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娄红坚持不找医生,也不去医院,耿林却坚持劝她去。最后娄红说:
"医院让我想起你老婆。"
耿林立刻就不坚持了,娄红的理由让他顿时矮了三分。
"我担心你的伤口"耿林害怕地说。
"没关系的,你去买些东西,我自己能处理。"娄红情绪安静下来,表现出了她这年龄女孩儿少见的坚强。"买什么你肯定知道,你老婆是外科医生。"娄红最后一句话也没带出抱怨或伤害的企图,仿佛要说明的只是事实本身。
耿林被眼下的娄红感动了,心猛地又被怜情紧攥了一下。每当这种时候,他都会想一下刘云,然后不自觉地咬咬牙关。
"娄红,我真的对不起你。"耿林真诚地自白道,"我希望老天给我一个机会,让你幸福。我什么都愿意做。"
"那就快去买东西吧。"娄红说完轻松地笑笑,没想到凝固的伤口却因此疼起来。耿林立刻用手围拢到娄红的脸庞,心疼地说:
"没事吧?"
耿林买来了处理简单伤口所需要的东西,然后小心翼翼地帮助娄红一点一点地清洗血污。当他们做完这些的时候,娄红坐到一面镜子跟前,这面很窄的立镜是女房东留下的,它曾为耿林发现娄红身体的美妙之处起过意想不到的作用。但是现在耿林却通过这面镜子看到了跟美妙毫无关系的可怕:娄红脸上的血污清洗掉了,但一道道红色的划痕残酷地分割着娄红白皙的皮肤。划痕深的地方肿得高些,耿林无法想象那些结痂掉了之后,会不会留下疤痕。即使他不想这是刘云一手所为,作为一个男人也忍受不了这样的伤口,这和男人间的殴斗所造成的伤害不同。他站在娄红身后,轻轻把手放到她的双肩上,如果可能,他真的想哭。
"我该回家了。"娄红看着伤口,首先想到的是父母,于是就说了出来。这也许是她性格奇怪的一面,她能为在许多人看来是平常的小事发疯地吵架,但在能把许多人吓坏的大事面前镇定自若。
耿林没想到娄红这时会提出这样的问题,而这的确又是个很大的问题。娄红不能随便在外面过夜,那么回家这伤口怎么办?怎么向她父母解释。
耿林没有退却的选择,他说:
"我送你回去。"
娄红从镜子里盯盯地看着耿林,好像她没有明白耿林这话的意思,又好像她不相信耿林有这勇气。
"得向你父母做个交待。"耿林坚决地说,说话间心理准备也充分一些。
耿林感觉到了娄红矛盾心清背后最终想要的东西,她希望耿林去,因为在她看来这是很男人的举动,甚至很浪漫,娄红和耿林间由于年龄或价值观念所造成的差异,往往在这样的时候显现得很清楚,耿林要求送娄红回家,是因为他觉得必须这么做,不管愿意不愿意,这跟责任有关,而不是别的。
耿林先替娄红穿好衣服,然后自己也穿戴好。他站在门前,平静地对娄红说:
"我们走吧。"
"你真的要去?"
耿林点点头,然后他看见娄红的眼睛里迸出深受感动的光芒。
娄红有着她同龄人所没有的成熟,但她毕竟还年轻,还处在靠想象理解世界的阶段,因此,有时候在活法上有一点随心动所欲的架势,但这不过是阶段性的表现,没人能在这条路上走很远,因为想象总要碰壁的。一路上,娄红出于好心,设想了好几种,她父母可能对待耿林的态度。比如,二话不说立刻把耿林撵出去的可能首先被娄红提出来,但马上又被她否决了。她说,她父母是有教养的人,再生气也不可能做出无礼举动的。耿林静静地听着她说,不停地抚摩她的肩头。他心里很空,根本想不出她父母可能有的态度,索性不想。
"你害怕吗?"娄红问。
耿林点点头。
"为什么?"娄红不满地说,"我父母不会把你怎么样的,只不过对你有点尴尬罢了。再说"
耿林用手捂住娄红的嘴,他害怕娄红说出伤人的话,比如,"再说你本来也有责任",他猜她可能说的就是这句话,所以打断了,他眼前承受不了娄红这样的话。
"我不害怕他们怎样对待我。"耿林说。
"那你怕什么?"
