气味。傅寒!她心里喊了一句,心开始狂跳。但是,空空的胡同,灌满了月色,没有一个人影。她闭上眼睛,深深地吸进一口气。她知道,老板娘的家,在她的左侧,往深里走一段,就到了。他可能在二楼的走廊里,靠着栏杆抽烟。
西西不敢朝那边张望,只是埋头加紧脚步往回走,影子跟随她匆匆地前进。
“hi,你急急忙忙的干什么?”傅寒突然迎面出现,令西西措手不及。
“我回店里。”狂蹦乱跳的心又把她搞糊涂了。
“回哪个店呢?”傅寒笑道。
西西这才发现,她早就错过了店门。
“你怎么了?又一个人在码头上坐,对着河面发呆么?”他离她两米远。
“原来他是看见了的。”西西心里掠过一丝惊喜。
“这几天没看见你,过来看看你在干什么。”在她推门的时候,他说道。她停了一下,进去了,门却是敞开的。他犹豫了一下,很自然地跟了进来。他闻到鸡屎味,受到惊扰的公鸡,发出咕咕咕慌乱的声音。他迅速地观察了一下她睡觉的地方。她一个人呆着,尚嫌窄,像他这样的体积,转个身都是件费劲的事儿,两个人挤进来,就拥挤得不成样子。鸡屎味她闻习惯了,她能从鸡屎味中,分辨出她喜欢的青苹果的味道来,并且完全把鸡屎味覆盖了。公鸡好奇地打量这位素不相识的来客,伸直了脖子,眼圈扩大。
“奇怪,我妈怎么把鸡养在这里?”他随便说。
“我总是不知道时间,起不来,担误做事,全靠它提醒我。”她终于能笑出来。
“噢。”他点了点头,没有说什么。第二天晚上他又过来了,带来一个猫头小闹钟。她问这是什么东西。他说是一只公鸡。她说骗人,公鸡怎么没羽毛。他笑,手指将闹钟拨弄了几下,说,等一分钟,公鸡会叫你起床的!她就死死地看着这只公鸡。
“哎呀,可能它没吃饭,叫不出来了。”他假装很着急。
突然响起一阵急促的铃声,吓得西西往后退了好几步。
“你每天几天起床?我帮你调到那个时间,到时候它就会叫你起床的。”他说。
“五点半。”
“那么早起来做什么?”
“天早亮了。”
他低头调闹钟,她看到了他的手指,心想,读书人的手,就是不一样。
“明天你试一试,它要是不叫,你告诉我。”他把闹钟放好,起身走了。她的屋子里还留着青苹果的味道。
早上她被闹钟叫醒。中午的时候,他把鸡笼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