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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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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开学已经两个多星期,孙少平还没有机会和郝红梅单独说话。

    他看见红梅换了一件半旧的红格子布衫,好象变了另外一个人似的。大概由于一个假期在家里,这个季节吃的东西又比较多一些,她原来很瘦削的脸颊现在看起来丰满了许多。已经度过了半年的城市生活,她也懂得把自己农村式的“家娃”头,象城市姑娘一样扎起了两个短辫;加上自做的、手工精细的方口鞋和一条看起来是新买的天蓝色裤子,简直让人都认不出来这就是郝红梅了。其实她无非就是把原来的一身补钉衣服换成了没有补钉的衣服。这个小小的变化,就使一个本来不显眼的人,一下子很引人注目了。同时也应该承认,郝红梅本来就具备那种漂亮姑娘的脸型和身段。如果有一身比现在更漂亮的衣服,就很难看出这姑娘是来自农村了。

    孙少平看见她,心中就会荡起一股热辣辣的激流,有时甚至感到呼吸都有了困难。

    当然,他自己的衣服还是老模样。一身家织的老粗布,尽管金波妈给他裁剪成制服式样,但仍然不能掩饰它本质上的土气;加上暑假给家里砍柴,被活柴活草染得肮肮脏脏,开学前快把家里蒸馍的半碗碱面用光了,还是没有洗净。他看着这身叫他伤心的衣服,真想一把脱了扔掉。可自己很快又苦笑了:扔掉只得光身子跑!唉,最使他脸红的是,他这么大了,连个裤衩都做不起。晚上睡觉,人家都脱了长衣服穿着裤衩,他把外衣一脱就赤条条一丝不挂了但不论怎么说,他现在有一个甜蜜的安慰:就他这副穷酸样,班里也许是最俊的女子还和他相好哩!让侯玉英见鬼去吧!她就是想和他好,他也不愿意呢!这倒不是嫌她的腿——假如红梅的腿是跛的,他也会和她相好的!

    可是眼看半个多月过去了,少平还是没能和红梅拉几句话。这倒不是说连一点机会也没。其实他们单独碰见过好多次,但不知她为什么又象上学期那样躲开了——而且常常看来是有意回避他!

    少平对此摸不着头脑。想来想去,他连一点原因也找不出来。

    不过,他现在还没忙着象上学期一样陷入苦恼之中。他猜想:也许红梅家里有什么事,她心里烦乱,才不愿意和他说话。

    但看来她又没什么烦乱!相反,她却比上学期活跃多了。现在甚至每天下午吃完饭,在男女混杂的篮球场上,都能看见她说说笑笑和同学们一块玩呢!

    于是,有一天下午,少平看见红梅又在篮球场上的时候,他自己也就旋磨着进了场。这并不是比赛,两边篮板下都有许多男女同学,站成一个半圆,谁捉住球,谁投篮。不管谁,投了一次篮紧接着又拿到球的时候,就传给另外一个人——他们都是高中生了,已经懂得规矩和礼貌。

    少平看见红梅投了一次篮后,球又一次回到她手里。看她准备给别人传时,少平就在她后边说:“给我一个!”

    红梅不会没有听见他说话,但她没有理他,甚至连头也没有回,把球传给了另外一边的班长顾养民。

    本来少平已经伸出了手,但却又不得不尴尬地把手缩回来。刹那间,他感到浑身的血都向脸上涌来,眼睛也好象蒙上了一层灰雾,远远近近什么也看不清楚了。

    他正要转身走开,金波给他把球传过来。他勉强把球逮住,又胳膊软绵绵地把球还给金波,一个人转身出了学校操场。

    他出了操场,又毫无目的地出了校门,昏昏然然来到街道上,最后又糊里糊涂转到了县城外边的河滩里他立在黄昏中的河边,目光呆滞地望着似乎不再流动的水,感觉到脑子里一片空白。包括痛苦在内的一切,暂时都是模糊的——就象他莫名其妙地来到这河边一样。

    在慢慢恢复了思考能力的时候,他先在心里说:我这才知道红梅为什么不理我了!她显然已经和顾养民好了红梅和顾养民是什么时间里好的?在上个学期结束的时候,她还给他的创业史里夹了几块白面饼,使他激动得热泪盈眶假期里,红梅回了农村,而顾养民的家在城里,不可能在这期间那么,就在这下半年开学的几个星期里,她就和他相好了吗?孙少平只能这样判断他的判断是对的。郝红梅正是在这几个星期里,和顾养民好起来了。

