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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闷热的午后,南山中学的物理教研室里,五七级八班的物理教师兼班主任李拙正虎视眈眈地盯着趴在对面桌子上的一个学生。
此生可谓超不修边幅,头发乱糟糟的,脚上穿着一双破了一半的拖鞋。大大的圆形南山中学校徽,却给他别在短裤上。
李拙压住火气,慢慢地打量着这个学生。五七级八班是个很不好管的班,其中大半原因在面前的这个学生身上。自开班以来,每学期换一个班主任,李拙已经是第四任了。交锋半个学期以来,也深感头痛。
那个学生竟首先开口了,一来便是上纲上线:“李老师,有话你就趁早说嘛,全校老师都在政治学习,你这样一个人溜岗可不好诶。”
“没关系。”李拙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只要我说是与你黄而谈话,校长都非常乐意。这是好事——你知道政治学习是怎么回事,所以如果你还是表现不好的话,每周我花半个下午来陪你都没有问题。”
“诶,老李,你都二十七了,跟咱这十七岁的斗什么心眼啊,你有话就快说了吧。”名叫黄而的学生终于按耐不住了:“另外,你把电风扇转过来点行不行?我都快热死了。”
“学生嘛,热点就热点了,没关系的。只要你态度好,就热不了多久。”李拙不肯答应,转开话题说:“那我们就开始吧。你今后的打算是什么?”
“今后?”黄而反问了一句,抬眼向天想了一会,说:“老李,现在才五九年中,你就要我考虑以后的事?”
“哪怕是卖海豹油、摇摆机,也是一种职业,对一个人的一生都有重大影响。”李拙不厌其烦地说:“所以,你应该尽快确立自己以后的奋斗方向,作为班主任老师的我才好对你加以正确的引导和教育。另外,要叫李老师,不能乱喊。不要以为这个学校就没人可以治得住你了——你这些违反校规的行为,终有一天会被……”
“好好,李老师,你别说那么多了,仗着电风扇朝着你那边,太阳晒着我这边,你就那么悠哉悠哉地洗我耳朵,你真狠毒啊!”
“学生跟老师斗,多少还是差了些年的道行,所以你最好尽量配合我,让我们的谈话尽快结束。现在该你回答我的问题了。”
“李老师啊,我虽然热,还是得特别申明一下,那些卖海豹油的行为可都是非法传销性质的,去年开始就遭到工商部门的严厉打击,你劝说学生去搞这种营生,可对德行有亏诶。”
“黄而,你别以为大家都是傻子,南山上卖海豹油的那些小痞子,都是你的下线吧。”
黄而双眼朝天,翻起白眼来,明显不想再谈这方面的内容。李拙见状叹了口气,伸手把旁边的老式风扇稍微转了个角度,送了点凉风过去,然后问:“最近电脑学习得怎样?”
“还可以吧。”黄而漫不经心地回答:“曾老师给我报了全国中学生计算机竞赛的名,这周星期天就开赛了。他说我有希望获奖。”
“不能不说,这一点出乎所有老师的意料,可能曾老师一开始也没想到会这样。黄而,你还是有点小聪明的,不趁早为以后打算?你爸爸虽然退休了,可老资格和关系应该还是不少,给你在本地找个公务员的工作应该不难。有计算机这个一技之长,你应该能干得下去的。”
“高中生去当公务员,每个月拿二百三十元工资,你就希望我过这样的日子?”
“起点是低了点,但只要好好奋斗……”李拙说了半截,自己也觉得这样的话缺乏说服力,便改口问:“那你想要怎样的工作?”
“少干活多拿钱,不干活也拿钱。只要动动嘴,工作自然有别人帮着干。”
“黄而,我可以很肯定地告诉你,干流氓这种工作是没有前途的,哪怕是当老大。”
“不,政治家也是这样。”
“你,政治家?”
“哈哈哈哈~~~~”
物理教研室里爆发出了剧烈的狂笑声。师徒二人相视大笑了好一阵,李拙笑声渐止,恼怒顿生,翻脸喝道:“黄而,你根本就没把我说的话当回事!”
