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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怎么也想不到,薛峰已经和另外一个姑娘恋爱了!
我看完他的信,就忍不住扑在床上痛哭起来。
一切梦想最后破灭了,而我原来还指出现奇迹——有一天,他会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
可是,我怎么能想不到今天这个结局呢?
是的,薛峰既然下决心留在了城市,他就很再离开那里。他在那里将生活一辈子,怎么可能再和我结合呢?他当然要另找一个姑娘——不管迟与早,这件事终归是要发生的!
实际上,我早在心里清楚这一点,只不过在感情上不愿意承认罢了。但现在这件事真正发生了的时候,却仍然是这样难以令人置信,难道这是真的吗?
真的既然已经成为现实,所有的前因后果就不必再多想了。只是静静地痛苦吧!静静地忍耐着让这痛苦成为麻木!
两天来,我一直躺在床上。
身体没有什么病,但又好像所有的地方都不舒服。每天只吃一顿饭,一顿只吃几口——黄米在嘴里嚼着就像沙子一样第三天,我还在炕上躺着的时候,听见有人敲我的门。
我勉强下去打开门拴,看见进来的是吴有雄。我知道他前几天出差去了。“我刚回来,听说你病了?”他局促地站在脚地上,问我。我没说话,指了指桌前的椅子让他坐。我自己无力地靠在炕沿上。他小心翼翼地坐下,不安地看了看我,说:“要不要我开拖拉机关送你到城里的医院?”
“不。我没病”我的眼泪竟然忍不住夺眶而出,说实话,我不怕有雄看见我的眼泪。
我看见他慌了,赶忙站来说:“你快躺着休息吧”说完就笨拙地退出去了。我没有留他。但我内心倒希望他能多呆一会。
大约一个钟头以后,我又听见有人敲门。
我打开门,看见仍然是吴有雄——他端进来一碗面条,里面还泡着两个荷包蛋。他把面条放在子上,说:“你吃一点吧。听灶房里的人说,你两天等于没吃饭”我深受感动地瞥了一眼他,又瞥了一眼那碗面条。
我一下子感到自己真的十分饿了。
我端起那碗面条,问他:“你会做饭?”
“胡凑合呢”
我吃面条,他蹲在门槛上,掏出一巴掌长的旱烟锅,低头抽烟。这时候,听见院子里工人们吵吵嚷嚷,敲打着碗筷——
显然是开饭了。听见有个工人嚷嚷:“郑技术员几天没出门,听说病了?什么病,这人可常不害病!”
“那是害娃娃哩!你不看肚子都在了吗?”
这是侯会计恶毒的声音!
听见工人们的哄堂大笑
我气得浑身发抖,一下子把碗放在了桌子上!
吴有雄吧吧两下磕掉烟灰,两片嘴唇骤然地颤动了起来。
又听见那个工人说:“她还没有人,哪来的娃娃嘛!”
又是侯会计恶毒的声音:“男人刚给她做了碗面条,里面放也不少醋害娃娃爱吃酸的嘛!”
众人又开始哈哈大笑了!
吴有雄“呼”一下站起来,冲出去了。
我想拦住他,但已经晚了。
外面立刻打起了架。听见侯会计杀猪一般尖叫着:“救命啊”有人喊:“快!鼻子里的血!拿盆凉水来”
我原一想忍着不出去,但怕有雄闯下什么祸,就跑出来了。我来到院子里,看见有几个人正围着侯会计,给他洗脸。他们把他的头往一盆水里按——大概是止鼻血。有雄蹲在一边,皱着收头抽旱烟。
不一会,侯会计像落汤鸡一样直起身,用一只手捂着腮帮子。有雄的气看来还没消,又向侯会计冲过去了,旁边的人慌忙捉住了他。他向侯会计喊:“你再敢放一个臭屁,我就揍死你!”侯会计没敢再出声,连饭也不吃了,灰溜溜地回了宿舍。
人们现在都夸有雄是个英雄汉,而侯会计却是头狗熊——在这个几乎没有什么文化的男人的世界里,拳头是一种重要的威胁力量。我转回到宿舍里,心里涌上一种说不出的味道。
生活是严峻的。改革大自然需要一种强大的力量;但是要战胜人自身的弱点,这需要一种更强大的力量,我想不管怎样,我不应该再倒在床上哭鼻子了——一种责任感把我从感情的痛苦中唤回来。我首先想起了我的花棒——这几天有没有牲畜进去糟践呢?唉,我暂时也许没力气去跑那十几个沙丘了
第二天下午,我还是挣扎着出了房门,去察看我的那些花棒。我穿过那一片沙柳和沙蒿丛,向远处的大沙梁那里走去。
太阳火辣辣地照耀着大地,远处的大明沙看起来像燃烧的火堆一样。好多天没下雨了,农田的庄稼晒得蔫头搭脑。谷穗卡住脖子抽不出来,糜子只长了尺把高;有些植物已经开始枯干。只有耐旱的牛心草仍然墨绿墨绿的——这种有毒的草甚至在大明沙里也活得很旺。
我走过长满一层抓地草的大喊滩,就到了大沙梁的边缘——已经到了种植花棒的地域。
我正在往沙丘上抓,看见沙梁上面走下来了一个人。
谁?这些地方很少有人的踪影。
我很快认出来,这是吴有雄。
他也看见了我,来到我面前,满头满脸的汗水。他问我:“这么热的天,你又有病,跑来干什么?”