"他们会想办法让我们分开的。"
"他们肯定会这么想,但能不能做到,这取决于我们。"
耿林对娄红笑笑,替她拢过去吹到脸上的头发。
"还疼吗?"他的声音温柔得动人。
娄红乖乖地摇摇头,把头枕到耿林的肩上。
"现在打车吧?"耿林问。
"再走一段吧。"
当娄红和耿林终于站到娄红父母面前时,他们的确像女儿猜想的那样,大吃一惊,但好像并不是因为耿林来了,而是女儿的伤。父母的两双眼睛紧紧地盯在娄红的脸上,这难道是他们的女儿吗?他们的女儿从没受过任何人的伤害,他们一直认为作为父母他们是有能力保护女儿不让别人伤着。现在怎么了?
娄母伸手要去碰碰女儿的脸庞,眼泪已经盈满了眼眶。娄父抓住女儿的手,脸色铁青,"怎么了?"他问。
娄红被父母的情绪感染了,刚才被忘却的委屈又升涌起来。"在父母这儿我多么重要啊!"她想到这儿,眼泪也流下来。她的泪水流经伤口时,蜇得很疼,她的脸抽搐了一下。
娄红的父亲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愤怒使他的心狂跳不止。他把注意力转到耿林身上,从外表看他还算镇定:
"也许你能对此做一点儿解释?"
"都是我的责任,我"耿林大包大揽地说。
"那好,我们可以出去说说。"娄红的父亲打断耿林的话,几乎是用命令的口气对耿林说。
娄红身上保护耿林的意识这会儿也活了起来。她拉住父亲的胳膊摇晃着,企图以女儿对父亲的特权化解双方间的怒气。
"你们别着急吗,我没事的,先让我给你们介绍"
"你闭嘴!"娄红的父亲甩开娄红的手,厉声喝道。"你看看你的脸,还敢说没事儿!小心你将来出不了门。"
娄红被父亲的态度惊呆了。从小长到这么大,父亲从没这样对过女儿,不管她犯了什么错。娄红也没见过父亲这样对过别人。她一时说不出话了。
"请吧。"娄父对耿林伸出手。
耿林看一眼娄红,娄红把握不准,耿林想通过这目光传达什么。那目光既没有感情也没有责备,既不感到意外,也不是胸有成竹。那目光甚至没有暗示娄红要坚强,要相信他们的感情。那目光好像什么都没有,仿佛一个再也找不到力量抗争的人,把自己的生活交给了命运,而听从摆布。
耿林随娄红父亲离开时的无奈,给他自己刻下了很深的感情印记,这是他过去的那么多年生活中从未经历过的。他好像看见了自己或者说是人的致命局限:的确有这样的场合和这样的事情,身在其中的时候无能为力。这时候他认真地痛恨自己,但于事无补。
耿林和娄红的父亲离开他们的院子,来到街上。娄红的父亲走在前面,他想把耿林领到一个能坐下来说话的地方,又不想在家附近,担心碰到熟人,于是就招呼了一辆出租车。
在车里,耿林依然没从刚才的无奈情绪中摆脱出来。他看着坐在前面的娄红父亲的后脖颈,好像也看到了他作为一个男人的力量。"他是父亲,他现在所做的一切都充满力量,理直气壮,看来他可以保护自己的女儿。"耿林想,"可我却没有这样做的机会,尽管我和他一样爱娄红,甚至比他更爱,但为什么我不能理直气壮地去表现我现在的感情?"想到这儿,他觉得特别窝囊,不由地又想到刘云,"都是因为她,她疯了!"耿林又一次有了那样的感情,恨不得马上见到刘云
娄红的父亲把耿林领进一个宾馆的咖啡厅后,有些后悔了,因为他现在感觉没那么多的话要对耿林讲,也不想听他说。他不是要了解他们的感情,而是消灭它。
他们坐到一个角落,娄红的父亲点了两杯咖啡。在咖啡送上来之前,他没说话。耿林看得出来,他故意要这么做,给耿林心理压力。但耿林不紧张也不害怕,他知道自己可能失去的是什么,但眼下他无能为力。在他所爱女人的父亲面前,他怎样抗争或表白,都可能被对方的一句话击败:你是结婚的男人,你没有权利!没有权利在这种场合下理直气壮!
咖啡终于端上来,娄红的父亲自己喝了一口,耿林没有喝。他发现耿林没有喝,也没劝他,接着自己又喝了一口咖啡,然后他朝远处的服务员摆手。服务员走过来,他说:
"结账。"
服务员有些吃惊,娄红的父亲看她一眼,仿佛在问,"我的话你没听懂吗?"服务员点点头离开了。这时,娄红的父亲看耿林一眼,根本没在意耿林眼神儿中流露出的不屑,他说:
"其实我要对你说的话不多,因为我不想知道你和我女儿的事,什么都不想知道。"
耿林无奈地笑笑,无话可说。
"我只想让你知道我们做家长的想法。"
服务员把账单交给娄红的父亲,他看一眼后把钱交给服务员,服务员冉一次离去。耿林心想,他还要等着找钱,然后他就可以骄傲地离去了。
"我们绝不允许女儿跟一个结婚的男人有感情纠葛。"
"我正在办离婚。"耿林认为有必要说这句。
"结过婚的男人也不行。如果小红找不到一个好的未婚男人,可以找个差的,为什么要跟一个有过婚姻的男人?!"
