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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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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上任的省委书记许年华,和春宫县县委书记金全礼并不是老同学。两人只是十年前的老相识。那时金全礼在一个县当县委副书记,许年华在另一省的一个县当县委副书记,两人在去大寨参观时,碰到了一起,晚上住在一间屋子里。许年华爱喝点酒,金全礼也爱喝点酒,两人爱喝酒又量都不大,所以脾气相投,在一起混得不错。两人白天跟人参观,晚上一起下馆于喝酒,你要掏钱,我也要掏钱,弄得两个人都挺激动、一次许年华喝醉了,回到宿舍出了酒,金全礼披衣眼起床,撮回一簸箕煤渣给扫了扫。那时两人还都年轻,晚上躺在一起,无话不谈,相互问对方县上有没有漂亮女子,何时到那里去,得给拨一个“指标”等等。在一起厮混十来天,两人有了感情,分别时握手,两人都想冒泪,互邀对方一定到自己县上来。可自分别后,两人就断了音信。既不在一个省,又不在一个地区,哪能到对方县上去?没想到十年过后,许年华又出现了,一了混得这么好,从一个县委副书记,混到了省级干部,又正好调到金全礼这个省当第一书记。以前金全礼也从报纸见过许年华的名字,见他成了某省的计委主任、农委主任、省委秘书长、副省长、省委常委、省长,但他不相信是自己在大寨结识的那个许年华,天下重名的多了。直到这次到省里开会,到省委礼堂去听省委第一书记作报告,金全礼才知道那个许年华就是自己认识的那个,现在调到了自己省里当书记。除了脸胖了,腰口粗了,头发白了,其它都没有变。但听他一讲话,金全礼又觉得他变了。乖乖,一套、一套的,不要稿讲了四个小时,上知中央,下知行政自然村,动不动还国际大循环,哪里还是那个一块谈女人的许年华?相比较之下,金全礼觉得自己进步太慢了。这个慢倒不是说十年间自己仅由县委副书记升为正书记,而是说自己的知识和领导水平跟人家差远了。所以散会以后,金全礼本想上去找老朋友叙旧,可迈了几步又随众人出了礼堂。见面说什么呢?人家周围困了那么多省级干部,自己凑上去算干什么?倒为自己刚才起出想叙旧的念头而脸红。可他万万没想到,人家许年华并没有忘记他,还记着他的名字,一到这省里来,就暗中帮了他的忙,把他由县委书记提为副专员。如果不是许年华从中帮忙,自己怎么能提副专员?比能力,老周、老胡、老白也不比他差,人家县上搞得也不坏,为什么提他不提人家?这个许年华真了不起,人家当了省委书记,什么人不认识?可他竟还记着十年前的一块喝过酒的朋友。这样讲情谊的人,别说在省级干部里,就是在普通市民里,也不多见呀!这个老许了不起,中央有眼,提他当省委书记。虽然这次开会金全礼没有与许年华会面,但他从心里,已经把许年华佩服得五体投地。就是以后再见到许年华,金全礼也不准备再以老朋友的身份见面,而要真正心服口服地拿出下级的样子,尊重人家,让人家作指示。平时呢,绝不对别人乱吹自己和省委书记关系如何如何,像有些人那么肤浅,动不动就打“认识xxx”的牌。如果有谁问起认不认识许年华,自己也一定要说:“听他作过报告!”这样对自己也好,显得谦虚谨慎,也维护人家许年华的声誉。当了副专员以后,埋头干好工作,不辜负党的培养,孩子老婆先不从县上带过去,全力以赴干好工作,干出个样子让人看看。

    这么一路胡思乱想,金全礼就到了自己的县城。他这个县与老周老胡的县比较,是个穷县。县城路灯不全,下水道是两条明沟,街道上到处是甘蔗皮,明沟里常浮着两头小死猪。过去金全礼看到县城常常心烦,现在要离开这个县了,又感到它分外可爱。虽然夜一片漆黑,但灯光星星点点,看着也不错。毕竟在这里战斗了十来年。车一进县城,他吩咐老周的司机把自己先送到宾馆。到了宾馆,他让服务员开了一个房间洗澡。这时县委办公室主任赶到了,向他汇报工作。金全礼先让办公室主任送老周司机两条烟,打发他回去,然后边在卫生间洗澡,边听办公室主任在外边汇报工作。汇报工作,也无非是他离开这几天县上都发生些什么。汇报到最后,办公室主任试试探探地说:

    “金书记,现在县里还有一个传闻!”

    金全礼说:“他们又传什么?”

    办公室主任说:“都说您要离开我们,到地区去工作了!”

    金全礼这时披着毛巾被从卫生间出来:

    “我怎么不知道?我怎么不知道?谁说让我到专里工作?你们想赶我走吗?”

    办公室主任笑了,给金全礼递过一杯热茶:“金书记,您到专里工作当然是好事,但县上的干部群众,都舍不得您离开呢!”

