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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你好,齐安:
上封邮件收到了吧?想必你很忙,开始一个新的生活,一定是很忙的。
我也忙着呢:老梁交给我的案件资料和你的笔记散页,都在我的脑子里黏结起来,像我小时候擀毡的长头发,区别是梳理资料,不疼,只是累和烦。
这次写信还是有事麻烦你。看了你记录的滕风的家居,似乎没有衣柜之类的。我很感兴趣这家伙的穿着,有什么补充的,随时发给我。
说起新生活,给你讲个真事儿。
离开康复医院的那天早晨,我去院长办公室(住院处的人叫我去的),就是那个你见过的女院长,长得像苏联红军,喜欢穿靴子和呢子连衣裙想起来了吧?她跟我客气半天,说我的住院费之类的有人帮着结了,还问我出去的打算。我告诉她,我打算帮你们破案,电视里看见白宫被炸了,她也不会吃惊到那种程度。我赶紧告诉她我学过犯罪心理学,而且是在国外学的,很正宗,如今破案的人都愿意请我们掺和。我不愿意破坏她的职业自豪感,她手下出去的人怎么能从事比打扫卫生更重要的工作呢?!我觉得,这就是她对自己职业的理解。
最后她假惺惺地说,这里也不是什么好地方,就不挽留我了,祝我开始一个真正的新生活。
齐安,如果开始新生活需要一个许可证,我现在知道它是由谁颁发的。女院长颁发给我的那个,我还没用,转送给你。开玩笑。
顺便问一句,谁让你找到我的?我只是好奇。
我跟米天君约好了今晚见面。老梁也向我说起过他,好像他们之间也有过交往。从康复医院回到家里,进入滕风的案子,我总有脚踩棉花的感觉,越使劲儿不实之感越强,见鬼了。希望米天君是个有意思的人,来点儿调剂。我从前喜欢过一阵摄影。
祝顺利!
等你回信。
乐途
傍晚开始下毛毛雨,细雨霏霏,但凡家里有点儿温馨气氛的,大部分人都可能打电话改变约定,改日出门。
这时,我得承认,莫里出走前,阴雨天里,我们两个有意或无意,还是营造了家的氛围。
离跟米天君见面还有一个钟头,我居然提前出门了,决定先去“公馆咖啡”喝点东西,具体喝什么,依进门时的心情而定。
我打车到公馆公园,想步行穿过公园,沿着公馆纪念馆西墙外的小道,抄捷径去“公馆咖啡”经过公园那棵著名的老榆树(因斜着长得太高而著名)时,一个戴花镜看歌本的老头在榆树旁的回廊里练唱歌。
我收伞走进回廊,昏暗的灯光下,老头瞥了我一眼,然后赶紧去看歌本。他目光离开的那个瞬间,唱错了词,不得不重唱一把,更正一下。我觉得老头的目光有挽留我的意思,歌,唱给人和唱给小雨,还是有区别的。
“我家有万里长城/我家有长江黄河/我家的地方很大很大/我家兄弟姐妹很多很多/问我家在哪里/家在中国”
我站住听了一会儿,听到的更多是雨声。毛毛雨飘飘洒洒,润物无声,改变了出门前的心情。我喜欢下雨,但不喜欢南方的梅雨。梅雨总让我产生每个人腋下都在发霉的幻觉。老头一定误会了我对雨的沉迷,以为我更爱唱歌。
“唱不?”他问我。我看看旁边没人,笑笑,想说不唱,但没说出口。
“就这个调,嗦哆西拉嗦”
“这歌叫啥名儿?”
“我家在中国。”
“谢谢您了,我不唱。”
“为啥不唱,你家不也在中国吗?”
“没错,所以我不唱。”
老头的歌声改变了我的计划,随心情,我不想去“公馆咖啡”了,顺着大路,撑着伞,顶着毛毛细雨,慢慢去米天君工作室,更好。
电话中,米天君给我的第一印象并不良好。我刚问他是不是米天君,还没报上自己的名姓,他便严肃地盘问我,从哪儿知道的号码。
“我认识你吗?”好像现在人们都这么盘问,强调的是“我”是否认识你,至于你是否认识“我”一点儿不重要。
“你不认识我。”电话里我只好这么说。
“那谁给你的我的号码?”又来了。
“前几天滕风给我的。”我开玩笑说。
“开什么玩笑?”他的口气好像他生下来,专门负责责备别人。
我只好安慰他说,开死人的玩笑。
走到半路,雨停了,我看表,估算一下路程,不打车,恐怕要迟到。于是,我打车,因为我不想迟到,不想给米天君继续责备的理由。
责备别人是令人同情的行为,按理说跟艺术一点关系也没有,可是,很多艺术家最喜欢责备别人,令人费解。
米天君和他的工作室却给了我一个全新的印象。我们互相看第一眼时,都很吃惊。
他居然很和蔼。这是我吃惊的原因之一。
但他没告诉我,他吃惊的原因。
“到底是谁给你的电话号码?”这个问题也可以由米天君先生亲切地提出。我告诉他是老梁,他对我的和蔼变成了热情。他说,他给老梁拍过几张好片子,老梁选错职业了,不然可以变成中国的高仓健。
我无法告诉米天君,我见到他很吃惊的原因之二,算是我心底的小秘密吧。
“滕风不是也很有特点吗?”我一边说一边打量米天君的工作室。他把我带到电脑跟前。
“滕风太忧郁,我不喜欢男的太多愁善感。”
工作室的气氛很像记忆中小时候照相馆的摄影间,反光板、各种灯、椅子、镜子,等等。一张木头长案放在窗前,上面堆满了各种照片和底片。我环视一圈儿,五十多平米的工作室并没有可以舒舒服服坐下来聊天儿的角落,与工作室相通的暗房门欠了一条缝隙,暗房里面也不会有我希望的沙发吧。
“你好像不常在这里会客?”
