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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有人问谭定鱼他最看重的是什么,他也许会说是责任感。而他说的责任感可以具体到一句话上:把握住你已经拥有的一切,否则,他会怀疑人是否还是所谓的高级动物。每当他看到圈里的猪羊鸡之类的随便给人拉出来宰了,心就像一口钟猛地给人敲了两下,疼得异样。
谭定鱼常常觉得自己还算幸运,离开部队经商并没像他想的那么惨烈。到如今,公司的业务稳步发展,下属通过加薪之类的手段也基本打消了跳槽的念头。老婆孩子健康而且有着落。一次他坐在车里,看着她们的背影,在心里问自己,她们是不是快乐?没有答案,因为他接着又问了另一个问题:我自己快乐吗?同样没有答案。
也许这都是不需要答案的问题。
有时,他觉得自己的生活缺点什么;有时又觉得什么都不缺。丁欣羊的“辞职”让他意识到自己的一个习惯:愿意什么事都跟她说说,不一定是商量,就是说说。而这些事从没传出去过,这信任渐渐地变成了他工作环境的一部分。他曾经提议让丁欣羊当副经理,但她不愿意。他又想到丁欣羊电话里的态度,心里立刻很烦。他克制自己不给她打电话,一方面照顾马副经理的情绪,另一方面他希望丁欣羊能反省自己的态度,那毕竟是所有男人都不喜欢的态度。女人不要太硬气,即使是该硬气的时候也不要这样。
在这当口,于水波进入了谭定鱼的视野。
于水波娇小秀气在哪里都不太显眼,办事很利落,总是一副懂事的样子,亲切可人。经常有人当面夸她懂事,搞得她很懵懂,到底什么是懂事。最后她发现被夸成懂事是没被当回事。人们只看她作秘书如何,没人关心她作为于水波如何。
可惜,她不能设想自己是个不懂事的秘书,特别是给谭定鱼当秘书。
谭定鱼的老婆有一次问他,为什么从不谈新来的秘书。她觉得这个小姑娘很聪明。谭定鱼心不在焉地说,秘书有什么好谈的,再说也不是什么小姑娘,都二十七了。谭定鱼的老婆从来不是好奇的人,她喜欢看nba,却从不跟人说她过去短暂的职业篮球生涯。
于水波被谭经理注意,是在两次内容拖拉的会上。会议由马副经理主持,谭定鱼被折磨得必须精神溜号儿。这时他捕捉到了于水波注视他的目光。如果他看她,她便恢复端庄的样子,随便把目光躲开。在马副经理的发言的时候,他几次长时间地看着她,直到再次碰到她的目光,然后出于礼貌移开自己的目光。渐渐地他从于水波对他的注视中感到了某种他不是很在意也不是不在意的安慰。于是,在他老婆又出差的晚上,他有了进一步了解于水波的愿望。
那天晚上,公司人都走了,只剩下他和于水波。他嘱咐她早点回家,不然她父母该着急了。她说,她父母在外地。
“男朋友呐?”
她低头整理办公桌上的东西,过了一会儿才说,他们一年前分手了。谭定鱼为自己的唐突道歉,于水波摇头时的表情里除了宽容还有几分顺从,使得谭定鱼的心情很荡漾。
“那我请你吃饭吧。”谭定鱼建议。
“吃什么?”于水波问得有点风情,谭定鱼就把她带到了波西西餐厅。他吃西餐的原则是在嘴不馋肚子不是很饿的前提下,带上一个跟工作跟家庭不相干的女人。
正餐上来之前,服务员打开了冰凉的白葡萄酒,灯光昏暗,烛光摇曳,谭定鱼朝于水波举杯。
“为了什么?”于水波笑着问。
谭定鱼突然打住,他得想出一句跟工作没关系的话,不然就违背了他吃西餐的原则。
“认识你很高兴,就为这个吧。”说完他喝了一大口,放下杯子时,发现于水波喝了半杯。
“你很有酒量啊。”
“还行吧,我从小就开始喝酒。”于水波腼腆地说。
谭定鱼靠到椅背上忍不住笑起来,转眼间,于水波变成了另一个女人,开朗风趣。她的面容在烛光下泛着红光,一改在办公室里的苍白。
“我爸爸是酒长厂长,我们全家都喝酒。”她解释得那么坦然,让谭定鱼看到了她性格的另一面。
“什么酒厂啊?”
“葡萄酒。”
“要是白酒,估计你也考不上大学了。”
他们再次举杯,正餐上来之前,半瓶酒没了。谭定鱼又点了一瓶酒,接着上来正餐,他第一次感到,西餐也能让他胃口大开。他几叉子就把盘中的鱼块儿吃完了,于水波盘子里的大部分东西还没碰过。
“你不喜欢羊肉?”