    这时服务员给金全礼端来一碗面条。金全礼吃着面条,办公室主任在桌子对面又说:

    “金书记,还有一件事!”

    金全礼问:“什么事?”

    办公室主任说:“县上明天要开各乡乡长会!”

    一听说县上要开乡长会,金全礼的心情受到影响,皱了皱眉,将挑面条的筷子扔到了桌子上。在这个县上,金全礼与县长小毛不大对付。县长小毛是一个新提拔两年的年轻干部,当时社会上正强调“年轻化、知识化”他有文凭,就提上来了。小毛过去表现不错,但上来以后,便有些少年得志的样子。县里开会也好,上边来人他汇报工作也好,口气都很大,似乎他要几天之内使县里变个样。有时地委书记陆洪武来,本来该金全礼汇报工作,小毛常常打断金全礼的话头,插言插语的,似乎比金全礼还高明。这使金全礼很不愉快,这个县到底谁是第一把手?你上来才几天?我当县级干部时,你还在你娘怀里吃奶呢!渐渐金全礼就对小毛产生浮躁、华而不实的印象。小毛呢,就说金全礼顽固保守、思想僵化、不思进取。一次金全礼听人说,小毛在一次酒桌上,对一帮“少壮派”说:

    “这个县的班子得更替,不更替春宫搞不好!”金全礼听说后,气得摔了一只杯子:

    “这个县委书记让他来当嘛!他当春宫不就搞好了?这么说省里地里无眼,继续让我在这祸害百姓!他比省委地委的领导还有水平,他怎么不去中央工作呢!”

    当然,一开始两个人的矛盾,只是局限于背后,背后相互发发牢骚,矛盾并不见面,到了县上开会,主席台上一坐,两人该怎么着还怎么着。金全礼讲话,总要说:

    “刚才毛县长说的,我全同意。我再补充几点”

    小毛也说:

    “刚才金书记说的,非常对,非常必要,我们回去要贯彻执行!”

    但后来不行了,渐渐矛盾有些公开化。一次县委这边开会,通知小毛参加,小毛没来,陪省里来的一位处长下去转去了。金全礼见小毛这样无礼,起了愤怒:

    “他还是不是党员了?县委开会他不参加,陪人下去转,副县长就不能陪了?他年纪轻轻,倒知道走上层路线了!”

    接着又赌气说:“他有什么了不起的地方?我看他除了和毛主席一个姓,别的看不出有什么大本事!”

    后来这话传到小毛耳朵里,小毛就很不高兴。下次县委开会,他又故意没参加。金全礼见小毛如此无礼,就以牙还牙,以后政府那边开会,请他去讲话,他也不参加,说:

    “我就不去了,由毛县长讲讲就行了,现在不是提倡党政分开嘛!”

    渐渐这在县里成了习惯,开乡党委书记会,小毛不参加;开乡长会,金全礼不参加。所以当县委办公室主任向他汇报县上要开乡长会时,金全礼就有些不愉快,皱了皱眉,将挑起的面条又扔到了碗里,向办公室主任说:

    “他开会就开呗,你向我说这些干什么!”

    办公室主任忙说:“当然,金书记,要照往常,他们那院开会,我不会理他!但这次这次毛县长亲自坐车到县委这边来,说金书记从省里一回来,就让告诉他,他请您到会上讲话所以,我想问问您,您现在回来了,告不告诉他?”

    金全礼果断地说:“不告诉他!明天给我安排车,我到大春庄去看看那里的群众。他开他的会,我到群众中去!”

    办公室主任忙说:“好,好,不告诉他,我这就去安排车!”

    从宾馆出来,金全礼还自言自语说:“你开你的会,我就不参加!”接着又生出一股豪情,你小毛目中无人,看我不起,现在让实践检验,党到底信任谁;你小毛那么大能耐,怎么不提你当副专员?我老金没本事,党怎么看得起我?你还别狂妄过头,我到专里以后,咱们就成了一条线了,我正好管着你,看你能怎么样!我再到春宫来,你就得向我汇报工作,你孙猴子不是有本事吗?以后你就在我的手心里折腾吧!

    这样想着,金全礼顺着街道向家里走去。十来天没见老婆孩子了,得赶回去看看。正走着,一辆“上海——桑塔那”迎头开来,在他面前“吱”一下站住,从车上跳下一个人,正是小毛。小毛穿一身他常穿的西服,头上压一顶鸭舌帽,冲着金全礼打招呼:

    “金书记,您回来了?”

    小毛叫了一声“金书记”令金全礼有些吃惊。小毛刚上台时,对金全礼毕恭毕敬,开口闭口“金书记”后来看不起金全礼,与金全礼有矛盾以后,开始叫“老金”现在又突然叫“金书记”他怀疑自己耳朵出了毛病。但这时小毛已经握住了他的手:

    “金书记,刚才政府办公室的同志讲您回来了,我就赶紧过来!”