“来看看花棒。”我说。
“我已经给你看过了。好着哩。”
“噢”我感激地望着他淌汗的脸,不知该说句什么话。
我只好又和他往回走。
路上,他和我相跟着,拘谨地抽着旱烟,挽过头问我:“你的病好些了?”我不知为什么说:“我本来就没病”
“没病?”他迷惑地看了看我,也就不说什么了。
吴有雄敦厚的身躯和纯朴的脸,使我感到一种亲切感。我突然产生了一种想法一想把我的不幸告诉这个人。我现在需要有一个我信任的人来倾听我的委屈和痛苦,否则我在心里确实要闷出病来。我犹豫了一会,便用一种拉家常的语调向吴有雄叙说了我和薛峰的前前后后有雄一边走,一边静静地听我说。
等我说完后,他下子站住了,他大概想安慰我,又不知自己该说什么。过了一会儿,才说:“你想开些。要不,你先回城里住一段,我开拖拉机送你。要不,你干脆请假再去找找他”我惨淡地笑了笑,对他摇摇头。
他怔了一会,然后说:“要么这样,明天晚上农场工人都要去黑龙滩大队看戏,你也去散散心农民避雨唱戏,很有意思!”我想了一下,觉得出去走走也好。我对他说:“那好,我去”第二天下午吃过饭,农场所有的人都穿上了自己的见人衣裳,有的不洗了头,乱了胡须,就像要去参加什么典礼似的。大家的高兴可以理解,沙漠里一年也没多少这样的娱乐机会。拖拉机在前院里吼叫起来,大家纷纷向那里赶去。
我知道拖拉机没座位,就拿了个小凳。
我来到前院,看见拖拉机的斗车里挤了许多人。有雄已经坐在了驾驶座上。车厢旁边有个小土墩,我踩着土墩进了车厢。我把小凳放在一个角落里,便坐下来。车上,有的人手把着车沿站着,有的人带个破麻袋铺下,席地而坐。
我对面坐着曹场长。他穿一身新衣服,光头上戴一顶新制帽,笑嘻嘻地对我打呼。车里的人见我也去,都惊讶地看我,并且向我开玩笑——
当然不太粗鲁了。拖拉机出了农场,就在当地人称“羊脑子”地白粘土路起来。道路坑坑洼洼,把人的五脏六腑都要抖出来。我在小凳上坐不稳,就站起用手把着车沿。
拖拉机进入到一望无际的大沙漠的腹地。视野之内全是一片单调的黄色,只有个把牛心草点缀在道路边上。拖拉机剧烈地颠簸着,我的手震得发麻,但不敢松开。
我们的曹场工在车厢里不时被掼倒在地,像皮球一样滚来滚去,惹得大家哈哈大笑。最后边站着的侯会计走过来坐下,和曹场长脊背靠脊背,才算救了他的驾。
走了好一阵,路边出现了一个村子。我看见,村子周围的庄稼都快晒干了,马槽井里看不见一滴水。
拖拉机在村中停了下来。我以为到了黑龙滩,但听车的人说这是有雄他们村。路上已经挤了许多人,把有雄拦住了——他们显然想要搭他的车去看戏。有雄无奈,只好挥了挥手,让他们上车。一群男男女女很快抢着往上挤,把车厢塞得满满的。
车一走动,车厢里的人被挤得直叫唤。喊声、笑骂声和拖拉机的吼叫声,使得荒凉的沙漠充满了一种欢乐的热气氛不久,拖拉机就开到了目的地。
这是一个方圆有二华里的大草滩。地势平阔,植被尽管稀疏,但裁着许多幼小的柳树——现在都变成了拴马桩。几乎每一棵树上都拴着马。整个草滩上到处都是散乱的人群,一片嘈杂热闹的景象。远处一个土台挂了一些红红绿绿的布帐,上面正在唱戏——
不过看戏的人并不多,大部分人散落在各处做名式各样的事。蒙古人全家席地而坐,一边唱酒,一边唱歌。一些姑娘在照像摊前摆好姿势,等待打扮得流里流气的摄影师按快门。不时有人离去或走来,大部分人都骑着马。我看见许多蒙族或汉族妇女骑在马上,头上扎着五颜六色的头巾,有的怀里还抱着孩子。有的男女青年同骑一匹马,男的搂着女的腰,给人一种极浪漫的情趣。在看戏的人围外边,是一圈卖吃喝的小贩。这些人就地挖了炉灶,卖的大部分是羊肉,往往大块大块煮在锅里。洗碗水和熬羊肉的汤脏得不堪入目,但许多人却吃得津津有味。空气中弥漫着沙尘,弥漫着一股难闻的羊膻味。
