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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是医生,刘云总要保持最后的理智。当她从那阵突发的昏厥状态中苏醒过来以后,最先回到她大脑里的意识是,这昏厥属于哪一类的,血管神经性的?心原性的?但她马上抛开了这些,刚才由无端伤害所引起的疼痛包裹了她。
给耿林打完电话之后,她差不多绝望了。她那么真切地感到,这世上还有如此残酷的事情,超出了人们能够忍耐的限度。比如眼下,此时此刻,她哭不出来,喊不出来。她需要一个对手,能跟他吵架也好,可是什么都没有。尽管她已经爬起来,让自己较舒适地躺到床上,她还是不时就有呼吸困难的感觉,好像心里被塞了很多肮脏的棉絮,吐不出也吞不下。
她就这样眼睁睁地在沙发上躺了两个小时。她的思维就像一辆方向失灵的汽车,东一下西一下到处乱撞过去,但每一次都给狠狠地弹回来,带给她一阵比一阵更强烈的窒息感。没有一个思路是通畅的,能让她说服自己。奇怪的是她只有两次想到给她打电话伤害她的娄红,更多的怒火是冲向耿林的。她想去彭莉那儿,又一想太晚了,她想给另一个女朋友打电话,又一想太晚了,她还有小孩儿。她永远也想不到出去,到街上,去那些只有夜里才开门的酒吧,借助外力排遣一下。这时,她哭了,泪水顺着眼角流进两边的发丛。"为什么我有这么多的理智?甚至不能去打扰一下别人,更别说是伤害了。但是为什么,别人可以反过来伤害我?这也是一种逻辑吗?"她想到这儿由哭泣转为嚎啕大哭,尽管是大哭,也只是发出很小的哭声,因为她用手狠命地捂着嘴。
就这样一直到夜里一点多,她洗洗脸,关了灯躺在床上,等待人睡,尽管她一点睡意也没有。她想,"我必须睡觉,因为明天我得去上班。医生不同于别的职业,医生必须得睡觉。"
医生刘云躺在黑暗中终于睡着了。
清晨的公园是老人的世界,他们各自占据着自己的老地方,通过不同的方法锻炼着自己已经老朽的身体,那劲头比从前工作还认真。一个胖胖的老妇,双手吊在一棵槐树杈上,双腿不停地伸屈,嘴里还发出嗨嗨的声音。刘云从她身旁经过的时候,感到莫大的悲哀。但她说不好这悲哀是对树的,还是对那老妇的,也许是对自己的。因为只睡了两个小时,她走路轻飘飘的。她感觉自己后脚跟着地不实,担心刮强风,自己会飞起来。
虽然只睡了两个小时,她却一点儿不困,毫无倦意。脑袋里不停地闯进各式想法,但每个想法都像性急的过客,又匆匆离开她。她有很轻微的头疼,所以上班路上经过一下公园,她觉得新鲜的空气居然不新鲜,像早晨的集市一样,到处是人,而且是老人。
刘云走进急诊室的时候,夜班大夫正在洗手。他是一个喜欢抽卷烟的大夫,离他还有半米远的时候,你已经能闻到他身上的烤烟叶味儿了。
"怎么样?"刘云问。
"希望你昨天晚上睡了一个好觉。"他说着开始脱下白大衣,"今天门诊量肯定小不了。"他说着看一眼刘云。刘云苦笑一下,"昨天夜里我几乎一宿没睡,一个接着一个。"
"有没有留下的?"刘云指需要再观察的病人。
"没有,我都给打发了,三个住院,两个回家。"他说。
听他这么说,刘云就没再打听,已经处置过的病人跟她没关系了。
"今天上午有你好瞧的。"他说完要走,"这个门诊才怪呐,夜里一忙白天准忙,恐怕是有魔鬼。"他的话音还没落定,一个哎哟哎哟叫着的中年妇女被架了进来。"你看,来了,悠着点,再见。"
刘云立即为这位中年妇女检查腹部。患者说突然开始上腹部疼,越来越厉害。刘云检查之后怀疑是急性胆囊炎。她先让患者去做常规化验,可是躺在床上的女患者对同她一起来的男人说:
"你先去交钱,手续都办好了,再来接我。"
男人出去了,女病人对刘云说:"医生,让我再躺会行吧,都快疼死我了。这么躺着疼得差些。"
"在别的病人来之前可以。"刘云边写病志边说。
"哎,你怎么在这儿?"探头进来说话的是胸外科的李大夫。
"临时的,宋大夫出国了。"刘云微笑着说。
"吓我一跳,我还以为机构改革把心脏外科取消了呐。"
刘云笑了,"你呀,没一句正经的,说你幽默吧,太牵强,说你胡说八道,又有点委屈你。"
"整个一个问题人儿。"女患者在疼痛的间歇插了一句嘴。
李大夫吃了一惊,走进来:"这是谁啊?这么敢下结论。"
"患者。"刘云说。
李大夫走近女患者,把手轻轻放到她的上腹部,突然用力一按,女患者"嗷"地一声坐起来。
"哎哟,疼死我了。"
"急性胆囊炎。"李大夫说完对刘云眨眨眼。
"蒙对了。"
"哎,你怎么搞的,脸色这么难看,跟你老公吵架,一宿没睡?"