    金全礼毕竟是多年的老干部,肚子里有些涵养,便笑着说:

    “我就是说到你家里去找你!”

    小毛听了这话心里也很高兴,说:

    “上车!到我家去!我那还有一瓶‘古井’!”

    金全礼只好上车。到了小毛家,小毛让老婆搞了几个菜,两人就喝起了“古井”酒过三杯,小毛说:

    “金书记,明天开乡长会,想请您去讲一讲!”

    金全礼虽然吃了酒,但心里并不糊涂,还知道原则界限在哪里,就说:

    “不必不必,由你讲一讲就行了,我十来天不在县里,对情况不熟悉!”

    小毛说:“金书记,您得去讲一讲,出去十来天,哪会对情况不熟悉?再说,还想请您讲一讲这次省里开会的精神!”

    金全礼说:“我一点准备都没有!再说,停两天我还想开个乡党委书记会,给他们也传达一下!”

    小毛说:“这样好了,乡长会推一天,等一等,索性乡党委书记乡长一块开算了!”

    金全礼说:“大锅烩不大好吧?”

    小毛说:“怎么不好!”接着拿起电话,要通政府办公室,对着话筒说:

    “赶快向各乡发个通知,乡长会向后推一天!”

    放下电话,又给金全礼倒酒。边倒边说:

    “金书记,我想向您说句话!”

    金全礼说:“你说你说!”

    小毛说:“金书记,我听说了,您马上要离开春宫了!我与您搁了三年伙计,说实话,从您身上,学到不少东西。但由于我年轻不懂事,过去没到过这个岗位上,做出许多不该做的事。过去我没有意识到,前两天听说您要走,我心里突然难受起来。金书记,我年轻,以前做得不恰当的地方,您得原谅我!”

    金全礼一听小毛这么说话,心里顿时又热乎乎。小毛以前可没有这么说过话,于是心里又有些感动。一感动,心情开朗起来,也博大起来。自己也是,副专员都当上了,何必与一个年轻人计较!年轻人刚上台,难免心高气盛,自己没有及时帮助他,也有责任。接着又想起省委书记许年华,看人家的胸怀,过去十来年还能记住一个偶然碰到的朋友,自己却对事情斤斤计较。于是喝下这杯酒说:

    “毛县长,可别这样说,咱们在一起,配合得还是不错的!”

    小毛说:“叫我小毛!”

    金全礼这时笑了:“好,小毛,即使以前有什么不大对头的地方,责任也在我,我年长一些!”

    小毛诚恳地点头:“怪我怪我!”

    接着小毛拿起电话递给金全礼:“那你向县委办公室说句话!”

    到了这时候,金全礼只好让总机接通县委办公室,对办公室主任说:

    “向各乡发个通知,后天开乡党委书记会!”

    小毛“哈哈”笑了:“这就是了,这就是了,会上您主讲,我敲边鼓!”

    金全礼说:“一起讲,一起讲!”

    到了后天,县上开乡党委书记乡长会。主席台上,小毛主持会议,敲了敲麦克风,让大家安静。等大家安静下来,对着话筒说:

    “同志们,今天开会,有两项任务,一是听金书记给大家传达省委会议精神;另一项呢。欢送金专员,他停几天就要离开春宫了!金专员在这里工作了十几年,做出很大贡献,他对咱们春宫,也是有感情的!我们盼望他到专区以后,能经常回到他生活战斗过的地方看一看,我们春宫八十万人民,是欢迎他的!现在请金书记给大家讲话!”

    会场上响起雷鸣般的掌声。

    金全礼听着这掌声,听着小毛一席话,心里是很感动的。于是很带感情地站起向大家鞠了一躬。大家又长时间鼓掌。等掌声息了,金全礼才开始讲话,向大家传达省委第一书记许年华的讲话精神。

    等散会后,金全礼坐自己的车回家,心里还暖呼呼的。对坐在司机旁边的县委办公室主任说,春宫各级干部还是不错的,不管以前他批评过的,没批评过的,他都有感情。最后又说:

    “小毛这人也不错!”

    这时办公室主任说:

    “金书记,我说一句话,您别批评我!”

    金全礼说:“你说,你说!”

    办公室主任说:“县委的同志都说,让您别上小毛的当!他这个人,以前您不了解吗?他现在所以对您这么好,并不是为了别的,全是为了他自己,一是他看您当了副专员,二是他想接您的班,当县里第一把手!您要是不当副专员,是退居二线,看他开会理不理您!”

    金全礼吃了一惊,接着背上飕飕地起冷气。可不,办公室主任说得也有道理。接着马上又觉得刚才的隆重场面有些贬值,心上又有些心灰意懒。但他却瞪了办公室主任一眼:

    “你胡说些什么!把毛县长说成了什么人!我不信这些,大家都是党的人,要以诚相待,哪里那么多小心眼!亏你还是县委常委,说出这样没原则的话!”

    办公室主任委屈地说:“我知道您就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