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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顺!”
走出研习会的大楼,方顺颐便听到一个清亮的声音唤著他。
他的视线很准确地捕捉到在长长的楼梯尽头、用力挥动著手臂的依巧。
她看起来很开心。
但他,竟没有欣喜、没有愉悦,反而有一丝战战兢兢。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对她的出现已经从欢快转为防备?
张依巧乐呵呵地跑上阶梯,紧搂住他的手臂,一副甜蜜小女人的模样。“我跟你说喔,我今天买了好多的衣服耶。”
“真的吗?”方顺颐不自然地笑了笑。
有些热。
这样的接触让他觉得太过紧贴,让他有些想要将手抽离
方顺颐皱了下眉,有些讶异地发现自己对这样的碰触,竟产生了排斥。他不喜欢与人有太近的接触,可是他向来都是纵容依巧、也从未觉得不适
可能是因为一整天下来的讲习让他感到疲倦了吧?
“我买了那天在杂志上看到的那件衣服,我真庆幸我这阵子吃得比较少,不然那件洋装是铁定穿不下的。”
等他回过神,依巧正在描述她今天的战史。
“这样很好啊。”他随口应著,瞄了眼她的上衣。
“我们晚上吃什么?日本料理还是潮州菜?”
“都好,你决定吧。”
偶尔,让自己的胃享受一下也挺好的,依巧也会开心,算是两全其美。他平常很节省,但绝对不是一毛不拔。
依巧一边拿出手机要订位,一边抱怨道:“我今天逛街,原本很好玩的,可是到最后就觉得一个人好无聊,本来我是想要邀初桐一起上台北的。”
“她不是要上课?”他愣了下,这般问著,很小心翼翼地没有表现出任何一丝的过分好奇。
不知道为何,听到她的事情,他的精神就来了。
“这几天重考班段考,她不用上课。”依巧应道,然后跟电话那头预约订位。
初桐、初桐、初桐
和依巧的对话暂时停止,他望着前方喧闹的街道,心头一直挥不去这两个字。
他不明白,不过是个名字,却在方才依巧提及以后,一圈一圈地在他心中环绕著,越绕越紧,久久不能停息
这样地想着念著,让他觉得有些烦躁,却不知道怎么将之挥去。
“订好了。”依巧结束通话,冲著他微笑。“唉,难得桐桐有空,可是她说她最近接了个家教,所以不能来。她说她最近只要有空,都会过去。”
方顺颐心头微微一阵,他不知道他仅是将表弟的时间告诉她,她便马上腾出时间
是因为他的关系吗?
“真不知道是谁这么大牌,请得动她。”依巧嘟著嘴说著。
方顺颐又愣了下。“你不知道是谁?”
“我有问啊,我超好奇的,可是她好像不想说,有点迂回,只说是什么朋友的弟弟。哼,一定有鬼。”
“终于有追求者了吗?”他顺著她的话接了下去,心思却荡得老远。
他很感激她,感激她重视他的请托。
是因为她将他认定为自己的朋友,才会愿意帮他吧?
她是为了避嫌,所以才不打算告诉依巧的吧?
他也是的,一方面怕依巧多虑、一方面也因为著不知名的原因,并不打算将这件事情随意予人知晓
“桐桐本来就很多人追啊,她以前只要参加商宴,就一定是全场的焦点。可是她都看不上眼,她眼光很高的。久而久之就没有太多人敢碰钉子,唉,我有的时候也觉得她太骄傲了,好爱坚持己见。”
方顺颐皱了下眉。“有自己的主张不好吗?”
他喜欢她的有主张、有原则不卑不亢的态度让人觉得她并不随意受外界摆布。
也因为如此,能够被她重视,他觉得是件深具意义的事情。
“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她年纪越大越喜欢独自一个人,越来越不喜欢跟大伙去玩、去闹,很多人都觉得她很自命清高,跟她姐姐很像。”
“你不是跟她挺好?怎么这样形容她?”他轻问著。
他在不高兴,为什么呢?
他知道自己并不是单纯对依巧这样不厚道的举止感到不悦,而是不高兴别人这样诋毁言初桐
可是为什么他会如此在意这些呢?
是因为她是他认定的“朋友”吗?
