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中文网 www.19zw.com,最快更新最后一次收获 !
一场近似疯狂的劳动终于结束了!
红色的脱粒机的排泄口儿里排出最后一抱麦秸秆儿,空转了半分钟之后,轰鸣声停歇了,长头发和光葫芦小伙早已被尘灰和土气迷糊了眉眼,像是从垃圾堆里钻出来的,俊气的模样变得污脏不堪了。他俩早已等待不及,奔河里清洗去了。王秀珍一扑塌躺在新打下来的麦堆上,扯长声音叫唤,使旁人听来也能感觉到极度疲劳之后的舒坦。淑琴正在用扫帚把散溅出去的麦粒扫过来。赵鹏坐在软软的麦秸堆上喘气,看着淑琴,不由地生起气来:“你忙着扫那几颗麦粒做啥?歇一会儿扫它就飞了吗?”
“扫了就毕咧。”淑琴仍然在扫着。
“男人心疼你哩!瓜呆子!”王秀珍躺在麦子上,尽管累得要死,仍然不放过说笑的机会“我那个死男人,见面总是嫌我把活没干好,干得少”
淑琴扫完,扔下扫帚,坐在麦堆上,在秀珍耳边说了句什么逗趣话,俩人抱着,笑着,在麦堆上滚作一团了。
从黎明前的三点半钟拉开脱粒机线路上的闸刀,直到现在——夜里十二点钟,由王秀珍临时联合起来的五家农户,所有能拖动麦捆的老人和娃娃全都参战了,壮劳力更不消说了。手脚利索的青壮年,站在机口两边,把麦捆解开,分成小把,连续不断地塞进去。后边的排泄口里吐出脱掉了麦粒的麦秆和糠皮。金黄色的麦粒从旁侧的洞口流出来。
没有人偷懒,完全是自觉自愿的联合,谁家单独一户也无法使用这个机器。从天不明开始,打完一家的麦子,再接上打第二家的麦子,直到赵鹏家的麦子脱粒完毕,整整二十多个小时的紧张劳动,顶强的劳力也招架不住了。
“打完咧?”
赵鹏一抬头,党支书赵生济站在当面,手里掂着一尺长的旱烟袋儿,正以关心的口气说话。赵鹏坐起来,笑笑说:“完咧!总算打完咧!”
“这个机械化真是好!”赵生济端端正正站着,背不驼,腰不弯,站在那儿,透出一股强悍的气魄“收麦前,我正发愁哩!你看呀,这么大的场面,一家一户分得一块一络,不足三步宽,光麦捆就塞满了,怎么碾?电碌碡根本没法使用,牛拽碌碡也用不上了。咋哩?这一块一络的窄道道儿,牛连身也转不过喀!听说渭南农械厂有新式脱粒机,我立马赶快去买,这机械可真好!占地少。脱粒快,正适合一家一户使用”
“这个脱粒机确实不错,实用,工效也高。”赵鹏连连点头“你给社员办了件好事。”
“说起来还得感谢你们。”赵生济说“要不是科学人员想出来这样的窍道,咱农民今年真可得用棒捶砸哩!”
赵鹏哑了口,没有料到,赵生济的话一转两拐,归结到对他这些科技人员的功劳上来了。
“你甭久停,回去洗洗,吃饭。”淑琴站起来说“我先回去了。”说着,和王秀珍低声轻调儿说着什么,走向村里去了。
“中央要各级干部爱护知识分子,这政策真是英明。”赵生济发表议论“譬如说,这个脱粒机,一天一夜打多少麦子?靠咱笨庄稼人用棒捶砸,用连枷打,一百个强劳力打一天,顶不住机器转一锅烟工夫我信眼科学!”