“喜欢。我不太饿。”她说着叉了一小块儿切下的羊肉放到嘴里,然后抬起目光看着谭定鱼。他用餐巾擦嘴,移开目光。可是于水波还那样看着他,很深情。谭定鱼顿时豁然:自己明白晚了。他装出无知的样子问,没事吧。
“没事。”她甩甩头,爽快地提议,再干一杯。谭鱼立刻响应。倒酒的时候,谭定鱼回味着于水波刚才那充满爱意的目光,心想,要是丁欣羊能这样对我就好了。当他重新沐浴在于水波充满爱意的目光中,短暂的烦乱和走神儿都被荡涤一空。
让人心安的女人。他想。
“你为什么没再找男朋友?”谭定鱼仿佛决定放开自己不再回避什么。
“我应聘的时候,也有别的公司,条件甚至更好些。”
“是吗,我希望你没后悔。”
“我好像不喜欢后悔。”
“那就好。”
“你不想知道为什么吗?”于水波说话时盯盯看着谭定鱼。谭定鱼没说话,心里沸腾了。
“因为我第一眼看见你的时候,就爱上你了。”
“可我结婚了。”
“我知道你结婚了。”她说得那么坚定,听得谭定鱼有些害怕,好像他的婚姻根本不值得一提。
谭定鱼的一只手放在桌子上,眼睛看着饭桌,却什么都没看见。他好久都没再说话,心仿佛被扔到了遥远的地方,不在当下。他很激动,但这激动立刻变得虚幻,让他无法把握什么是确实的。
“你生气了?”她问。
“对不起,我说话太直了。”她说。
“你希望我离开,是吗?”她又问。
谭定鱼想做出反应,但他不能。他看着于水波起身离开,他听见门口的礼宾小姐说,谢谢光临,欢迎下次再来。他又喝了半杯酒,心里七上八下的,他想把最上面的那个感觉抓住。可他接近的时候,那感觉就下去了,取而代之的是另外的感觉,他眼下根本不想要的感觉。他接着喝酒,服务员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他抬头去看电视。电视里在放电影,他喜欢看电影的。电影里传出的一句话说到了他心里:
“晚去巴黎比早去天堂好。”
他笑了,喝光了杯里的酒,付了饭钱,走到门口的时候,心情豁朗,不带半点疑惑。这心情他好多年没有过了,这心情让他真切地觉到了快乐。他把车留在原来的地方,一个人走到中心广场。在他模糊的记忆中,于水波住的地方应该离那里不远。
他给于水波打电话时,喉咙发紧,堵着冲动,好像刚被分派到一部真实的电影中,饰演一个去冒险的角色,除了兴奋还是兴奋,再加一点不顾一切。
据说,有些女人到了中年以后,也很愿意或者说更愿意跟同龄的女人聚会,到一起喝什么都能醉,包括茶。也许大家都醉给了心态。
女人把心态用嘴唇吐出来,男人们却把它们落实到跟女人有关的行动上。有的女人因此更瞧不起男人,但没妨碍男人喜欢女人。看起来,男人也有男人的可爱。
大丫跟丁欣羊在“无月”茶楼用去年的龙井把自己给灌醉了。两个人越胡说越高兴,大丫激动地唱了起来。
“我们都是半老徐娘,没有子弹也没有敌人,我们都是半老徐娘,哪怕山高水又深我们”
丁欣羊笑得喘不过气,不停地打手势让大丫别唱了。
“笑坏了肠子,你赔啊?”她说完还是忍不住笑。
“大肠儿还是小肠儿?”
“你不能这么缺德。”丁欣羊笑得更厉害了。
“是,我知道,缺德不好。我不缺德。你真别笑了,我看你至少有几年没笑了,真还别笑坏了,别说肠子,笑坏了哪儿都不好。”大丫的神态开始了丁欣羊新一轮的大笑。
“哎,我前两天看了一个东西,”大丫决定不开玩笑了。“有个女的写的,说男人只是在射精的时候说爱我。当时把我给笑坏了,笑过之后,又觉得挺森人的。现在流行用身体检阅。”
“那肯定也是个境界。”丁欣羊刹住了笑。
“可你不许把它想的太好。”
“为什么我不许?”
“因为你最多能成为一个理论工作者。”
“是啊,实践的难度太大。”丁欣羊仿佛因此看见了自己的损失。
“得了,这是世界上最不复杂的事情之一,无比简单,主要你没天赋。”
“你帮我后天补补。”
“先用眼睛,把对方‘叼’出来,通过交谈稳住,如果继续有感觉,就分别找个理由离开大伙儿,最后街口汇合。”
“要是两个人单独在一起呐?”