“是啊,可是其实我有的时候还挺怕她的,尤其她最近好爱教训人”抱怨得正起劲,她的手机却在这时候响起。
“说不定是初桐。”方顺颐忍不住贝起唇,有些冷嘲地道。
“不是啦。”她娇叹著,按下通话键。“喂咦,你怎么知道我的电话?”然后不知道对方同她说了些什么,她咯咯地笑了起来。
方顺颐瞄了眼依巧。他没有看她这样笑过,像是被取悦了一般,甚至带了些打情骂俏的意味。
“好啦,我不跟你多说了,我跟我男朋友要去吃饭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啊?你以为我行情跟你一样差吗?”她骄蛮地反问。“哼,你以为我不敢啊?好啦,我要挂电话了,下次再跟你算帐。”
“谁啊?”她结束通话后,他不禁这样问。
但也就只是单纯的询问,连一点吃味的意味都没有。
看到她这副模样,他是不是应该感到不是滋味呢?还是因为他对他们之间非常有信心,所以不会在乎这些?
“桐桐台中补习班的一个同事,我总觉得他想要追桐桐耶。”
“你想要帮他追初桐?”
敝了,真是怪了,他此刻竟又觉得有些闷、觉得有些忌妒难受
“如果可以当然好啊,桐桐其实对这种牛皮糖型的男人没有免疫力,你别看她冷冷淡淡的,其实很不禁缠。所以我很鼓励他想尽办法黏上桐桐。”
“可如果初桐不喜欢他呢?你有问过她吗?”他对她这样自愿充当红娘的举动不是很赞同。
“怎么会不喜欢呢?沈纬的条件很不错啊,又很风趣。我有问过桐桐,她说不喜欢,可依桐桐的个性,就算她不讨厌他,嘴上还是会说不喜欢的,所以就试试看嘛。”
“你这般闹,不怕她生气?”
“唉,她对我很纵容的啦,从以前就是这样。”
是了,依巧就是这样,认为只要卖个笑、厚脸皮地道个歉,朋友们就会不跟她计较了。
这就是为什么她越来越任性妄为的原因吧?
原本吸引他的那份率真、可爱,随著年纪的增长,似乎已有所改变,变得骄纵、情绪化
不经大脑的话说惯了,她那口无遮拦的习惯也越来越严重。
他们之间的对话,也大多环绕在她自己的身上买了什么衣服、听到了什么八卦、被谁惹著了
他不是听不惯那些琐事,只是有些时候,他希望能够得到一份关心。
就算是一句“你累不累?”“今天忙不忙”之类的例行问句也好,但这些,却从没有过
方顺颐无奈地浅笑了下。这样的问句他怎么可能会听到呢?对于他的认真努力依巧一向是不以为然的她明白他对自己的期许,但她觉得那是不必要的。
我不要让她觉得跟著我是一种委屈。
当初拼了命准备转系的他,是一直这样告诉自己的,也是这样的意念,支持著他一直往前。
他希望她一直是无忧无虑的,他希望她开心。
但当初有这样念头的他,又怎么知道她的快乐、她的无忧已经渐渐转为一种自私?。
她是千金大小姐啊,什么都不虞匮乏的以前他有自信自己一定有能力给予她所要的一切,但最近的他,却常常自问,无奈且疲累地自问
他到底能给她什么?
***
一回到台中,方顺颐便直接往阿姨家去。
他去台北三天,到了第二天晚上,依巧就嚷著无聊便先回去了。
也好。他是这么想的。
以前他会希望能够将他学习的新知,所获得的资讯与她分享。但她却从来没有兴趣,从不会想要试著了解
这和“能否理解”无关,是在于她是否有心参与他的生活
起初他会因为她的漠不关心而有些惆怅,但现在不会了,只是觉得他们这样的关系有些可笑。
“啊,顺颐,你来啦?”来开门的是姨丈,福态圆润的脸上堆著笑容。“快进来、快进来。”
“姨丈。”方顺颐笑着打招呼,走进玄关脱鞋,一边抬高手上的纸盒。“我这几天去台北,带了些点心回来。”
“你人回来就好了,还带东西做什么啊?”阿姨出来迎接,一边笑骂著。
“只是些小东西。阿志呢?去补习了吗?”那小子平常就算正在读书,听到他来了也是会马上跑出来的。
“在上课。”阿姨微微压低了声音。“就是顺颐你帮忙找的那个很漂亮的化学家教啊。”
他愣了下。“今天也上课?”