    这个家庭成份不好的女孩子,从小在担惊受怕中长大。她小的时候,她爷还活着,戴个地主帽子,一家人在村里抬不起头。她刚上小学的第二年,文化革命开始了,村里的贫下中农造反队,打着红旗,扛着镢头,一夜之间,就把她家的房屋院落刨成了一堆废墟。贫下中农企图挖出老地主埋在地下的金银财宝和“变天帐”结果除刨出一个当年按土神时埋下的空瓦罐外,什么也没有搜寻到。但他们已经没家了,只能在旁边一个原来喂牲口的草棚里栖身。她爷在当年就死了。但她爷的地主帽子并没有埋进他的坟墓,而作为主要的遗产留给了父亲和她。她父亲是地主的儿子,她是地主的孙子。在现在的概念中,这和地主本人并没多大的差别。

    就是背着这样沉重的政治包袱,她在社会的白眼和歧视中,好不容易熬到了县高中。由于她在这样的境况中长大,小时候就学得很乖巧,在村里尊大尊小,叔叔婶婶不离口,因此在贫下中农推荐本村的孩子上初中和高中时,村里人都没有卡她。至于她家的光景,当然已经破落的一塌糊涂。唯一能说明过去发达的迹象,就是一张折了一条腿的破太师椅。现在一家几口人,只能靠父亲一个人的工分来养活。遇个灾荒年,国家发下来的救济款和救济粮,不用说他们家也沾不上一点边;全家人只好饥一顿饿一顿凑合着过日子。一家人多少年来都把希望寄托在她身上,盼她能给这个败落的家庭带来一丝光明;因此不管家里穷到什么程度,父母亲也咬着牙坚持供她上学

    郝红梅很早就认识到了她不幸的人生和对一家人负有的使命。严酷的生活使她过早地成熟起来。她表面上看来很平板,但很有一些心计。

    起先,她和孙少平一样,因为自己家庭贫困,觉得在众人面前抬不起头来。最使她窘迫的是,她吃不起好点的饭,顿顿都是黑高粱面馍。女孩子爱面子,她不愿在大庭广众面前领自己那份不光彩的干粮,顿顿饭都是等别人吃完后她才去。

    但她万万没有想到,有一个人的情况和她完全一样。她于是很自然地对这个叫孙少平的男生产生了一种同病相怜的感情。

    郝红梅由于自己坎坷的生活经历,实际上已经懂得了许多成年人的事——包括爱情和婚姻。但她和孙少平开始的交往中,还没有这方面的意思。她自己早有盘算:她家成份不好,光景不好,她自己要寻个好人家,找个有钱男人,将来好改变自己家庭的命运。父母亲把全家未来的希望都寄托在她身上,但她自己明白,一个女孩子,成份又不好,上学只能到高中就到头了,毕了业还得回乡劳动——至于将来推荐上大学,她家的成份是绝对不可能的。因此,她只有寻个好婆家,好对象,才有可能改变她和全家人的状况——这也许是唯一可行的道路。如此说来,她自己现在穷成这个样子,怎么可能把命运交给一个和她同样穷的男人呢?

