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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一个男人,星期六上午他跟女朋友在被窝里厮守几个小时,直到抚摩女友青春身体的手掌麻木起来,直到饥肠辘辘。中午他跟再一次化妆的女友去一个只是轻声放音乐比较有教养的饭店用了午餐,然后两个人又逛了逛饭店附近的商店,然后又把女友挤在一个僻静处狂吻了一顿,以至于把女友嘴里的巧克力味道也带进了自己嘴里。然后他们按约定好的计划就此分手,然后这个男人得去他妻子那儿,他已经被巧妙地教会,如何对妻子解释进而提出条件。
这样一个男人,在这样的处境下,在去看妻子的路上,即使不是雄赳赳气昂昂,至少也该有足够的力量吧?
就像凡事都有例外一样,耿林作为这样的男人之一,跟娄红分手还没到一分钟,他去见妻子的勇气就消失得没了踪影。他好像是这样的男人,只要不当面干,他是有勇气做某些道德上不允许的事,所以他不能尝试当职业杀手,不见面怎么杀人啊。
但他必须去见刘云,因为娄红不仅详尽地向他描述了酒吧里发生的事,而且还再三警告他事态已经相当严重,"你老婆疯了",她原话就是这么说的。尽管耿林不相信刘云疯了。去酒吧跟踪一次也许出于嫉妒,也许出于好奇,总之严重不到疯的程度。但耿林还是有压力,他觉得他今天必须去见刘云,因为娄红对他说的另一句话让他不安,她说,"你也得为我想想,我父母还不知道我和你有这样的关系,要是他们知道了肯定把我杀了,把你送监狱去。"耿林不认识娄红的父母,但听说过他们。他们不会把女儿杀了把女儿的情人送进监狱,但他们发现女儿的事也不会不吭气,他们会创造出一个耿林无法承担的后果。据说他们是一对不大也不小的官员,耿林几次向娄红证实,娄红都开玩笑地拒绝告诉他真相。
周末的大街上总是有一种特殊的家庭气氛,夫妻加上孩子是最常见的街景。他们手拉着手,或者是前后簇拥着,议论着所见所闻,神态无比放松,好像在家里一样。耿林有些嫉妒这种幸福,因为这是一种阳光下的幸福,是经过所有一切允许的幸福,它不必因幸福而内疚。耿林快走几步离开闹市区,他隐约觉得自己永远也难有这样的幸福,即使他留在刘云身边也不行,因为她再不可能怀孕,而缺了孩子这种明朗的幸福就黯淡了。
想到孩子,耿林的情绪更坏了,他决定在附近找个地方坐会儿,晚一点回家。
他在路边看到一家茶馆,就走了进去。茶馆里面几乎没有装修,倒显出一份纯朴自然。它有点像他上中学时的大教室,放着条凳和条桌,墙上挂了几幅过去的奖状。耿林想起那些追求这种风格的酒吧,不禁哑然笑了。茶馆里没有另外的顾客。
"喝点什么?"坐在玻璃柜台后面的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儿招呼他。
"都有什么茶?"耿林决定留下来。
"花茶,十块钱一壶;红茶,五块钱一壶;绿茶,十五块钱一壶。"
耿林考虑着。
"像您这样的有钱人,喝绿茶吧。"老头儿说。
"我不是有钱人。"耿林不好意思地说。
"那也不是下岗的。"
"对,不是下岗的。"
"那喝绿茶吧?"
"行。"
"坐吧,我这就给您送去。"
老头儿开始忙乎沏茶,耿林去看那些奖状。
"我们这儿来的大都是不那么有钱的人,所以进钱贵的茶没用。"老头儿好像自己跟自己说话,"我们可不像有的茶馆,两个人喝壶茶得一百多块。一百多够五个人吃顿饭了。"
耿林却被墙上的奖状吸引了,奖状上写的都是同一个人的名字:吴亚楠。他几乎走到柜台前:
"大爷,麻烦问一下,这奖状是您家的?"
"是我女儿得的。"
"吴亚楠是您女儿?"
"对啊,你认识她?"
"她是我中学同学,我们还同过桌呢。"
老头儿表情黯淡下去。
"她前年就死了,不然,这茶馆是她开的。"
"怎么回事?"耿林问的时候已经后悔这么问了。
"有病。"
耿林选了一个角落坐下,他觉得自己进这个茶馆就像是被某种命运指引了一样,老头儿给他端来了茶,对他说:
"这会儿不会有人来,你替我看会儿,坐着慢慢儿喝茶,我得去接一下我外孙子,他去补课了。中吗?"
"中。"
耿林拉过另一个凳子把脚放上去,一只胳膊倚在桌子上开始喝茶。他想起了自己最好的朋友王书,他在过完四十二岁生日的第二天,开车去见一个客户,他有一个文化用品商店,便再也没有回来。车祸从不跟人事先打招呼。耿林希望这里不再有人进来,让他一个人把脚放在阳光里,让他不要面对任何人,只面对自己好好想想。
王书的死对我意味着什么,这是耿林最近常问自己的一个问题,因为它不仅仅意味着他失去了最好的朋友,而是死亡让他突然明白,拥挤在地球上的人们尽管都被固定的生活拴在不同的位置上,但失足掉到地球以外去是时刻发生的事。而提前离开的那些人很可能还带着未了的心愿。他记得王书死前有一次给他打电话,约他去喝酒。酒后王书对他说了好多话,他当时把那些话理解成了酒后戏言。他还记得王书说话时的表情。他一面大声说话,一面不停地摆手,可一旦停止了说话,他看耿林的眼神就十分凄楚,闪着泪光。
"我活得没劲,"王书说,"没劲。"
"要是你活得没劲,别人就别活了。一年二三十万元挣着,你还要什么?"