“她叫阿志只要有时间、有问题要问就打电话给她,她如果刚好补习班没课就会过来。”姨丈说著,然后面带疑惑地问道:“欸,顺颐啊,我听说这个言老师是补习班的王牌老师耶,我们给这么低廉的学费这样怎么好意思?”
“是啊,她很认真耶,还一直帮阿志补课,而且不收钱的。”
“她补课没有收钱?”方顺颐皱眉。“这怎么行。”
“顺颐,她是你的谁啊?怎么会愿意到我们这边来赚这种小钱?”阿姨说出内心长久以来的疑惑。
“她是依巧的朋友。”方顺颐自行倒了杯水。
“她们是朋友?她们根本就是两种不同类型的人啊。”两个长辈觉得很不可思议。
“言老师也有活泼的时候,她只是在学生家长面前不好意思表现出来而已。”他淡笑着。“她和依巧从高中开始就是好朋友。”
“我跟你阿姨都挺欣赏她,她很稳重、很沉著,气质出众又礼貌周到。”
“是啊。”他也是欣赏著这样的她。
不懂她的人常会觉得她是个冷漠、高傲的女子,但实际上她比谁都还心软、比谁都还愿意为他人付出。
所以依巧始终缠著她,因为知道如果发生了什么事,她是可以依赖的人。
“今天你错的那几题,待会还要再看过,我下次会拿化学键和晶体结构的考卷过来,记得要先作准备。”
一个温婉的声音随著下楼梯的脚步声传了下来。
“啊,下课了吗?”两个长辈端著笑容迎上前,顺带端著点心。“老师您辛苦了,吃个点心再走吧?”
“对啊,我妈做的小蛋糕很好吃耶。”作学生的在一旁附和著。
“不用了。”初桐客气地笑笑着轻声回绝,本想顺便白阿志一眼,一抬头,却不经意地对上方顺颐的眼睛,不禁愣了下。“你不是在台北?”
是因为这样的情况不在她的预期之内吧?所以她的心突然狂烈地震了一下,眼睛始终停留在那个漾著温柔的宽和视线里,抽不离。
“刚回来。”他放下手上的水杯,冲著她微笑。
怦怦、怦怦、怦怦
如果可以,初桐实在很想吓阻她那没出息的心跳。
他、他笑什么笑啊?笑得那么好看、笑得那么温文儒雅做什么啊?她都快不知道眼睛该摆哪好了。
奇怪,之前都不会这样的,怎么这次的不期而遇会让她反应这么剧烈?
“不留下来喝个茶嘛?”他间,也帮著留她。
他从她的表情中读出惊讶,她那水灵灵的大眼瞪得圆圆的,让平常面对他的正经八百的模样顿时抹去了几分。
“真的不用了。”她脸上挂的仍是那个客气的笑容,摆了摆手婉拒。
“那阿志送老师下去。”长辈们命令著。
“我送吧。”阿志还来不及回答,方顺颐便抢了这个差事,上前走到玄关套上鞋子。
这下初桐完全不知道怎么回绝,毕竟方顺颐的态度非常坚决。只好乖乖地穿上凉鞋,由著他帮她打开门,并按下电梯。
“谢谢老师。”爹娘压著儿子跟初桐鞠躬哈腰。
“呃再、再见。”初桐有些不好意思地应著,好不容易等到电梯门打开,她才抱著逃跑的心态快步进入。
电梯门合上,她从右方的镜子瞄到他的嘴角!吓!他在笑她!
“笑什么?”她有些不甘示弱地问著,但语气却像是个霸栖的无谓挣扎。
“没什么,只是觉得你落荒而逃的模样很有趣。”
她不打算跟他计较,只是低哼。
他仍是笑着,视线朝她飘去,却不自禁地将目光停留在她的后颈上那白皙的曲线让他一时移不开眼睛
她身材匀称,并不是瘦弱娇小型,但与他相比便显得纤细了,他不禁猜想着自己是否能够轻松地环住她,探入她发间的淡香
他瞥过头,紧握了下拳,觉得掌心有些麻痒燥热。
初桐没有意识到身后的他有何异样,只是无奈地再白了他一眼,在电梯门滑开的时候率先走出去。
“我的家人很热情。”他跟在她旁边,脸上挂著闲适的微笑,一边说道。
“我不怕人家热情,只是怕人家对我涸仆气”她在中庭停下脚步,转向他淡笑着解释。
“哦?”他双手反插在裤子后面的口袋里,用那有著些许兴味的眼光瞅著她。“那我应该对你客气些啰?”