"没什么。"刘云情绪一下黯淡下去,甚至连开玩笑的力气也没有了。
"哎,你什么时候有空,我们一起吃饭吧,我得给你讲一个让你终生难忘的故事。是真事儿,前不久我亲自经历的。"
"好吧,再找时间。"
李大夫走出去,刘云的思绪又飘回到昨天晚上。娄红那些刺人的话,让她无端地想起耿林对她的敷衍,在这样的关系中只有她是没人保护的。她再一次被愤怒控制住了,握笔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
"大夫,这疼能过去不?"患者问,"要是老这么疼下去,找可不活了。"
"不活了?"刘云高兴患者的说话把她从刚才的情绪中拉出来,"你以为死那么容易吗?"
"看对谁说了,我可不怕死,我怕疼不怕死。"患者说,"死是一了百了,疼是没完没了。"
刘云被这个穿着很土气的患者吸引了。她觉得她说出的话有一种奇异的力量,打开她心里许多她自己也陌生的空间。
"我这辈子什么都能受,就是不能受委屈,忍气吞声我不干。"女患者的疼痛稍稍平缓些,她开始大声说话,如像刘云事先告诉过她自己耳背。"人活一口气,男人们都这么说,女人也可以这么做的。我不怕事儿,就怕心里不舒坦。你厉害,你就赢,但我还是要跟你斗,大不了我不活了。"她好像叙说着自己刚刚获得的经验。
"对错也不管了?"刘云说。
"什么叫对错,没对错这回事儿。你心里舒坦,你就对了,反过来你就错了。就这么简单。"女患者说到这儿,跟她一起来的男人交款回来了。
"你怎么能说话了?"他问。
"哎哟,让你这么一问,又疼了。"女患者大叫起来
到上午十点左右,急诊量并没有像夜班大夫说的那么多。刘云抽空给耿林打了电话。
"你什么时候回来?"刘云开门见山,但口气还算缓和,她不想让周围的同事觉到什么。
"我现在没空,到底什么事?"
"见面再说。"
"我下午再给你打电话,看看什么时间有空。"
"中午。"刘云说完放下电话,她差不多已经决定,如果耿林中午不来电话,她就找上门去。
耿林关上手机,立刻去娄红的办公室。他们曾经约定过,如果耿林必须在工作时间见娄红,就像没事人一样到娄红办公室转一圈,聊两句闲嗑,然后他们会一先一后离开公司,去公司附近的一个小蛋糕店。那儿永远放着科林斯的歌曲,因为店主是科林斯的歌迷,尽管这并没有给小店带来好生意。
可见今天只有娄红一个人在办公室,这让耿林很惊讶,因为这个有六位职员的办公室向来是人满满的。
"出什么事了?"耿林问娄红。
"你指什么?"
"人都哪儿去了?"
"都给开除了。"娄红说。
"你要是反过来说我还信。"耿林无心地开了句玩笑。
但娄红却多想了一下,"你想说我不敬业吗?"她想用这句话刺一下耿林,但又咽了回去,因为给刘云打电话的事她还没有让耿林知道,多少有些心虚。
"刘云给我打了好几次电话,说有事要谈,我想听听你的意见,她情绪好像很不好。"
"没说什么事?"