“老……李老师,你说的实在是太远了,起码也得让我考虑考虑啊。”
“好吧,我想就一下午要从你这里得到什么正儿八经的结论也不可能。”李拙挥手道:“你走吧,但在你想好之前,每周这个时候到我这里报道,我很乐意跟你好好谈话。”
黄而所在的学校是川北专区的一所大学校南山中学,大时代期间,联军首脑之一的司徒王攻入四川时,曾在此处设立司令部,驻扎了半个月时间,走时顺便把驻地粉刷了一下,留了些钱币物资,嘱咐地方开办一所学校。
拥有这样光辉的历史,南山师生不免得意忘形,七十年以来一直认为自己是中华西南地区唯一获此殊荣的学校,乃是王道正统。名气大了,社会上各种有权有势的便把自己的亲戚子女往学校里塞,搞得学校膨胀无比,反而失去了原来的精英色彩,近年来每每为后起的M中所追逼,颇为狼狈。这也是黄而这等人可以在南山生存至今的原因:虽然他中考成绩不恶,居于中游水准。但以他的恶劣行径,如果上的是M中,只怕不到一个学期便被扫地出门了。
M中属于近年的后起之秀。大概是来了新校长的缘故,实行铁腕管理。新官上任三把火,一般来说烧不了几个月就会无疾而终,一切照旧运行。但M中的新校长确实有胆有为,其创新管理手段深得厚黑学奥义,人称“左手持镰,右手拥你”的微笑杀人魔。在中考招生中率先发动招生战,疯狂夺取有能力的潜力学生,并大肆招收高价生填补学校财政缺口。到了第二、三学期便秘密展开肃清,把捣蛋鬼和无能者全部秘密赶出学校。虽然M中一直不肯承认此事,但这是摆在台面上的:他们学校五五年招生十八个班,五八年毕业时就只剩六个班了,非战斗减员率达到了67%,因此升学率迅速赶超南山。
南山起初狂妄自大,不把M中当回事,看到M中五八年高考的升学率后,方才惊呼感叹,准备在自己学校里也开始搞加强教学和整风运动。但关系户太多,整不整得动,什么时候能整都是个问题。也许到了黄而毕业的那一天还不会有行动,因此他并不非常把这些传闻当件事。
两个学校整得你死我活,舆论氛围静悄悄地也开始发起战斗。从老师到学生,彼此都充满了厌恶之情。但糟糕的是,五天后的五九年全国中学生计算机竞赛川北区预赛会场设在M中。本来就牵涉竞争,加上两校的恶劣关系,南山参赛团可没少挨白眼。带队的南山唯一计算机教师曾老师连碰几个钉子后,一气之下差黄而去办那些填表贴号领鞋套的事。他可算差对了人,毕竟这个地区就那么些人,黄而在本地不大不小的也算个名人。虽然名气不见得良好,却也响亮。他去干这些事,只要等上一分钟便开始不耐烦,双眼一瞪,M中负责接待的师生的效率便快了十倍。
南山代表好容易办完了手续,进了赛场,却发现一件稀奇事:凡是南山选手的座位都被一些明显不是来参赛的M中女学生霸占着,见他们进来,全都笑得前俯后仰,唧唧喳喳地闹了起来:
“看那带队的老师,怎么瘦得跟竹竿似的?”
“哎哟,看到那个小胖子没有?他叫章渝,也就是八爪鱼,哈哈……”
“错了,错了,我认识他,那个小胖子外号叫肥花猫来着。看,说着说着他生气了,脸都红了,真的好象猫儿哦!”
给这群猖獗的女生一嘲笑,南山代表们个个窘得满脸通红。学生看着老师,老师看着学生,却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此时该镇守场地的M中教师却不知在哪里,缺乏应变能力的曾老师找不到谈判对象,只得从前排找个了M中的男学生问话。那个学生也不理睬,便把他晾在那里了。这一行五六个人,只得站在原地听任十五六个M中女生嘲笑。直到交完手续表的黄而赶过来,她们才纷纷惊呼了起来:
“怎么这家伙会来!”
“他,他也懂计算机吗?太滑稽了!”
“真可怕,学校老师怎么不早告诉我们这件事?居然会遇到他,太可怕了!”
“这家伙可是流氓头子啊,据说被他看一眼就会怀孕的!”
人吓人,吓死人。这群女生原地不动地爆炒了两分钟,把近三年以来关于黄而的所有谣言都温习了一遍,受到了集中打击,一个个吓得面无人色。黄而摇头叹息了一气,慢慢走上前去,在众女生的齐声尖叫中走到她们面前,恶狠狠地叫道:
“想怀孕的就给我呆在这儿!”