赞扬科学,保护科技人才,无疑是目下最时髦的口号了,这个口号在此时此地由此人慷慨激昂地喊出来,尽管说得干脆,直率,诚心实意,却无法使赵鹏感觉出它有什么实际意义,反而有一种潜上心头的敏感:他平白无故来送给我几句好听话,是否包藏着其它意思呢?淑琴和王秀珍走出麦场之后,赵生济一屈腰,坐在麦秸垛子旁边了,看来还有长坐下去的意向。
“赵鹏,你们学习多,我是老粗看得浅,我想问你——”赵生济拨开麦秸,把未燃尽的烟灰磕在地上,用脚蹭了两下,神秘地问:“你说,国家朝这个样子往下走,怎么得了呢?”
“什么不得了呢?”赵鹏迷惑地瞧一眼赵生济,刚才他还慷慨激昂地赞扬中央注意开发人才的英明措施,表示他这个农村基层干部与中央保持着思想上的一致性儿,怎么前头的话尚未搁凉,又疑虑重重了呢?他问“你是指哪一方面?”
“比方说农村。”赵生济猛地一摆头,不堪设想的架式,大声叹惋“简直成了没王的蜂了嘛!”
赵鹏依然得不到谈话的要领,农村的事儿,大广泛了,他想探知赵生济所指的具体哪一方面的问题,就说:“什么事使你作难了?”
“凡事都难办!”赵生济说“无论中央的指示,或是县上公社的指示,传达下来,没人听喀!各人想做啥就做啥,谁也管不了啦。”
“是吗?”赵鹏含含糊糊搭讪着。
“比方今天打麦吧!规定每人收二元打麦款,开电费,开管机子的技术人员的工钱。社员都交了,就他俩不交——”赵生济叙说“他俩跟你在一组打麦,你看那俩货!一个头发长得像女人,一个像和尚。这俩捣蛋锤锤子搅得全村不安宁”
“他俩为啥不交打麦款呢?”赵鹏问。
“耍死狗嘛!有啥道理?啥道理也没!”赵生济气愤地说“而今又不搞运动,你说,像这号捣蛋锤锤子,我咋办?”
怎么办呢?赵鹏也想不出什么好法子,却是早已从长头发和光葫芦嘴里得知,他们根本不是耍赖不交用脱粒机打麦子的费用,而是要等着你赵支书交了以后才交。你赵生济不抓阄,不排队,也不和谁家联合,叫来几个社员给你脱粒,说是“试验新机器”把你家十亩地的五六千斤麦子“试验”完了。那俩“捣蛋锤锤子”可是咬住不放,说:“试机脱粒不用电吗?”
“我听广播说,要清除‘文化革命’的流毒哩!这俩货,是标准的‘流毒’!”赵生济说“要是搁在工厂里,非收拾他不可!农村里,没有组织纪律性儿”
“怕是需要开导、教育。”赵鹏选择着合适的字眼,力图显示出与赵生济的想法的原则区别“现在的青年,比较活跃”
“俩东西到处告我,你听说了吧?”
“没有。”他撒谎。
“告能怎样呢?我不怕。”赵生济口气很硬,却无法完全掩饰色厉内茬的那一点隐私“包子是虚的,蒸馍是实的。”
“那当然。”赵鹏说“实事求是好。”
这当儿,毛毛跑进场来,叫赵鹏回去吃饭。
赵生济站起,表示歉意,说他和他扯闲话,耽搁他吃饭了。当赵鹏站起要走的时候,赵生济却像无意间记起一件闲淡事,用不在乎的口气说:“你们工厂要是需用砖头、沙子,咱有拖拉机,包运。或是其它需要拉运的活儿,都行!弄下那个破车,没活干,净贴老本”
赵鹏站住,木然点点头,从昨天赵生济给他支使来拖拉机拉运麦子,长头发和光葫芦疾恶如仇的嘲骂,赵支书刚才的一席话他现在还无法把这些纷繁的现象归纳到一个准确的问题上。可是,他还是点了点头。
“闲事!小事!”赵生济大声爽气地叮嘱他“可甭因了咱的小事,误了你的工作”
赵鹏心里不是滋味,看来,赵生济在赵村这十多年,确实变了,那个直杠生硬的庄稼汉子,脑子里安上好多转轴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