我们的人从拖拉机上下来后,就四散了。有雄跟大家约定,八点钟到拖拉机旁边集合。
我一个人怀着新奇而兴奋的心情,先在这个闹哄哄的世界里瞎转了一通,然后又来到戏台下看了一会戏。戏是旧戏,是一个公社剧团在演出,水平极低,加上扩音设备不好,连一个字也听不清楚,只听见一群人在台上瞎嚷嚷。打问了一下周围的人,说唱的是玉堂春。
我对戏没兴趣,就又走出这个人圈,穿过卖羊肉杂碎的摊子,向大草滩的边缘走去。我看见远处像有一个村子,笼罩在一片浓密的沙柳丛中。
我突然碰见了吴有雄。他让我去看龙王庙。他说那里面景致多着呢!我于是又跟他去看龙王庙。
路上,有雄告诉我说,这个庙很早以前就有,文化革命砸烂了。现在的庙是前年才修起来的,资金由周围几个村子筹集。听说还建立了庙会,负责人都是各大队书记——这次唱戏,就是庙会组织的,目的是求龙王爷普降甘霖,以拯救快要晒死在庄稼既是党支部书记,又是庙会负责人,这真是神权一体,政教合一了。在这边远落后地区,目前这种现象并不少见,县土乡上对这类事也大部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我们来到一个沙丘上,进了一座土墙围着的小院——这就是庙。一座砖砌的小房,凹进去的窗户上挂了许多红布匾,布上面写着“答报神恩”、“有求必应”之类的字。右房角挂一面铜锣,左房角吊一口铁钟——此二物不知何讲究!门两边写一副对联,上有错误字两个。对联曰:入龙宫风调雨顺,出龙宫国太(泰)明(民)安。
我看着这些玩艺,只感到新奇而好笑。
我问有雄:“你信不信神?”
他犹豫了一下,说:“我不信。但我从来不敢说不信。因为这里许多老百姓都信你要说是不信,大家就把你看成野蛮人了!”“啊?不信神反倒成了野蛮?”我惊讶地叫道。
我们都笑了。然后一块进了庙堂内。
庙堂里画得五颜六色。
水泥供台上供着木牌神位。神位前有灰盒,香烟正在神案上飘绕——整个庙里弥漫着一股卫生香的味道。一盏长明灯静静地立在香灰盒边。地上的墙角里,扔着一堆照庙人的破烂铺盖卷。抬头看,正面墙上面着五位主神:五海龙王居中,两边分别药王菩萨,虫郎将军,行雨龙王和一位无名神。两侧墙上都是翻飞的吉祥云彩,许多骑马乘龙的神正在这云彩里驰骋。看来造神者画技极其拙劣,所有的神都画得不成比例——
也许神形就是如此吧?我和有雄谁也不说话,静静地看了一会就出来了。
我们俩转出来的时候,我突然发现,在那一排挂着的匾中,竟然有写着“曹生荣敬献”的一块。别人是红布,这人却是红绸子,上写“我神显灵”四个字。
我怀疑是别处有个叫曹生荣的人挂的,但有雄笑了笑,说:“就是咱们曹场长的他老婆有肝炎”
这真让人哭笑不得!一个共产党员场长,有病不求医而求神来了!我们回到草滩的时候已经快八点了。
农场的工人们都纷纷聚集在了拖拉机旁,有的人已经坐在了车厢里。远处的戏台上,一个老生在枯燥无味地唱着什么。我们返回的时候,夜幕已经扑落下来。
沙漠沉浸在无边的黑暗中。拖拉机的车灯扫射着前面的路和远处的沙丘。天空似乎罩上了一层乌云似的,远处已经亮起了闪电。不久,就传来一声闷雷——看来要下雨了!
车上的人都欢呼起来,都说这祈雨戏唱好了,五海龙王即刻就显了灵。大家高兴得又喊又叫。曹场长坐在我对面,脊背仍然顶着侯会计的脊背。
借着一道闪电的亮光,我看见这位信神的共产党员抬起头敬畏地看着天空
我忍不住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