    因此,她和孙少平的接近,基本上是一种怜悯——怜悯别人,也让别人怜悯自己。

    但她并不完全小视孙少平。这个贫困的男生,身上似乎有一种很不一般的东西——倒究是什么她也说不清楚。另外,他虽不算很漂亮,但长相很有特点,个码高大,鼻梁直直的,脸上有一股男性的顽强,眼睛阴郁而深沉。如果这人是干部子弟,或者说就是农民子弟,但家里光景好,门外又有工作的亲戚——比如象田润生那样的家庭,说不定她也会动心的。但这些方面孙少平什么也没有。她侧面听说少平一家人都在农村受苦,穷得只有一孔土窑洞但毕竟他们命运相似,使她对这个男生内心充满了亲切的感情。在这个她得不到友爱的世界里,孙少平对她来说就是宝贵的。只是那次侯玉英用污蔑性的语言,当众攻击她是孙少平的“婆姨”时,她才感到又急又气又恼恨。她到这县城的高中是另有所图的——说不定在这两年中,她能高攀一个条件好的男人。侯玉英这样一闹,舆论就把她和孙少平拴在了一起。这使她多么被动啊!她恨侯玉英,也对少平有点怨气——谁让你那么多情,每次劳动都给我发一把好工具哩!因此,她便渐渐开始和孙少平疏远了。她要让众人看见,她郝红梅并不是孙少平的“婆姨”这样一晃就是几个月。临近放假的几天,她才突然发现,在她那个破旧的箱底下,还放着她借孙少平的一本创业史。她立刻感到一种深深的内疚。她几个月没理少平,还把他的书压了这么长时间没有还他。她知道这书少平也是借文化馆的,现在马上要放假,他肯定很着急地要给人家还。唉,这个孙少平!你为什么不开口问我要呢?可她又一想,这要怪她自己,她应该主动给人家还嘛!

    在临近放假的最后一个星期天,她匆忙地跑到男生宿舍给少平还书。少平没在。金波告诉她,孙少平回家去了。她只好折身回了自己的宿舍。

    回到宿舍后,她收拾东西时发现自己的干粮袋里还有几块白面饼。夏收开始后,她星期天回去常出山捡麦穗,母亲就用这麦子磨了点面给她烙了几张饼。她吃了几块,剩下的这些舍不得吃,一直放着。她突然产生了一个愿望:把这几块饼连同书一块送给孙少平,以弥补她没有及时还书的过失。

    于是,她把这几块白面饼夹在那本创业史里,在黄昏时转到校园里等孙少平回来。她看见孙少平进了学校以后,又实在没勇气当面把这书和饼交给他,就采取了只有他们这个年龄才会有的那样一种浪漫方法这一学期开学后,她的一切也并没有什么改变。只是到了夏天,她还有一身没补钉的衣服可以穿,因此不象冬天那样看起来过分寒酸。正因为有这么一身衣服,她也才有心思把自己的头发整理了一下,自我感觉浑身利索了不少。以前由于自惭形秽,她常不愿到公共场所去露面。现在,这身服装使自己鼓起了一点勇气,每当下午同学们玩篮球的时候,她也敢去了。不过,她还不愿进场,只是站在场边上看别的男女同学们玩。

    那天下午,她象往常一样,又站在篮球场边上看别人打球,他们班的班长顾养民突然给她抛过来一个球,并且很亲切地说:“你来玩吧!为什么老站在外面看呢?”

    她笨拙地接住顾养民抛来的球,满脸通红,把球又扔给场内别的女同学。这些女同学就都来拉她,她只好胆怯而兴奋地走上了篮球场。

    从这以后,她几乎每天下午都去操场打篮球。没过多少时间,她就成了女生中“式子”最硬的一个。

    在这期间,班长顾养民对她渐渐热情起来了。玩球中间,常常在有意和无意之间,对她微微一笑,并且得到球后,往往都抛给了她。在班上一些集体活动中,他也有意把她和他分在一块,瞅空子和她说这说那郝红梅的精神突然被一缕强烈的阳光照亮了。她梦寐以求的就是象顾养民这样的人。顾养民的父亲是他们黄原地区师范专科的副校长,母亲是地区建筑公司的工程师,他祖父又是这个县远近闻名的老中医大夫。养民从小跟祖父长大,一直在原西县上学。他学习好,又是班长,年岁虽然比她才大一岁,但就象一个教师一样有风度。现在,这个全班女生常羡慕地谈论的人,竟然对她如此青睐,真叫她有点受宠若惊。和出众的顾养民一比较,孙少平一下子变得暗淡失色了。她于是想方设法和顾养民接近,和他攀谈,和他一块打篮球,让他喜欢她。相反,她对孙少平产生了一种厌烦的情绪,千方百计躲避和他说话交往。

    郝红梅看得出来,这学期开学后,孙少平一直找机会总想和她说话,但她都有意回避了。叫人生气的是,今天下午她正兴致勃勃地和养民他们打篮球,这个不识高低的人,竟然让她给他传球!她故意不给他,而把球给了顾养民。她要以此让他明白:她现在已经和班长好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