于是众女生仓惶奔逃,南山选手方得准时入席。但给M中使出这种卑鄙手段一闹,除了黄而之外的众人都显得有些张皇不知所措,好半天进不了状态,挺简单的一份笔试卷子,竟然做得比平日慢了两倍不止。曾老师看在眼里,急在心头。好在他最看重的黄而没受影响,三下五除二把卷子做完了,领了牌子去机房上机考试。
这是一个奇怪的年代,计算机这种东西,数百年前就得以大规模应用,却几乎全毁在大时代的战火中。在天才数学家比尔.格兰特的探索和推广下,计算机科学才迅速从废墟中迅速复原,近年来更达到了级数增长。尽管如此,眼下的计算机科学仍是一个充满着机会和诱惑的领域,许多重大的研究成果都出自学校研究小组和个别高手。黄而对此有一种近似痴迷的喜好,在曾老师的带领下,两年来颇有建树,曾曾说他是自己见过的在此领域最有天分的少年之一,然后不无遗憾地说:以黄而目前的情况看,基础课业非常平庸兼德行口碑极差,今后考入大学在此领域继续前进的机会微乎其微,实在是太可惜了。
也就是说,这大概是黄而在毕业前,或者说是这辈子最后一次发光溢彩的机会了。
曾老师和几个学弟抽空感叹着这些,然而当事人却不会这么想。平日吊儿郎当的黄而,一旦坐到了计算机前,却会立即变得全神贯注。对他来说,预赛的这些题目相当简单,没过得半个小时就基本作完了。正长吐了口气时,旁边出现了一个女孩,半是羞涩,半是胆怯地问:“同学,能帮帮我吗?”
黄而转过脸,这才发现右边的机台上坐着一个女孩。她究竟是何时来的,黄而一点都不知道。然而看到她的那一刹那,他的身子便僵住了。
这个女孩穿着一身M中的制服,一头乌黑的直发披在肩上,雪白的肌肤竟似蕴有光芒,一时使黄而有些睁不开眼。她漆黑的眸子里却透出了一丝焦急,轻声叫唤道:“同学,能帮个忙吗?”
在这一瞬间,黄而忽然觉得自己的人生发生了一个很重大的变化,象是突然天降了一颗种子落在自己心头,不过半秒钟已经开始迅速地生根发芽壮大拔高。以往在学校里厮混,周围偷偷谈恋爱的见过不少。混出些浑名之后,一开始还有些小太妹前来勾搭。无论说英雄意气也好,年少不知事也罢,那时的黄而并没有认真地对待过这些,而是以一种不耐烦的态度把这些都拒绝在身外。
在看到这个女孩的眼睛之前,女孩对黄而来说只是一种很复杂且麻烦的动物。偶尔不经意的瞄上两眼,她们就会大呼小叫,有的甚至哭鼻子,一个个的都骂得很难听。黄而并不明白那些从小玩到大的女孩为什么忽然会无缘无故地把自己当作敌人,难道自己做了或企图做什么对她们不利的事么?她们又有什么值得自己窥伺的?如果说男女间性关系的事,那就更莫名其妙了。黄而小学三年级时就从家里的医疗杂志上获知了全部的理论内容,在生理卫生课上超前进度达六年之多。难道为了那种事情,女孩们就要疏远他?这更让他不能理解,很快把女孩们都列为不可理喻的动物,仅次于敌人的范畴。
女孩的呼唤把黄而从出神中唤醒。他看了看周围,凑过去一看,原来这个女孩把软盘的标签贴到了反面塞进了软驱。这种问题很简单,起因是这个女孩以前肯定从来没用过软盘,后果是这个软驱一定报废了,理论上这个女孩已经失去了继续考试的资格。但看着女孩充满期盼的目光,黄而没有把这个结论告诉她,只问了一句:“你考的是几号题?”
轻易地破解了M中网络主机的密码后,黄而从主机资料库中取得了女孩的题,传到了她的机子里。如果这时女孩开口要求一声,他一定会昏了头冒着被取消资格的危险帮她做的。可是看到女孩微笑着对他说了声“谢谢”之后,他便晕头转向地走出门交卷了。出门后才想起来最后还有道大题没做。曾老师听了之后,几乎昏了过去,只能不住地祈祷预赛线不会太高,不至于把这个手下最有希望的选手刷掉,一边埋怨着:“你怎么会犯这种错误,什么都没搞清楚就跑出来了?”
“对啊,我是够笨的,她的名字都没问呢。”黄而自言自语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