“说得对。我今天没办法,手边儿有个急活儿。”
“那我就不多耽误你了。想看看滕风另外的照片,还想听听你对滕风的印象之类的。”
“不耽误,我喜欢夜里工作。”他说话时打量我的目光第一次没有躲闪。我斜坐在窗前的长案上,身后是绿色的大绒窗帘,配上我的黑色t恤,米天君的眼神里开始出现创作的欲望。
滕风的一组特写照片,被米天君铺到我身边的长案上。滕风各种神态,每种神态中都透着悲伤。有一张照片,滕风脸颊上挂着一颗泪珠。我问米天君是否发现了这颗泪珠,他点头。
“都是我午休时抓拍的,下午他要录节目。一开始我发现他情绪低沉,但也没什么特别的。你不知道,滕风很少有情绪高昂的时候。我拍的时候,他好像忘了我还在屋子里,光顾想自己的心思了。当时,我没发现他掉泪,后来冲洗的时候,才注意到的。”
“无声哭泣很高雅。”我轻声说。米天君笑笑。
“半个月后,他就出事了。”米天君说这句话的时候,有种兔死狐悲的悲悯。
“他死前,看到照片了吗?”
“没有。那段时间,我出差了。”
“你对他有多了解?”
“聊天、共事、出去玩儿,都行,但我们彼此不谈各自的私事。”
“好像男人都这样吧?”
“不一定吧。我跟另外一个哥们谈。”
“滕风好像没有类似的哥们。”我说完,米天君同意地点点头。“他跟女人的交往,你了解一点儿吗?”我接着问。
“他提过几次一个叫刘裳的大夫,好像是牙医。她好像是跟滕风交往最久的。”
“这个我知道,但他还有过很多别的女人吗?”
“说实在的,我不知道,听同事议论过,好像是。滕风不是我喜欢交往的那类人,我真不是特别了解他。”
“那你们为什么还偶尔在一起?”
“主要是聊天儿,这家伙爱看书。现在想找个看书人聊聊,挺难。”
“拍照片还用看书吗?”我站起来,把滕风的照片装回纸口袋。米天君走近我,乜斜我一眼。
“除了滕风,你还认识一个叫莫里的吗?”说这话的时候,如果空气能变成镜子,我便能看见自己心底正在泛起的欲望。这欲望是我第一眼看见米天君时种下的,他让我想到了莫里。
“你调查范围真广泛。”米天君说着,夹住我的双臂,像端花盆一样,把我放回到条案上。他取来禄莱挂到脖子上,拉过一盏灯,打开,然后又打开条案上的另一盏台灯。他把我的一条腿放到案子上,拉开灰色铅笔裤的侧拉链,我刚想把另一条腿也拿上来,坐舒服点儿,被他拦住了。
“你怎么坐都行,下面那条腿别拿上来。”
“听你这么说,好像我这两条腿是可以随便拆卸的。”
米天君拍了很多张之后,突然走近我,一下子把我的黑t恤脱了,跟小男孩儿路上抢劫似的。我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连拍无数。也许是因为我缺乏女性的曲线,从不觉得自己性感,所以,从不在意是否裸露,当然我没有裸露癖。
“你要是也脱了,估计选的角度会好些。”我说完,他立刻脱了他的长袖土黄色衬衫,再度走近我。他让我用一只手撑着桌面,身体侧歪着,拉开我裤子的拉链,露出一点儿白色内裤边缘,调整灯光,我闭上眼睛,想象自己肋骨下的凹陷的骨盆阴影,印到相纸上的效果。
他终于放下相机贴近我。接吻时,我请求他为我做件事,他答应了。
他把一架奥林帕斯相机放到我手上,自己站到我对面不远的地方,脱了全部衣服,最后从地上拿起刚才的禄莱,挂到脖子上。他身材高大但不健硕,肌肉很松。他光着脚,相机的金属质感和坚挺的性器,在我的取景框里,好像变成了一幅自画像。我拍了几张,他便不再给我机会,带着专业人士对外行友好的蔑视,取下自己脖子上的相机
当他把我像一块排骨似的在案板上摆弄的时候,刚才被激情鼓胀起来的身体,皮球似的泄了,兴致顿时消失得无踪影了。
“如果你想做,现在就做,我同意。”我平静地说。
“你同意,什么意思?你不想吗?”
“现在不想了。”我坐起来“不瞒你说,我刚从精神病院出来,性欲很不稳定,说没就没。”
“可惜,它还说来就来。”米天君穿衣服的同时,也在反击。
“它没来过。”
“你想干什么?”他愤怒了。
“没什么,小小的报复。”我也穿上自己的衣服,跳下长案,拢拢自己的短寸,拍掉肩头可能有可能没有的头皮屑,朝米天君工作室的门口走去。
“报复什么?”他追上来,扯住我的胳膊,紧张地问我。
“现在不告诉你。”
雨后的漫天繁星,过了交通晚高峰,来到街上,仿佛回到了人间。我不喜欢艺术家,也不再喜欢长得像莫里的男人,米天君碰巧两者都是,抱歉,报复就是这个吧。
“我家的地方很大很大,我家的地方很大”我学着老头的跑调儿腔哼唱起来。现在我得找个酒吧,喝点儿什么。喝酒的欲望既强烈又持久,比性欲可靠。
当我握住一杯加柠檬片的伏特加时,米天君的表情和他的生殖器同时出现在酒里。喝醉回家睡觉,或者喝完这杯回去找他算了,没劲,生活中到处都是这些可耻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