“你希望我疏远你啊?”她反问,觉得今天的他俩的距离似乎又近了些。“那下次依巧再跟我抱怨你们之间的事情的时候,我就直接建议她跟你分手。”
之前为了联络阿志上课的事宜,他打过电话给她。
在电话中,或许是因为距离拉远了、让彼此很自然地收起部分以往见面时的客套,他们从那时候开始对话变得比较自在,偶尔还会开个玩笑。
但,当她看到他脸色的细微变化时,心头微微一惊,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不应该开这样的玩笑
可他不应该是会因为这样就不高兴的人啊。
才正些微忐忑著,他却又笑了。“我不是因为你是依巧的朋友才将你视为我的朋友”
“我知道你不是想要巴结我才接近我的啦,你当我这么笨啊?”她笑着。“我也知道就算我在依巧前面道你的不是,你也不会怕的。”
他的目光驻留在她慧黠的笑容上头,隐隐露出心中难以倾诉的情绪。
突然一个冲动开口问道:“我听依巧说过,你家的产业很大,比她家有钱上许多倍,那为何你还要出来跑补习班呢?就我所知,这也不是很轻松的工作。”
同样是有钱人家的小姐,为什么心态差别这么大?
“虽然我希望能够经济独立,但出来工作也不完全是为了钱,我只是想要知道我的能力可作哪些事情。我没有兴趣当一个无所事事的米虫。”
平常,她不太愿意同别人诉说这样的想法,总觉得别人会觉得她是自命清高、觉得她再怎么认真,也只是个把工作当作娱乐的千金小姐。
但她愿意让他知道她的感受、她的想法,因为她知道他能够了解
“那你会觉得依巧这样的生活方式太堕落了吗?”
她又笑了,没让他看出她笑得好牵强,她尽力将嘴边的弧度加深,语调很轻,好似只要这样轻轻的诉说,那股揉著酸涩的苦楚可以被忽略
“我觉得依巧的快乐是理所当然的,她的无虑无忧并不是因为她好逸恶劳,是因为她有个可以全心依赖的人,因为她有你。”
“谢谢。”她的话让他动容,缓缓跟上她的脚步,往她停车的地方走去,喃喃地道:“如果我像你所说的这样好,就好了。”
如果他对依巧的观点,能够如同他所说的那么理性简单就好了。
***
十点的街头,街道两旁的店家尚在营业,来来往往的车辆将市镇的繁华照得通明。
车外,是尽情的喧闹,而车内,却是沉默的深渊。
停在斑马线前头,初桐前臂轻抵在方向盘上,幽幽地注视著车子前头来往的行人。
恐怕是累了吧?她总是一再恍神、一再地想着他,想着他脸部的每一个线条。
真奇怪,他们并不是常常见面啊,为什么她能在脑海中,将他刻划得那么详细呢?
像是已经早巳将他烙在心版上似的
朋友目前为止,他们好像是这样的关系。
但其实她很明白的,若要避嫌、若是不想要让依巧误会,就连“朋友”这样的关系都不知是否恰当。
在处理男女关系上,她一向是有分寸的。
也就是因为知道分寸,才会在一举一动上觉得左支右绌才会在与他见面以后产生了煎熬
她言初桐一向很豁达的,什么时候成了这种提不起放不下的女人了?
叹了口气,将身子往后靠著椅背,瞥了眼车子前头那一对抢在最后五秒冲过马路的男女。
“真危险”才正喃喃著,却突地顿住了,几近瞠目结舌地望着已经到达马路另一端的那一对。
那女的停下脚步,搭著男子的肩,一边喘着,一边笑得好开心
是张依巧和沈纬?!
叭叭!
前头是绿灯,她的迟疑和困惑让后方的驾驶入很不耐烦地按了喇叭,她忙回过神,踩下油门。
车子持续往前,她的脑袋却是一片空白。
或许,他们只是单纯约出来吃个饭、买点东西
不然,可能是她看错了
即使她有著没看走眼的笃定、即使她认出依巧那件在法国买的紫色花裙,却还是自欺欺人地这样想着。