"照您这么说,爱情是无所谓的?"耿林有些顶撞地说,他感到绝望,他不能想象面前这个男子汉有一天能成为他的岳父,于是他和娄红的前途突然黯淡起来,他便不在乎自己的态度怎样了。
"爱情?"娄红的父亲充满讽刺地强调着这个字眼儿,"我想,作为一个丈夫,我比你更有资格谈爱情吧。"
服务员又走过来,把要找的零钱交给娄红的父亲。
"我想你至少还不是一个完全丧失理智的人,所以对我最后的忠告,你最好在意些,其实说成警告也不过分。"娄父说到这儿看一眼耿林。耿林的表情一如刚才。
"离开我女儿,不然我让你失去工作,必要的话,也可以将你送进监狱。"
耿林没有说话,但眯起眼睛看着对方。
"你用不着这样看我,这没用。一个男人能不能轻蔑地看别人,要看他有没有这个实力。我告诉你,为我女儿我可以做一切。而且,你最好相信在社会上官场上混了一辈子的我,有这个实力。照我说的话去做。"
娄红的父亲站起来。
"我再也不想见到你。"说完,娄父阔步离开了安静的咖啡厅,留下耿林一个人.面对一杯一口没喝的咖啡,头脑里一片空白。
在这个世界上肯定有这样的人,在他们遇到面对不了的困难时,倒头便睡。最重要的是,他们也能睡得着。如果他们有体贴的父母或朋友,常会把他们唤醒,怕他们这样入睡导致精神失常。这样的人也许会精神失常,但肯定不是因为入睡。刘云不属于这类人,即使在她精疲力竭痛苦至极的时候,她也找不到入睡的可能。有时,她想,这是上帝送给她的命运。当她被同事从医院送回家后,躺在床上浑身发软。她服了安定后不久,便昏睡过去。但她总是从昏睡中醒过来,而且没有任何缘由地突然醒过来,然后心狂跳一阵,接着她闭上眼睛,等待这急促的心跳过去,再一次进入昏睡。
当她从最长的一次昏睡中醒过来时,依旧很难受,好像根本没睡过一样。她坐起来喝了一杯水,记起来自己刚才做的梦,不由得不安起来。她从没做过这样奇怪的梦。
在梦里,她走在一条很宽很长的大街上。街道的两边是又高又壮的杨树,没有车辆,只有行人,但行人都朝她去的相反方向走。偶尔有几个与她同方向的行人,都很快地超过她了。于是,她也加快脚步。可这样没走几步,她就看见自己的左脚脱离了她,走到她前两步远的地方去了。她一开始不相信这是自己的脚,但她认识自己的皮鞋。她吓坏了,连忙低头看自己的左脚是不是还在,它不在了。她停住脚步,然后眼前的左脚便回到她这儿了。接下去她又走,一切正常,可又有行人超过她,然后又加快脚步,左脚便又离她而去
就这样循环了几次,她醒了。在梦中她觉得自己恨不得揍自己一顿。在她醒了之后,思绪依旧集中在这儿,她不明白在梦里为什么偏要加快脚步?
电话突然响了,吓了刘云一跳。她犹豫,但还是拿起了听筒。
"刘姐吧,我是陈大明。怎么样?我都听说了,这会儿那x丫头该老实了吧。以后这事儿你全找我,别的不成,帮你出出气没问题。"
刘云长吁了一口气,仿佛是一架刚从雾中钻出的飞机,耀眼的灿烂日光让她晕眩,原来是这样!
"我担心她报复你,所以我想问问你什么时候上班?我去你医院候着,他们不敢乱来。"陈大明说着又补一句,"再说还有我吴哥。"
陈大明的第一句话把刘云气坏了,但听他说完第二句话,她又觉得陈大明一片好心为她,不忍责备。可刘云眼前又浮现出娄红受伤的脸。
"刘姐,刘姐,能听见吗?"
"我在听,"刘云说,"你也能听见我说话吧?"
"能。"
"我求你一件事。"
"没问题。"
"别再管我的事了。我谢谢你的一片好心。"刘云恳切地说。
"可是我"
刘云放了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