“那就互相异样地笑笑,有点窘迫,有点暗示,还得有点不太在乎。不在乎是留出后路,即使不成,离开时也不必难过。要是已经在吃晚饭了,就说,去我那里喝点咖啡吧;要是已经在喝咖啡了,就说,去我家拿那本书吧,或者去拿个盗版碟什么的;要是”
“打住!”丁欣羊说“这段路我走过。结果就是站在门口,不是家门口就是饭店房间的门口,手里拿着那本书,要不就是个盗版碟,嘴里不停地说,那好吧,就这样,再见了,再打电话吧。那书你不用还我了,别,别,没关系,我还找得到,那谢谢你了,好,就这样,再见了,回去吧,再见了,好,再见,留步,好,再见”
她们又笑成了一团。大丫一边笑一边嘲笑丁欣羊居然会搞成这个样子,好像别的女人搞成的都是别的样子
“最后我惟一的感觉就是永远都不想再见到那个人,那本书,那个盗版碟。”
从茶楼的窗户望出去,街边的树木都是疲惫的样子。叶子要么落了要么变黄了要么还带着苍老的绿色,仿佛都在期待着冬天,来做最后的了结。
丁欣羊期待晚年以便放下对感情的渴求。大丫还在东拉西扯,似乎不甘心过早结束刚才的开心。
“你还记得那个编导吗?跟我分手前他嫉妒得跟什么似的。我跟修车的说两句话,他跟我吵,说我看上那人的鼻子了,雅典式的;我跟门口收发的老头笑笑,他说我笑得暧昧,说我觉得那老头成熟。最后,我跟他分手没几个月,他就跟个演员结婚了。男人,大智若愚,懂吗!你只要搞清楚他们的目的,就不至于老那么伤心。你不妨这么劝劝你姐。”
“你对什么都能开玩笑吗?”丁欣羊小心地试探。
“我希望那样,也愿意努力。”
“大牛呐?”
“最后大不了还是个玩笑。”大丫笑嘻嘻地说。
“我们真是半老徐娘,什么都是一半儿一半儿的。想得到的似乎得不到了,又不想彻底放弃;想放弃的,又下不了狠心放弃,一切都是灰土土的。有点恶心是不是?”
“挣扎准确点儿?”大丫不开玩笑了。
“要是彻底老了就好了,彻底了。”
“所以现在我们惟一能干好的事就是”大丫故意停顿,然后模仿广东普通话说“玩点俏皮。”
“你真烦。”丁欣羊说着喊服务员加水。
“茶不醉人人自醉。”大丫说。
“什么呀,乱七八糟的。”
“欣羊,说心里话,我觉得自己老了,没锐气了。不是说帮自己,连你我也帮不了了。我不能帮你把日记找回来,我不能让你姐乐观起来,也许我可以帮你找个工作,但依你的能力,根本不用我帮忙的。除了开开玩笑让你高兴高兴,我其实为你做不了什么的。那些你听过无数次的安慰话,有用吗?你回家一个人,心境会像皮筋一样,再弹回去。欣羊,当我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我就不觉得孤独了,因为孤独是绝对的,你抗争不过的。我可能早就投降了。”
丁欣羊哭了。她用手捂住脸,也没捂住哭声。服务员过来,大丫撵走了她。她看见欣羊的一只手朝她伸过来,便把它握在手里。欣羊的手又凉又湿,大丫的眼前突然出现一个画面:欣羊打开家门,打开门厅的灯,放下手里的包,朝屋里望一眼,昏暗的空空的。然后她没有任何表情地脱鞋想到这里大丫的眼睛也潮湿了。她坐到欣羊的身旁,用自己温暖的身体抱住她。她希望她多哭一会儿,因为支撑了太久,也为了更久地支撑下去。这么想的时候,大丫觉得什么都没意思。
于水波无法再大度地面对马副经理对谭定鱼的感情关注,尽管马副经理永远也成不了她的情敌。她能听见谭定鱼在办公室打的所有电话,并能准确地判断出哪些约会跟公事无关或者说关系不那么直接。
“我是谭定鱼,是啊,那今天呐?好吧,几点?好的,两点,无月茶楼,我知道。”她听见谭定鱼在隔断里面整理东西的声音。她看看电脑上的表,还差二十分钟两点。她不知道无月茶楼在哪里,但估计他该动身去了,于是赶紧调整自己的心绪。
谭定鱼来到她的办公桌前的时候,她刚来得及把习惯了的职业微笑挂到脸上。他看了她一眼,表情严肃,没有半点亲昵甚至亲切也没有。停留了几秒钟,用跟平常一样的口气,吩咐有事给他发短信,然后便离开了。随着玻璃门轻轻合拢的声音,于水波的视线被泪水蒙住了。
他后悔了。她想。
我被骗了。她又想。
电话响了,她抹去泪水说喂,但没能把公司名字也说出来。
“请问谭总在吗?”一个女人的声音。