"没有,她说见面谈。"
娄红心里突然烦躁起来,但却不清楚到底是生谁的气。这么大的事刘云竟能憋着不说,这份冷静让她烦,因为要是她早就跳起来了。同时,她也有点后悔自己冲动之下给刘云打了那个电话,而耿林现在又这么慌乱,完全没主意,居然来跟她商量,他的脑袋呐?这一切都让她烦,每当她烦的时候,她的小脑袋就不再能启动她的聪明,一切由着性子来了。
"这不是挺好的机会吗?一方面可以谈事情,另一方面还可以了却你连绵的思念。"娄红张口这么说的时候,还能因为要说的话对耿林不公平而感到不安。但话出口了以后,她的这种不安立刻被一种突如其来的怨恨取代了,好像新的"事实"出现了:耿林就是天天思念着刘云,而不是她娄红。
耿林看着娄红,心里想,这是一个需要他爱护而永远爱护不了他的姑娘,他应该改掉和刘云一同生活时的习惯,比如有事一起商量。
"看我干吗,快去吧,一会儿晚了。"娄红说。
耿林走了。在回办公室的路上,他在心里对自己说,"女人全一样,都是烦。我他妈的哪儿也不去,谁也不见。这两天我要一个人呆着,该怎么样就怎么样了。"
娄红表面上安静地坐在办公桌前,心里却七上八下的,不知道耿林会不会去见刘云。一转念又平静下来,似乎她那天生的自信永远在这种时候帮助她。"要是耿林能走回头路,也就不值得我爱。"她想完之后又继续处理手头上的工作了。
许多事情,尤其是那些带给你严重后果的事情,过去之后,大多能清晰地向我们显示,那曾经起了决定作用的命运因素。命运有时是一个机会,有时就是一个劫数。在这个上午,阳光下甚至能看见命运在插手刘云的生活。
急诊室在刘云所在的医院是被重视的部门,这和医院所处的地理位置有关。医院在市中心,交通枢纽上,再加上是较大的医院,所以急症患者很容易被送到这儿来。但是今天上午外科的两个诊室不仅没像夜班大夫说的那样忙,反而比平时少很多患者。中午吃饭的时候,刘云和另一个诊室的大夫说起这事,他也有同感,而且他说下午肯定也不会有太多患者。刘云说这只有天知道了。
因为患者少,刘云就有时间难受,昨天晚上的事总是突然回到她的记忆中。每次它截取不同的片段,有时是耿林电话里对她的躲避,有时是娄红骂她的话。但并没有哪次来得更猛烈,让她感到了特别的疼痛。可她还是感到了一种无法忍受的东西,仿佛是在她心里,她无法把它拿出来无法把它说出来甚至无法触及它。它在离她不远处发挥着巨大的作用,压迫刘云,窒息刘云。这一上午在那些记忆回来时,她有过好几次想把一切撕碎的冲动。可她还是能控制自己,她想象着见到耿林,一定要把这一切说清楚,她要痛骂他,让他知道他和他女朋友在于的事太过分大无耻了。
刘云就是在这样的情绪下等着耿林回电话,一直到下午两点,耿林没有任何反应,好像一组消失的电波。刘云来到隔壁的诊室,当班的是跟她一起吃午饭的胡大夫。他留着大胡子,所以大家叫他大胡,也有人喊他胡大胡。反正不管别人怎样叫他,他一律笑呵呵地答应,表面看上去他是个嘻嘻哈哈的人,但通过共事刘云觉得他是一个能很好承担责任的认真的人。
"刘云,你脸色可不太好。要不要我这个外科大夫给你看看?"胡大胡半认真半开玩笑地说。
刘云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笑笑,但内心却激动起来,因为她看见坐在大胡对面的陈医生,一个刚从外地调来的年轻大夫。
"小陈,你怎么在这儿?有班吗?"刘云对小陈说,一个在她迈进门槛还没成形的主意这会儿清晰地映在脑海里了。
"他没班也来上班,因为一个人孤独。"大胡抢着替小陈回答。
"真的吗?"刘云想要证实一下。
"他住在医院独身宿舍,总在休班时间过来泡着。"又是大胡抢先说。
"主要是胡大夫有魅力,所以我爱过来。"
"那你替我值会儿班儿,我有事得出去一下。"刘云好像连想都没想就说出了请求。
"真有事啊?"大胡认真地望着刘云。
刘云点点头。她感到泪水正在往上涌,如果大胡再问一句什么,她可能就会大哭起来。大胡没再问什么,他了解刘云是怎样的一位女性,绝不是能轻易开口求助的人。于是他摆摆手示意刘云可以去办事。
"去吧,这有我呐,我和小陈能把全世界的急诊都应付了。"胡大夫嘴上轻松地说着,心里还是感到压力。他想象不出刘云到底出了什么事,竟然敢冒外科急诊医生离岗的危险。
刘云换衣服的时候,刚才忍住的泪水还是流了出来。但她还是义无反顾地走到街上,招呼了一辆出租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