"我还要什么?"王书低声重复耿林的问题,突然大声嚷了一句,"我什么都不要,我要为自己活一把!"王书接着说,"我太贪了,我要上大学,要结婚,要孩子,要房子,要车,我为这些拼死拼活干了差不多二十年。这二十年里我在哪儿?我他妈的整个一个奴才!"
"那你要什么?"耿林记得自己这么问王书的时候,也在心里问自己。
"我要的不多,也不难得到。我就要一份安静。在一个小城里做工,挣点糊口钱,跟我最爱的女人在一起过日子,没有竞争,没有压力,平平和和的,就是没有希望也行。"
想到这儿,耿林的眼睛湿润了,王书最爱的女人不是妻子,现在他的梦想也变成了遗憾。耿林不能肯定王书的死到底在自己的生活中发挥了怎样的作用,但他知道那作用是巨大的,他通过王书照见了自己。
娄红调到耿林单位快一年了,当然,从一开始耿林就被吸引了。但他没做过任何尝试,即使他发现娄红也很喜欢他,也保持这最后的理智。他总觉得自己没理由离开刘云,她不是那么不好的妻子。参加王书葬礼的第二天,他甚至没跟自己商量,没有半点犹豫就约了娄红下班后一起吃晚饭。现在他一个人坐在这破烂的茶馆里回想着这一切,也感到了吃惊。
他还记得吃完饭娄红把他带到了"身后"酒吧,他们坐在吧台前喝娄红最喜欢喝的龙舌兰酒。他看着娄红捏着酒杯的细长白皙的手指,她微扬着头时的瘦长脖子,她衬衫永远不系上第二个纽扣,仿佛允许你去想象她起伏不大的前胸有着怎样的神秘
他们离开酒吧时已经快半夜了,劳动公园的门已经被锁上,娄红提议跳墙进公园,说完自己先利索地跳了过去。
耿林还记得那天夜里公园有明亮的月光,月光好像被事先分配好了似的均匀地撒在各处。耿林也觉得自己在这个月光如水的夜里心中充满了勇气和渴望。他几次想伸手抓住走在身边的娄红,但总是被娄红突然想起的话题打断了。他几次想到王书,每次把王书从脑海中排遣开他都更加从容,好像他必须得到这个女人,不然死亡的脚步就会赶上他。
娄红突然快走两步,然后站住等耿林走近,耿林看见她的口红在月光下有几分妖气,刚要伸手去拉她,娄红却摆手拦住了他。
娄红面对着月光,耿林盯盯地看着她姣好的脸。月光在她眼窝旁涂下阴影。娄红轻轻抱住耿林的头,开始吻他。
她吻得那么绵长滑润,她的舌仿佛是充满了雨水的云朵,把耿林的心悬吊到高处,让他一生中第一次有了深深悸动的感觉。他忘了自己忘了周围,他好像变成了这个吻的本身,他觉得自己在这个吻中缩成了一个圆点儿。这之前他不知道自己会在一个从容不迫技术熟练的吻中能产生这么强烈的冲动。
"你为什么让我等了这么久?"娄红吻过之后轻声问他,她的声音好像成了刚才那一吻的余韵,和正在落叶的树,和大片的灌木丛,和天上的星星都在一起了。"你什么时候告诉我,你爱我?"
耿林已经激动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娄红开始脱衣服,她把脱下的衣服扔在草地上。她每脱一件衣服,都朝耿林斜乜一眼,直到她只剩下内衣时,耿林才如梦方醒。他一把把娄红抱迸怀里。
"不,不,不能在这儿,你会冻着的。"
"我不怕。如果你怕我冷,就把你的身体给我。"
耿林被娄红的话提醒了,他脱下自己的外衣和衬衫,然后又把娄红搂进怀里。
"在什么地方我们都不能找到这么大的床。"娄红说。
"不,不,不能在这儿。"
"那我们还能在哪儿?"娄红说得很幽怨,让耿林只感到撩拨,听不出抱怨。
"我去租一个房子。"
"好的,我等着。"娄红说完离开耿林的身体,脱下最后的衣服,躺在草地上
耿林也许就是在这一刻里爱上了娄红,她用自己的身体向耿林展示了一种极端的美,一种让你心甘情愿付出代价的美。耿林也问过自己是不是只爱娄红的肉体,但他马上做出了否定的反应。他从不拿别的女人的身体跟妻子刘云的身体比较,无论刘云比她们强还是比她们差。但比娄红更丰满更女人味的身体却从没对耿林构成这么巨大的吸引,以至于他脱了自己的衣服赤裸身体走向娄红的胴体时,感到了责任。
他不能在这露天的夜晚跟娄红像亚当和夏娃最初在伊甸园那样做ài,因为他不是亚当,他是一个活在禁忌中偶尔有点冲动的普通男人。他卧在娄红的身上,很温柔地轻吻她,把娄红刚才用身体推到极致的激情舒缓下来。
"为什么你总是像温水一样?"娄红紧紧搂着他问。
"你要什么?"
"热水或者冰水。"娄红说的是心里话,她的性格就是这样极端,完全不能忍受中间的东西。
就是这样的一个夜晚,在耿林心里变成一幅不断浮现的画面,逼他一步步向前。他向前走得太急了,甚至怀疑自己,有没有搞清楚,娄红为什么爱他。
"你爱我吗?"他问娄红。
"爱啊。"
"为什么?"
"因为你从不随地吐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