“他刚刚出去了,请问您是哪里,需要他给您回电吗?”于水波觉得对方的声音耳熟,但想不起来是谁。但她十分肯定,谭定鱼刚才的电话是打给这个女人的。
“不用了,谢谢你,再见。”
喜欢一个男人,跟他上床了,这人碰巧是你的老板,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她在心里对自己喊着,傻的是你当真了。
她的确当真了。当她回忆跟谭定鱼在一起的情形时,无论她怎样怀疑,都觉得那是她生活中最真实的部分。这是她自己无法做主的事。
那个晚上
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故事
他听着手机的指引,经过几辆放在楼门前的自行车,摸索着上楼,经过一个又一个长走廊盘旋地上楼,经过各种晚饭残留下的余味儿,最后走进一扇敞开的门。她站在门口,穿了一件鲜红宽松的羊毛连衣裙,让人对裙子下面的身材充满猜测。
“你好。”她依然通过手机说话。他看着她,手机也贴在耳边。他关上门,有点不知所措。
“好找吗?”因为距离太近,他听不太清手机里她的声音;但他的另一个耳朵能清晰地听见她的声音。刚才在广场时的冲动又控制了他。手机放到衣袋里,走近,轻轻地拥抱,她羊毛裙柔软的质地让他感觉无限舒坦。她忽然紧紧地贴上他的身体,多年来一直控制他的理智关闭了,随之而来的是各种感觉的复活和碰撞。他好像被最有力的混乱主宰,再也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他亲吻她的嘴唇脖子,粗暴地拉扯她的衣服。她立刻脱去了衣服,瘦弱的裸体让他楞怔了一下,马上又扑过去,拥抱亲吻。他觉得自己所有神经都绷到了最紧,但没有丝毫的恐惧,反而期待着最后的爆发把自己消灭干净。
他把她抱进卧室,放到床上。当他脱自己的衣服时,看着床上刚刚与之分离一秒钟的身体,红润的唇,细细的脖子手臂和小而结实的乳房,更加饥渴,以至于他觉得脱几件衣服用了他半辈子的时间。他越着急脱得越慢,最后的衬衫扣子扯坏了。
他把自己火热的身体贴上去的时候,脑子里想的还是亲吻亲吻,仿佛不这样他就记不住前一个亲吻。他必须记住这亲吻的感觉,必须!他从这亲吻中得到的感觉是崭新的,好像他从没吻过任何嘴唇和乳房。
她开始轻柔抚摸他的脸,渐渐疏缓了他的疼痛般强烈的冲动。她把他的手放到下面,他碰到了温热的泉眼,缩回了,但立刻又伸过去。他的手在那里探寻着,好像什么都不想发现,又好像要发现一切。
“我可以做吗?”他问。
“不可以。”她轻声说。他立刻惊恐地看着她。她朝他送上自己的嘴唇,在他脸旁说:“今晚不可以,但明天早上上班以后可以,在你的办公桌上,在这条裙子下面,我可以再加件大衣,行吗?行吗?”
他疯狂地把她压身下,几分钟后他从她的身上滚落下来,结束了他的欲望之旅。同样的身体,刚才给他的是力量,现在是重量,身体沉沉地坠着他的脑袋,现实慢慢地回来
当她再次把手放到他的脸颊上时,他立刻从消沉中清醒过来。他拥抱她,她光滑的后背像一匹属于他的锦缎,再次给了他实在的感觉,好像温暖的安慰充满了他,驱散了刚才突然占据他的虚幻。他看着她的脸,宁静甜美,眼神中充满了依恋。他搂过她,把她的头埋到自己的胸口,心里有了迟到的怜爱,他似乎从没对任何人产生过这样的情感。
“你爱我吗?”她深情地问他,然后从他的抚摸中挣脱,那样看着他,等待着他的回答。他也只能看着她,一时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好像正在回忆刚才她说的话。当他和她期待的目光相遇时,不知为什么他感到内疚,而他讨厌这样的感觉。
她的一只手从他的肩膀上滑下来,她脸上期待的表情弱黯下去,像黄昏的光线。
“今晚我能留下来吗?”他的口气中甚至有强迫,也许他觉得这是对他刚才迟疑的最好补偿。
“假如你爱我的话。”
“我当然爱你,我非常爱你。”这么说的时候,他没觉得欺骗,尽管他的爱情并没有在这个晚上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